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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开会

蒋子龙自述 蒋子龙 3612 2021-04-06 06:20

  不可设想,现代人类如果不开会怎么受得了?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许多国际、国内的重大的问题,要靠开会来决定。人类历史上记载着许多重要的会议。

  尤其是中国人,几乎在娘胎里就懂得开会了。因为怀孕的妇女可以不参加或少参加体力劳动,但开会不得请假。挺着大肚子去听报告,学文件,讨论国家大事,研究计划生育,开会是解放后出生的中国人必不可少的“胎教”。

  我们的会多,在全世界是出了名的。因此喜欢不喜欢开会,会不会开会,能不能忍受开会,往往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有人因在会上一个发言就可能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有人则因一个发言可能被打入地狱,一九五七年的大批所谓“右派分子”大都是在会议上被“揪”出来的。连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彭德怀元帅,最后都败在了庐山的会场上。

  因此,有人一听说开会便喜上眉梢。有人一听说开会则心里发怵,厌烦,厌恶。

  我活了半个多世纪,开过的会不计其数,细想起来却记不得有哪一个会是美妙的,或是真正有价值、不开不行的。能够记得的都是一些可怕、可恶的会。决定历史的会议由大人物们去开,老百姓开会只是被决定。

  比如:当我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第一次知道开会的厉害,会场如战场,炮弹呼啸,血肉横飞。以后在“文革”期间又经历过“袖珍型批判会”(加上我只有四个人)和由七千人参加批判我一个人的“巨型批判会”……

  像我这种人不可能热衷于开会,开会成了我生活中一件很头疼的事。但是,自一九八二年被选为天津作协常务副主席,不主持开会是不行了。记得我第一次主持一个文艺界的老同志座谈会,要讨论的事情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例行公事,不能不开会。当时机关里只有一辆旧上海轿车,从八点三十分出车,把十几位老同志都接齐已经快十点了。我建议这个会只能开半个小时,从十点半开始送大家回家,到把最后一位送回去,差不多也快十二点了,不影响老同志们吃午饭和午休。堂堂美国总统有时和其他国家的首脑也只“通话十分钟”或者“会晤半小时”,一个群众团体有什么事情半小时还说不完呢?即便真有话想说,大家都是作家,而一个叫契诃夫的大作家曾说过,简短是天才的姐妹。相信谁也不会讲得太长。然而我又想错了,只要一开会还真有说不完的话,一个人发言半小时都不够用,“好不容易开一次会,还不叫我们把话说完吗?”说得有理,饭可以晚吃,觉可以不睡,会不能不开。把话说尽,心里痛快——这就是开会的好处。

  有人经常批评作协,为什么不开主席团会,为什么不开理事会,为什么不学习这个文件,为什么不讨论那个报告。对他们来说开会像过生日一样快乐。另有一批作家很不愿意开会,觉得开会是浪费生命。这使我好不作难,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把作家分为两类,一类是“开会作家”,任何会议都由他们去开。另一类是“写作的作家”。结果老嫌开会少的人,却不愿当“开会作家”,遂使我的建议流产。

  还有一个难题,开会发什么东西?本部开会好办,按眼下的社会风气,凡有外人参加的会没有白开的。然而作协很穷,而且会越来越穷。我提议凡非发东西不可的会就每人发一本稿纸。一本稿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如果画得好写得好,同样可以变成钱。又高雅,又有作家协会的特色。此建议却遭到工作人员一致的反对。发稿纸会挨骂,还不如不发。朋友埋怨我参加现代会议太少,孤陋寡闻,一个对开会没兴趣、不擅长组织各种会议的人,怎么能当好主席呢?

  此话中肯而尖锐,打疼了我。好在我这个主席早已是“超期服役”了,很快就下台了。不过,现在又“官”复原职,这真是由不得自己的事。

  人的级别往往取决于会议的级别,只要看他参加什么级别的会议,基本上就能断定他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会当官的人没有一个不重视开会的。该他参加的会议你不让他参加或忘记通知他了,他跟你没完。开会是一种政治待遇,是政治生命的标志。

  剥夺了某个人参加某种会议的资格,就说明这个人有点不妙了。

  作家有职称,无级别,有人担任一些社会职务,那多半也是象征性的,安慰性的,不必认真的。我就有那么个头衔儿,每年要开一次大会,千八百人聚集在一个大宾馆里呆上八到十天。我对大会、长会有一种本能的逃避意识,这头衔时不时挂在我头上,却没有认真参加过一次会议。

  这是有点不像话。一些习惯于开会的人,更是无法理解这种逃会心态,很自然地会猜度:我是不是对这个大会有意见?也许是瞧不起这个组织?抑或是神经有毛病?

  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意见,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一个庞大的组织和大会有意见或瞧不起呢?如果有也是对自己不满意。我对这个“高规格的、隆重的”,被称为“一年一度的政治生活中的大事”是非常尊重的。正是出于这种尊重,我想大家心照不宣,彼此照顾,客客气气,我不去则大会省事,我也方便,这十来天可以做很多事情。

  我是得了“厌会症”,还是“恐会症”?十来天是一眨眼的功夫,为什么我会嫌长?外出旅游十天不嫌长,出国十天不嫌长只会嫌短,天天吃饭睡觉不嫌烦,为什么开十天会就受不了呢?

  我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今年便规规矩矩地去参加会了。一报到先领了一个黑提包,里面除去会议文件之外,还有一个精美的笔记本、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小纪念品,保险公司的会议保险单,服装公司、钟表店、眼镜店赠送的九折优惠卡,还有领带、衬衣。大会筹备者想得相当周到,如今开会不只是精神会餐,还有一定的物质收获。

  一位经济界的朋友见我这副少见多怪的样子,便教导我说:“你经常逃会是会落后时代的。”“有这么严重?”“开会能体现时代的高度。这种大会是最清廉的了,你猜猜我们公司有一次开会发什么东西?”

  我壮起胆子瞎猜,无非是高档电器,总不会发辆汽车,发套房子吧?

  “你们作家,太缺乏想象力了。我们弄来一车活鳖,俗称‘王八’,乃大补之物,市场上百八十元一斤,而且很难买到。工作人员按照到会者的级别高低,把王八也分类排队,级别高的王八大,级别越低,得的王八就越小。分活物可比分死物复杂多了。分王八有好几道工序,先在王八背上贴纸条,纸条上写着得主的姓名:李主任、张书记、刘经理、王代表……然后再把这些宝贝分装进兜子。王八一多怎么管得过来,搞得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大呼小叫:‘不好了,李主任跑了,快抓住!’‘张书记钻到床底下去了!’‘哎哟,刘经理咬了我的脚后跟……’”

  这是对开会的一种创新。既然对会议内容无法进行创造,就在会议的形式和幕后分配上花样翻新。

  我发觉开这种大会是很舒服的,官场得意的人大都擅于享受会议。只要你沉得住气,坐稳屁股,皮包一夹,不动脑子,不费力气,规规矩矩,坚持到底,就是好同志。而且吃得好——每人每天只交一元钱伙食费,早晨有牛奶、鸡蛋,中午、晚上六菜一汤;睡得好——在高档宾馆里,高枕无忧。看得好——每天晚上都有电影或文艺演出;说得好——会开会的人熟练地驾驭会议语言,说正确的话,慢条斯理,循规蹈矩。滔滔不绝的废话、空话、套话,中国语言经过这样一番排列组合,变得最没有味道,比噪音还令人难以忍受。它使听会的人智商变低,然而发言者却不是傻子。另一种人,心里有火气,或自以为思想深刻、见解独到,便慷慨激昂,逞口舌之快。不说白不说,说了虽白说,白说也要说。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有助于安定团结。

  人类发展经济为了充分满足自己的欲望,经济越发达,生活中的诱惑就越多,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疯狂雇佣自己,变成挣钱机器,消费动物。格尔提出的“争取被承认的斗争”,变成一种挣钱的斗争,有钱被承认,没有钱想被承认就难。所以雇佣自己,别出卖自己,把“雇佣”变为“最优秀者的劳累”。

  见了熟人招招手,见了朋友握握手,需要的时候举举手,多么轻松。我决心坚持到底,好好休息一下。

  然而,只坚持了两天又溜号了。原因是:这么好的会怕上瘾,成了“开会作家”。

  一九八三年六月 蒋子龙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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