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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是一种缘——我为什么写《人气》

蒋子龙自述 蒋子龙 2473 2021-04-06 06:20

  五十年代初,我从农村考到天津来上中学,住在哥哥的一间篱笆灯式的小平房里。那房子给我的感觉是不仅不隔音,反而会向外扩音,无论我在房子里做什么邻居都知道。比如说了什么话,哼了什么歌,哪个同学来找过我,乃至夜里起来几次……因为旁边就住着我的一个同学,他经常拿我夜里的活动取笑:昨天晚上你又说梦话了?白天你就不能少喝点水,昨儿个夜里老起来,搅得我妈妈一宿没怎么睡!原来我那位同学的母亲神经衰弱,晚上关了灯就专听我的动静。当时我正是生龙活虎的年龄,一间小屋子哪够我折腾的,于是就成了她老人家的“好莱坞”!

  也许信是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载体,能给亲情、友情、爱情注入一种特殊的活力。见到手写的信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乃至对方的体温。从字体上可以看出对方的性格、气质、写信时的心境。即便是陌生人的信,也可以给收信人提供想象的多彩空间,揣度写信者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叫“见信如晤”,见字如见人,电脑信件哪有这样的功能呢?它只传达事物性的信息,无法负载更丰富的情感内容。

  我的同学们的家也都住在平房里,分布在天津西站附近,有西域庄、邵公庄、西北角……别看这些名字像是在市郊,其实都在市区。我对城市人的同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城市里有着繁华的大街、堂皇的商店和大电影院,人却住在与他们说话的神态和穿着打扮极不相称的地方,说实话还不如农村的牲口棚宽敞。刚一开学的时候,天津的学生往往都瞧不起农村来的学生,他们根据我说话的口音叫我“小侉子”、“小沧州”。我在他们面前却也有自己的骄傲,这就是住房。农村自有农村的优势,我们家有两个院子,光是正房就有十几间,高房大炕,随你怎么折腾都耍把得开。即便是放粮食、放柴火、养牲口、磨面的南房都比城里人的住房高大敞亮。难怪农村的学生考分都比城里学生的高,城里人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你听我的墙根儿,我扒你的窗户眼儿,心里能清净、健康得了吗?要不城里人的是是非非那么多呢!有一条胡同里住着不足百户人家,却有二十多个精神和智力有缺陷的人:傻子、疯子、抽羊角风的、得撞客的……人的变异一定跟居住条件有着某种关联。

  我正是年轻、敏感、记忆力最强的时候,在平房里一住就是三年。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农村老家。每学期从一开学就盼着放假,放假了则不希望开学,经常想家就经常在梦中回家,于是养成了一个习惯,至今我做梦都是老家的事,极少梦到城里的景象,只有在做噩梦的时候那故事才会发生在城市里。我想这就是住平房的“后遗症”,却想不好是为什么。因此有关这块平房里的生活一直封存着没有用。

  四十年后,我看到了城市里大面积的平房拆迁,想不到感受竟是那么强烈,外部刺激和内心的积存相呼应,勾起了我过去住平房的经历,以及长期以来对城市和城市人的思考,找到了一个使自己迷恋的故事……

  居住着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最底层居民的一个个平房区,像一摊摊膏药贴在城市的各个部位上。你不揭它,虽然难受、难看,但还能受、能看。一旦揭下这老膏药,便露出了发炎发黑、肿胀变形,甚至还在流脓流血的地方。一片片几万、几十万平方米的平房,住着人的时候再难看也还是房子,一旦人搬走,偌大的一片住宅区立刻就不像房子了!

  我无比惊奇:这到底是房子护着人,还是人护着房子?似乎不是人需要这些房子,而是这些房子需要这些人。

  人气一散,房子不拆自毁,变成一个个巨大的垃圾场。

  人气人气,我们在生活中能一场场地度过许多灾难,原来是靠磅礴的人气在支撑。恰恰是这些人的生存状态、生存的勇气和韧劲儿让我感动,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壮阔和悲怆,获得了一种内在的激情——就在那一刻我给自己的小说定名为《人气》。

  人气,是一种生命的旋律。

  我想写一部属于现实、属于生活的小说。实实在在地写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有真切可感的事实,有别于当下流行的“软性小说”。倘若虚虚乎乎地编织一些男人和女人的流行故事,恐怕撑不起这样的题材。这就需以诚恳的态度进入生活,我自己也需要被说服。写作需要想象力,也需要判断力,能看得见自己的思想——假如你有思想,并赋予思想以血肉。

  我希望自己的小说就有这样的厚重:有底层群众的至苦至乐,也有各类官员和商人的命运冲撞。他们都有自己的弱点,都像普通人一样会想一些自己的事情,同时又有相当多的人相当困难地干着自己应该干的事,现代人并非如民谣中所想象的那么消极和不可救药。

  然而,现实又有其飘忽不定和难以捉摸的一面,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人眼里会看到不同的现实,得出相反的结论,有时还很容易被迷惑,把事实看歪了,看浅了,甚至看不懂。因此我也写了一些自己不理解和不能接受的人物,就像现实生活本身,你既然生活在其中就很难回避一些问题,看明白了要活着,一时看不明白还得活着。现实不像历史那么善恶分明,却有一份儿切己的意蕴。

  我郑重申明:《人气》是一部纯虚构小说。里面没有一个人物是根据现实生活中的哪个人加工而成的,我写的是“人物”,并不是生活中的某个人。无论小说中的人物身上有着怎样的缺点乃至罪过,无论他们比生活中的人更坏或更好,他们都是我的创造,骨血和肌肉都是我给的。小说中的空间是主观的,尽管看起来很像现实的世界,其实它只是作家想象的舞台。

  我一向是同情现实的,从不推卸自己对现实的责任。很高兴现实的包容性也在增大,没有“腰斩”《人气》,让对它有兴趣的人读到了它。我由衷地想对现实生活说声谢谢。

  二〇〇〇年八月 蒋子龙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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