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校生活,按部就班。我和陈骁经常在晚间散步时相遇。有一次饭后散步,我又提起了耿尚勤,追问陈骁当年耿尚勤到底把什么东西留给他了。
陈骁背着手,停住步子,望着西天流金溢彩的火烧云,慢腾腾地说,你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吗?
我说太重要了,我现在想知道耿尚勤在最后的时刻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念头。
陈骁说,难得你这样重感情,那我就告诉你,耿尚勤最后留给我的是一顶军帽。
我问,里面有没有别的东西,比如血书遗书之类的东西。
陈骁说,没有,就是一顶军帽。
我问,那是什么意思?
陈骁说,他幻想,我理解,那是绝望中的幻想。
我说你给我说说,他到底是怎么幻想的。
陈骁说,时候没到,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坦白地说,我一直有点隐隐约约怀疑,我怀疑陈骁知道耿尚勤的一切,他和耿尚勤之间存在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有一次甚至闪过一个念头,怀疑耿尚勤真的利用黑三角缉毒作战的机会,巧妙脱身,隐藏在密西西那河流域,然后辗转到了东南亚某个国家。而耿尚勤之所以能够成功,很有可能是陈骁暗中配合,如果我的怀疑是事实,那么陈骁就是耿尚勤的同谋。当然,后来我很快又打消了这个想法,觉得疑神疑鬼有点神经病。
我问陈骁,你说,耿尚勤有没有可能还活着,有没有可能真的利用那次机会,成了偷渡者?
陈骁说,怎么,你也认为耿尚勤会叛国?
我说,不是叛国,而是……躲避。耿尚勤受到处分,家庭爱情事业搞得一塌糊涂,倘若一时想不开,有了机会,负气出走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尽管很小。
陈骁说,绝无此种可能!你不了解耿尚勤,他不可能这么狭隘,他不可能背离祖国,不可能背离他的亲人。
我说,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在黑三角战斗中,耿尚勤完成了环形高地摧毁毒匪火力点的任务,而他当时的处境基本上就是枪林弹雨,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会不会负伤,然后被毒匪俘虏,再然后带到金三角去?
陈骁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没法回答你,这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
这次交谈,又是不了了之。
有人曾经说过,我牟卜这个人命大福大造化大。细细想来,好像还真的有这个意思。这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可以给你举出很多例子。先讲一个眼前的。
阴差阳错,就在我出去学习这半年里,武晓庆差点儿把命送掉了,命没有送掉,但是耳朵掉了一只。
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
这一年春天我们驻地所在的省城出了一个大案,两个重刑罪犯越狱打死打伤三名看守警察,并且抢走了两支微型冲锋枪,以后连续作案,杀人数十,此案举国震惊人心惶惶。估计这件事情多数人都有印象,那时候全国通缉这两个号称二黄的罪犯,公安部门经过两个多月的跟踪侦察,最后将目标锁定在我们驻地平原市西郊的凤凰山。
二黄是亡命之徒,手段凶残,手法高超,号称双枪神手,民间传说神乎其神,几次被公安干警伏击又几次逃脱,平原市公安局有三名警察死于二黄枪下。
还记得那个差点儿成了我岳父的路子野吗?他当时是平原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这次路子野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信誓旦旦要在平原市境内干掉二黄,报仇雪恨。平原市委要求部队协助围剿,部队和地方公安局还成立了联合指挥部,市委书记亲自担任总指挥,路子野和我们师的康副师长担任副总指挥。康副师长到市里开完紧急会议,任务就落在侦察营的身上了,具体地说,就是落在侦察营二连也就是特务连——我们在习惯上还是叫二连特务连——的身上。
后来听说,行动那天是个阴天,还下着一点毛毛雨。联合指挥部制定的方案是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动用大量警力和部队,在凤凰山一带拉锯似搜山,打草惊蛇,引蛇出洞,一方面以精锐小分队在三个主要方向设伏。
侦察营教导员张海涛带领一连参加搜山,代理营长武晓庆则率领二连在曲沟设伏。
武晓庆率领特务连一排设伏的地段是重中之重,曲沟那块地形我知道,原先是我们野外训练的必经之地,通往水冶,植被稀疏,视野开阔,如果打游击战,在这个地方基本上没有用武之地。但是围剿罪犯,这里就成了最有可能的通道。
在张海涛带领的侦察营主力和地方公安部队拉锯式搜山的时候,武晓庆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有情况显示,二黄押解着三名人质已经被驱赶到曲沟的千佛山石崖里,这是这一带惟一具有游击战条件的山地。但是由于土质关系,千佛山上树木低矮且稀疏,部队很难接近目标。武晓庆他们围而不打,坚持了两天两夜,期待二黄弹尽粮绝自行投降,但是没有,二黄不仅没有投降,还剁了人质的两根手指扔在搜山的路上。
目标虽然明朗了,但是很难下手,一是因为有人质在二黄的手上,这三名人质是一个公安干警的家庭,两个大人都是警察,还有他们七岁的女儿,一旦强攻,势必会伤害到这个家庭。另外,千佛山是隋朝留下的佛教遗址,被列为省级保护文物,一旦开战,就会殃及旅游资源。
当天夜里,联合指挥部决定继续围困,同时开展攻心活动,向千佛山石崖喊话,要求谈判。二黄同意了,提出的条件是撤出对石崖的围困,同时派一名上了年纪的农妇到石崖送饭。
显然,这是个机会。
联合指挥部从公安部队里挑选女警察扮做老年农妇,准备在送饭接近二黄之后出其不意地下手。但是这些女警察一听说是执行这个任务,都有些畏难情绪,这其中还包括一度差点儿成为我妻子的路晓露。女警察们说,牺牲都不怕,就怕完不成任务。后来我们的代理侦察营长武晓庆就挺身而出了,武晓庆当着康副师长和路子野的面走了几步,弯腰驼背,松松垮垮,倒还真有点老年妇女的样子。
我们大家都知道,武晓庆这小子细皮嫩肉,五官清秀,本来就有点女相,再化上妆,扮个中老年妇女,在十米开外基本上看不出破绽。武晓庆的优势更在于他当过特务连长,特种作战能力强,尤其是他参加过黑三角缉毒剿匪战争并且尝过真枪实弹,心理素质明显高于那些缺乏实战经验的女警察。
康副师长说,我看行,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路子野也说,关键的时候,还是要靠解放军打头阵。
这样一来,方案就定了下来。
当天黄昏,武晓庆一身老年农妇的装扮,按照二黄指定的路线,挎着竹篮子,妖里妖气地出现在千佛山通往石崖的羊肠小道上。但是在接近石崖大约三十米的距离上,二黄突然朝武晓庆开了一枪,武晓庆愣了一下,扔掉篮子,拔腿就往回跑。跑了十几步,二黄在后面喊,回来,再不回来就打死你!
武晓庆不跑了,站住了,然后蹲下了。
二黄又喊,过来,把东西送过来!
武晓庆哆哆嗦嗦,鬼鬼祟祟,然后爬着向二黄接近。
我想你一定被搞糊涂了,其实我在听张海涛后来描述这个细节的时候,也有点糊涂。只有武晓庆没有糊涂。二黄开的那一枪是试探性的,他们要确认这个送饭的老太太是不是训练有素的警察,而武晓庆表演得屁滚尿流的丑态,获得了他们初步的信任。但是他们并没有彻底相信武晓庆,就在武晓庆捡起竹篮子里的饭菜正要往石崖进一步靠拢的时候,二黄突然喊道,说话,你说,是谁让你送饭的?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听羊肠小道上传来一个苍老的颤抖的当地老年妇女的声音,是公安同志啊,公安同志说,把这东西送到石崖上,给俺家二百块钱。
二黄问,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老太太颤抖的声音说,知道,你们是罪犯。求求你们别杀俺,俺想挣二百块钱。
二黄说,那好,你把篮子放下,把裤子脱掉。
老太太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颤抖苍老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伤天害理啊,你们也是有爹有娘有姐有妹的,俺这把年纪了,让俺脱裤子干啥,未尝你们还想糟蹋俺一个老婆子,天打五雷轰啊,这个钱俺不挣了。
老太太说着,哭着,把竹篮子一挎,骂骂咧咧地就要往回走。
大约是二黄饥不择食饿令智昏了,其中的一个忍不住,一头从石崖里冲了出来,几大步就追上了武晓庆。两人相逢,二话不说,二黄之一——以后我们知道这家伙是大黄——冲上去就给了老太太一拳,老太太当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大黄还不放心,又出脚去踢老太太的裆部,他大约是想证实这老太太真伪。无奈老太太假装疼痛,满地打滚,嘴里还发出撕心裂肺的嗥叫,大黄正要下手撕扯,却不料老太太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接着就是一个闪电般的扫堂腿。大黄眼疾手快,凌空一跳,再泰山压顶一般扑了下来,两个人顿时扭成一团。
正在石崖口掩护大黄的二黄见势不妙,举着冲锋枪扑了过来。武晓庆挣扎着从裤裆里摸出手枪,连放数枪,二黄当即毙命,大黄也被随之而来的特务连长刘燕斌等人紧紧扼住。
这场战斗,是我们侦察营——当然主要是特务连自从归建之后再一次大显身手,武晓庆建了头功。当然代价也是惨重的,武晓庆在同大黄的搏斗中,被大黄咬掉了一只耳朵,肋巴骨也被敲断两根。
几个月后,我从工程学院住校回来,武晓庆已经退休了,成为我们二十七师最年轻的退休干部。这年春节我和陈骁王晓华等人到干休所慰问老干部,武晓庆头上戴着棉军帽,耳朵巴子护着左耳,双手拢在袖筒里,样子很像威虎山上的小炉匠。把我们让进客厅里,这小子阴阳怪气地说,你牟卜牛啊,你简直就是神仙,有先知先觉,他妈的好事都让你摊上了,我替你擦屁股,还替你挨刀子,你倒好,坐享其成,现在又升官当了侦察科长。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都是你克的!
我说你也不差啊,成了军长的乘龙快婿,又成了和平时期的战斗英雄,永垂不朽啊!
武晓庆说,球,我他妈的都快废掉了! 特务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