雨是暴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翌日雨收，晴空万里。我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到大队部第一教室参加面试第二批学员。

　　这批学员是从三所院校选拔过来的，一半文科生，一半理科生。面试的内容包括语言交流，记忆测试，常识解答等等。我翻开花名册，仔细地研究他们的籍贯、民族、年龄、专业以及亲族和社会关系。

　　突然，有一行字跃入我的眼帘：耿恒志，祖籍湖北，民族汉，解放军第三工程学院情报专业应届毕业生，中共党员，优秀学员。父亲，耿庆丰，湖北省孝感市船儿冲镇农民……

　　我捏着档案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抬起头来，目光从一溜十七个学员的脸上一一扫过，在第九名学员的脸上，我读出了我似曾相识的内容，个子很高，瘦长，剑眉，厚嘴唇。

　　似乎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另一双眼睛也落在我的脸上，我侧过头去，我看见了他，陈骁。陈骁平静地，冷峻地瞥了我一眼。我们的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如同滔滔不绝的洪水，决堤而出，一泻千里。

　　我端起茶杯，把心中的热浪和疑问吞了下去，我告诉自己，要冷静，要保持一个干部处副处长的风度，要体现一个政工干部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素质。不管他是谁，我们为特种兵大队挑选干部的标准和程序是不会改变的。

　　面试轮到耿恒志了。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平常心态，不易察觉地看一眼陈骁。陈骁好像一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并且抱起了膀子。

　　耿恒志在走向答辩台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与众不同，他的步履甚至比规定的步幅慢了五分之一拍，不像其他学员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一副志在必得召之即来来之能战信心十足的样子，相反显得有点锐气不足，甚至还有点无精打采。他慢腾腾地走到答辩台后，慢腾腾地坐下，眯缝着双眼，低垂着眼皮，不看提问者的眼睛，而是看着提问者的脖子以下部分。

　　给耿恒志出题的是集团军副参谋长刘爽桥。刘爽桥问，耿恒志，你愿意成为一名特种兵军官吗？

　　耿恒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思考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说，愿意。

　　耿恒志的表现让我有一丝担忧。

　　刘爽桥问，如果给你一支小分队，让你率领他们潜入敌后，破坏对方通信枢纽，你有信心完成任务吗？

　　耿恒志还是慢腾腾的口气回答，那要看具体情况。我只能说，我会努力完成任务。

　　刘爽桥一扬手，集团军司令部的姚参谋出现了，把一张作战想定示意图和想定文本放在答辩台上。耿恒志埋头看了一会儿，又拿铅笔画了几道线条，然后抬起头来，仍然看着刘爽桥脖子以下部分，慢腾腾地说，这个任务我完不成。

　　整个教室一下子就哑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耿恒志。

　　耿恒志无动于衷。

　　刘爽桥说，你谈谈理由。

　　耿恒志说，三十公里的纵深，跨越四处开阔地，即便昼伏夜行，也难摆脱对方陆战雷达监视。况且我方携带的武器装备，都是金属器材，进入磁感应地区，无异于招摇过市……

　　说到这里，耿恒志停住了，稍微把脑袋抬起一点，这回他在看刘爽桥的眼睛。

　　刘爽桥问，还有没有了？

　　耿恒志说，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中，已经使用了声纳传感仪和热能成像仪。以我们现有的装备和破坏程序，很难进入敌占区。

　　刘爽桥问，那好，请你谈谈，你有没有最佳方案。

　　耿恒志慢慢地移动目光，从上到下，然后在某处定格，沉思了一会儿说，根据首长提供的战术背景，结合现地地形地貌和气候条件，我认为破坏对方通信枢纽，可以采取远程引爆的方式。

　　说完，他又打住了。

　　刘爽桥说，接着说，不要大喘气。

　　显然，刘爽桥对耿恒志不紧不慢的态度和欲言又止的表现不满。

　　耿恒志坐着没动，坐了很长时间，还是耷拉着眼皮，看着刘爽桥脖子以下部分。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我扭头看了陈骁一眼，陈骁却仰着脑袋，在看头顶前方的吊灯。

　　忽然，耿恒志站起来了，他拿着那张作战想定示意图，微微弓着腰，走到教室一侧的黑板前面，把作战想定示意图挂上，拿起了小巧的金属指挥棒。就在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我发现拿着指挥棒的耿恒志同刚才判若两人，他的腰杆似乎遭受电击一般挺直了，两眼炯炯有神，动作干脆利索，说话清晰，节奏分明。

　　耿恒志说，首长请看，这里是我主力部队待机出发地域，沿此向北七点三公里，是我一线防御阵地。在坐标67,42方格，为对方通信枢纽所在地。但是我认为在实战中，这将是一个隐真示假的目标，而真正的通信枢纽应该设置在红山反斜面，以零式光纤延伸波长。我方小分队于战斗发起之前三小时由89,45方格出发，沿潢川公路北上……

　　刘爽桥打断了耿恒志的话头问，为什么舍近求远？

　　耿恒志说，理由有二，一则舍近求远也是舍弃徒步而是利用车辆，化长为短；二则制式公路磁力密集，我方装备不易被传感扫描，可以浑水摸鱼。我可以继续吗？

　　刘爽桥说，继续。

　　耿恒志指点着作战想定示意图说，沿潢川公路北上至七号地区红崖反斜面，避开电子和磁力侦察，潜伏待机。这里有一条河流，沿河岸到红山目标，只需要二十分钟，一旦战斗打响，我们快速接近目标，即便此时暴露，但对方也来不及作出反应。最好的结果是彻底完成了任务全面保存了自己，次好的结果是彻底完成任务之后部分地保存了自己，最差的结果是彻底的完成了任务彻底地牺牲了自己。

　　好——！

　　冷飕飕地，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叫好。我们齐刷刷地回过头去，原来是我们的军长劳国梁出现在教室的后门口。大约是我们的注意力太集中了，以至于劳军长和他的随员在后门口站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发现。劳军长面带微笑，往前走了两步说，好一个上中下，好一个玉石俱焚！

　　耿恒志似乎对这么大的首长突然出现没有思想准备，劳军长肩膀上的将星让他眼花缭乱手足无措。耿恒志正准备跑步敬礼，突然又听见劳军长说，慢！

　　耿恒志握紧的双拳又慢悠悠地放下了。

　　劳军长说，小伙子，你的表演可以收场了。说吧，是谁派遣你打进我们特种兵大队的，任务是什么，是窃取情报还是行刺爆破？

　　起先我以为我听错了，我抬眼望去，教室里全是目瞪口呆的表情，集团军司令部的姚参谋还下意识地往劳军长的身边靠近，拉开了雄鹰展翅的架式，似乎要保护劳军长，似乎一旦出现情况，他就会扑到劳军长的身上。

　　就连陈骁似乎也沉不住气了，站起来紧张地左顾右盼。

　　只有我们的耿恒志，只愣怔了极其短暂的工夫，就张开他那厚厚的嘴唇说，将军阁下，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一定有一个人弄错了。否则，我就把这一幕理解为一名将军同一名见习少尉开玩笑，还可以理解为一名将军对一名见习少尉的特殊测试。

　　我们的劳军长又笑了一下，他这一笑才把我们提到嗓子眼里的心脏放了回去。我们的劳军长说，蔚蓝蔚蓝蛤蜊蛤蜊噼哩啪啦呜呼呜呼咭里哇啦——请原谅，我们劳军长说的是英语，我压根儿听不懂。

　　我们劳军长说完，耿恒志开始说，耿恒志说，蛤蜊蛤蜊蔚蓝蔚蓝噼哩啪啦咭里哇啦呜呼呜呼——请原谅，耿恒志说的也是英语，我还是压根儿听不懂。

　　我们劳军长说，咕咚咚咕里个咙咚密斯密斯哈里哈里……

　　耿恒志说，咙咚密斯密斯哈里哈里咕咕咚咚里个……

　　就这样，我们的劳军长和耿恒志说了大约有七八分钟的话，我们就傻乎乎地站了七八分钟。

　　后来通过翻译我们才知道，我们劳军长对耿恒志说，你的双眼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合适的特种兵军官。

　　耿恒志说，我的感情告诉我，我必须成为一个合格的特种兵军官。

　　我们的劳军长说，当一个特种兵军官必须有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

　　耿恒志说，为了我惟一的选择，我惟一能够献出的就是我的生命。

　　我们的劳军长说，如果你选择了这个职业，牺牲的还不仅仅是生命，还可能包括自由、爱情、亲情以及其他选择的可能性。

　　耿恒志说，一个人一辈子最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获得一个合格军官的评价。

　　我们的劳军长说，你很有纸上谈兵水平，你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是一个合格的特种兵军官？

　　耿恒志说，我和将军遇到的是同一个问题，我非常渴望能够在实战中检验自己。

　　我们的劳军长说，请你用一句话概括你对特种兵的理解。

　　耿恒志说，人所不能我能。

　　我们的劳军长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将建议你留在特种兵大队工作，但是我不能承诺给你很高的职务和优厚的待遇。

　　耿恒志说，我吃饭需要一只碗，睡觉需要一张床。如果能满足这个条件，我将在特种兵大队落地生根。

　　我们的劳军长说，我们将给你提供一只吃饭的碗和一张睡觉的床，那是用特种兵大队的精神铸造的。 特务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