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文汇报》要办扩大版,副刊的主编邀我在随笔版上开个专栏。盛情难却,倒也不妨一试。于是当起了“专栏作家”。
我给自己的栏目取名为“净火集”——
有感于社会精神需要净化,人需要一炉冶炼灵魂的净火。
有意无意间道出了我对随笔的理解和追求:它应该是入世的,而不是出世的。很有可能要把自己卷进当代生命的万有之链,而无法悠闲地单纯地鉴赏生命。
紧接着,天津《城市人》杂志也邀我开了个专栏,名为“城市人语”。山东《知识与生活》的主编同样特为我开了个栏目叫“生活纵览”……
这下不得了,专栏是有固定时间的,时候一到必须交卷,宁可把别的工作放下也得先写随笔。原本是想调换一下情致,随心即兴地写点随笔。现在却不能不认真对待,去年成了自己的“随笔年”。
写了几篇之后,意想不到地收到很多读者来信,有的篇目还被人复印散发,甚至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不知是给自己看的还是用来对付别人?还有的人向我提出了一些问题,诸如爱情欺负什么人、现代多恋症等等。
“随笔效应”使我跟读者、跟生活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它有别于小说和生活间的那种“纯文学关系”。
原本是“大众文学”的小说,似乎成了“小众文学”。原本多在知识界流行的随笔,倒成了“大众文学”。
近几年来各报纸纷纷办扩大版、周末版。仿佛唯此才能显示出自己的办报水平和编辑才华,并以此赢得读者,扩大发行。而凡有扩大版和周末版,就离不开随笔。有些以发表小说为主的纯文学刊物,也开辟“随笔专栏”,甚至办“随笔专号”。
随笔为什么会“热”起来呢?
人们在随笔中得到了在其他文学形式中所得不到的东西。“冷”和“热”,都是有原因,有规律可寻的。
人们厌烦了现代生活中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虚假和仿造,甚至包括对文学中那种低劣的大同小异的虚构。随笔恰恰是真的。情是真的,感是实的,思是新的。来不得虚伪和套子。即便是谈天说地,话人述情,讲神论怪,最后还得拉回到真实中来。有那么一点现实启示性,给生活提一点建议。
所以,现代生活需要随笔。
它破墨而出,并不掩藏自己的锋芒,比喻鲜巧,文字简约,观察独特,遐搜博采,目骛八极,说出一种强烈而真实的东西,触动生活的某根神经。哪怕是一孔之见、一瞬之想、一滴之得,也有别于一般人对生活的理解,对一种生活、一种命运、一种感情进行概括。聂绀弩有名句:“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
随笔正是给当代社会提供了真诚和坦白。
流行就是生活。
文学不可能长久地大面积地拒绝时代意识,时代也不可能不需要文学意识。文学和时代不是相互拒绝,而是相互选择。随笔敢于面对这种选择,不逃避,不扭捏作态,也不牢骚满腹、孤芳自赏。
随笔鲜活的经验正可医治思想的贫乏。
人是“太阳系中最为复杂丰富的生命体”。所以人对人最感兴趣,对自己的生命最重视。人生是个古老的、重复的、永恒的话题。人类对自己的命运谈论了几千年,出现了不少大智大圣。有关人生智慧的文学车载不下船装不了,说出了许多极精辟极珍贵的人生道理。人生之谜忽而被说透彻了,忽而又被重新迷住,也许永远说不透。正因为不能完全地说透,所以才常说常新,各种格言警句才有市场,人们才喜欢对人生的大道理永远谈论个没完没了。有时候让人厌烦,有时候又给人一点启示。可谓“境由心造,一念之间可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人是需要不断重新创造自己的。
文学也应及时地深刻地反映这种创造,闻到生命本身那种清新、健康的芳香。
随笔能更快更直截地表现一种对生存的憬悟,充满感情和智慧,亲切可感,有强烈的生命感。不需要浮丽的夸饰,信笔蔓延,心契神会,也许会豁然有所感悟,开通人生境遇。
作家何必凝固了自己的视野,拒绝生活中各种各样丰富鲜活的灵魂呢?
触类旁通,“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在写了几十篇随笔之后,突然又渴望虚构,渴望写小说。重回以小说创作为主的生活。感到又是一种新的享受,又有许多新的体验。
写随笔的时候没有想得太多就动手了。现在要结集出版,编辑又统一要求每位作者在书的前面自拉自唱一番,我便不得不努力去想什么是随笔。于是有了上面这一番话。可见这番话不是事后的体会,不是总结,只能算是今后随笔创作的设想,或者叫规划。
它有助于自己多体味一番,多想一些。让读者多了解一些。
一九九四年一月 蒋子龙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