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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上的闹

蒋子龙自述 蒋子龙 11031 2021-04-06 06:20

  如果只用一个字概括我对文坛乃至上个世纪的印象,那就是:闹!

  闹饥荒,闹革命,在跟革命对象闹的同时,革命阵营内部也不停地闹事、闹矛盾、闹情绪、闹气、闹架,闹哄哄地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闹剧,也闹出了一场又一场的乱子——以“文化大革命”为最。

  当“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的时候,人们曾欢呼雀跃,觉得这回可有了安全感,今后再不搞整人的政治运动了,即便有人还想再搞“文化大革命”,也不可能还搞得起来……

  我却越来越怀疑这种信心。

  巴金老先生在《“文革”博物馆》一文中说:“经过半年的思考和分析,我完全明白,要产生第二次‘文革’,并不是没有土壤,没有气候,正相反,仿佛一切都已准备妥善。”在今后的历史发展中,文化大革命的原生形态或许不那么容易再死灰复燃,但它的次生形态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还远远没有绝迹。改革能否成功的关键不单是改革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更重要的是改革人们的思想意识和文化意识。

  那场浩劫过去二十多年了,人们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变,社会的道德水准可否有了明显的提高?人性可否有公认的可圈可点的进步?不错,商品经济的确松弛了许多人头脑里的阶级斗争的弦,但某些人爱闹腾的毛病是改不掉的,文坛上的闹腾也仍未结束……

  上闹下和下闹上

  如果我说,眼下还有人在搞“大批判”,想“围剿”或“封杀”一个作家,恐怕很少有人会相信,人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这都什么年月啦?

  你说现在是什么年月?

  ——争争斗斗的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了,改革开放经历了二十多个年头,人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发生了剧烈的改变,自己的正事都忙不过来,谁还有闲心去给别人发动政治运动呢?

  很不幸,我讲的是真事,而且就发生在我身上。那是两个月前,实实在在地到了二十世纪的末尾,一家报纸未经我允许就转载了我在一九九六年写的一篇短文:《天津人真哏儿》。里面有这样一些话:

  “(天津人)谦虚,实在。千百年来以北京的门户自居。何为门户?看门守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传达室。

  “忠于职守,安贫乐道。再有钱的单位也不会把传达室装修得比自己的办公室、会议室、居室更堂皇,更豪华。因此天津老是比北京差一点,马路比北京的窄,楼房比北京的矮,工资比北京的低,连物价也不如北京涨得高涨得快。

  “某些国外著名的芭蕾舞团、交响乐团,世界级的音乐大师,甚至包括一些世界级的政客,如尼克松、布什、卡特、撒切尔等,路过天津就像经过传达室一样,决不停留地昂头而过。在天津人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可亲可爱的金日成、西哈努克,曾让天津认认真真地戒过严,好客的天津人推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满头雾水地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有些事传达室能挡得住,比如小偷小摸,要饭的,拣毛蓝的。有些事传达室就挡不住了,如八国联军进北京,天津非常仗义地拼死守卫着首都的门户。但传达室毕竟是传达室,八国联军最后还是进了北京。作孽一番之后又撤出了北京,反倒在天津建立了租界地。把北京的门户变成了监视北京的岗楼,让天津人尴尬了许多年。”

  大概是这些话使有些人大为不悦,质问或许批评了报社,报社便连开两天会检讨此事,于是闹成了一桩事件,立即在全市的政治圈子和文化圈子里哄传开来,说我又倒霉了。

  你看看,他们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转载我的作品是违犯了国家颁布的《著作权法》,不光明正大地写文章批驳我的观点,私下里召开大批判会又损害了我的名誉权。我也但愿自己的那篇短文有失偏颇,可天津人这样一闹,不是反而印证了我的观点吗?天津人,还是真哏儿!

  朋友们鼓动我诉诸法律求个公道,我却以苦笑了之。半个多世纪来,经历的这类事件多了,每次都是被动地承受,等待事态的自然转化。眼下毕竟还不是“文化大革命”,没有把我揪去坐喷气式、喊口号就算认便宜。积多年挨批判的经验,对付批判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守住自己,保持沉默。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这样一篇短文会触怒这些人的神经?几天后,有位在政府谋职的朋友告诉我,现在正是发展的大好时机,要鼓气不能泄气……

  如果因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就轻而易举地把气给泄了,也许那气原本就没有鼓起来,或者那是用嘴吹起来的轻飘飘的玩具气球,一碰就破。真正的民气,志气,热气,骨气,是不会那么容易地泄掉的。况且,怎么就认定我的文章是泄气的而不是鼓气的呢?编辑既然选上它就说明喜欢它,一级级地审查过关都没有看出问题,就说明不是一个人欣赏它。出事后连续几天,我早晨在游泳馆都会碰到为这篇短文抱不平的人……

  社会毕竟是进步了,倒退十几年,上边批下边会造成连锁反应,震中是五级,到下边就成了八级。即使是同情你的人也噤若寒蝉,不敢替挨批者说话。

  由于职业原因,跟各个阶层的人都有所接触,多年来我总结出这样几条规律:

  领导干部自我感觉不佳,群众的口碑却不错——这样的地方发展得快;

  领导干部的自我感觉和群众的评价基本一致——这样的地方稳定而自信;

  领导干部的自我感觉和群众的感觉差距较大——这样的地方就尴尬了。

  岂料,我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就在批判《天津人真哏儿》的同时,另一家报纸正在连载着我的长篇小说《人气》,也突然中止,这其中隐藏着一种重大的威胁。

  从内部传出的小道消息是:有的作家告状……这就奇了,这“有的作家”不去写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还热衷于告别人的状呢?是想趁《天津人真哏儿》的事件落井下石,还是借机想投某些领导同志所好?

  文坛上的闹都是这样闹起来的,有时是从上往下闹,有时是从下往上闹。归根结蒂是得先闹动了上边,上边不动下边就闹不起来,上边一闹,下边见风使舵和趁风扬土的人就热热闹闹地活动起来了。

  事情也确实闹起来了,一部长篇小说总会有些读者,在敏感的事件中被敏感地腰斩,更激起了读者的敏感——中国的老百姓大概是被“文化大革命”闹惊了,一看我的小说被封杀,就想当然地认为我这个人一定是出事了。找上门来的,打电话来的,写信来的,搅得我干不成别的事啦。众口——祸福之门!连住在我楼下的邻居也用有点异样的眼神看我,不好意思当面问我,又受了周围老邻居的委托,就绕弯子去问作家协会的人。我想,报社里的状况可能也差不多,《人气》还真有点人气!

  上边闹下边主要有两个手段:一是批,二是卡。对付《天津人真哏儿》是批,对《人气》是卡。卡就是封杀,停掉,管死,简单而又快捷,有时非常有效。有时则适得其反,非但卡不死,反倒会把事情闹大。《人气》偏偏就赶上了这后一种情况,立即就有人想在网上和外地的报刊上大炒这件事,连标题都想好了:《天津封杀蒋子龙》、《诞生〈人气〉的地方腰斩〈人气〉》……

  检讨自己

  我请求朋友们千万不要使用现代传播手段炒作我的难堪,给我雪上加霜。我要静下心来好好反省自己半个多世纪的经历……

  自一九五七年自己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挨批,如今已过去了四十多年,仍旧经常被折腾,这是为什么?至于文坛是什么样子,社会是什么情状,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需我多说。重要的是能找出我自己该负什么责任。

  明摆着的一个原因是爱“犯棱”——棱子。额方角锐,不圆,不熟。

  一九五五年我以高分从农村考入天津的一所中学,却受到了城市学生的蔑视,称我为“小侉子”,刚开始还常从背后暗算我,打一拳或踢一脚。这激怒了我,培养了我的不驯服,因对大城市的陌生而产生的怯意一下子消失了,对想欺负我的人加倍还以颜色。两年后,当一位自己尊重的老师被打成右派之后,傻乎乎地跟好朋友乱嘟囔。这位好朋友是个白白净净的天津学生,功课也不错,任班上的学习委员。原来他早就想压过我去,利用跟我天天在一起的方便,把我每天说的话、看的课外书,都添油加醋地汇报给学校团委,终于把我抓了典型,又批判又处分,那位好朋友如愿以偿地代替我当上了班主席。那是我第一次被出卖,小小年纪竟气得吐血,至今左肺上还留有一个钙化点。

  这样的教训应该说够受用一辈子的了,可我似乎是个好了伤疤就容易忘记疼的人,以后又被我自己提拔重用的一个人狠狠地出卖过,幸好我命硬。

  ——对了,这是一位有点特异功能的作家给我算命时下的结论,他说我的命很硬。我至今还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个“硬”字。

  我的老人都活过了七十六岁以上,自己儿女双全,健康乐观,妻子的身体似乎比我还棒,性格豁达——显然我的这个“硬”字跟家庭无关,并不磨损自己的亲人。那么就只能跟文学联系起来想这个“硬”字了……

  作家的命有软的吗?文坛上从来没断了闹腾,命太软了能挺得住吗?是不是就因为硬,我才屡遭折腾都没有被折腾熟,至今还有点棱角?况且我多是遭受来自上边的折腾……

  我从一九六〇年发表第一篇作品就挨批。那篇作品的题目叫《西瓜熟了》,大意是讲一个很小的海岛上,驻守着三个战士,一个是陆军岸炮部队的雷达兵,一个是空军的气象兵,一个是海军的潮汐兵。海岛上只有石头没有土,陆军的雷达兵回家探亲时捎回一兜子土和一包西瓜籽,到秋天真的结成一个西瓜,三个战士为了分吃这个来之不易的西瓜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我本来是按着小说的样式写的,可能是写得不像,再加上不会投稿,没有注明寄给文艺部,结果《人民海军报》在头版像报道模范人物的英雄事迹那样发表出来,还加了编者按,号召全军官兵学习三个战士团结友爱的精神……

  可想而知,我所在的部队大哗,中国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海岛,也没有这样三个兵,政治部的干事把我找了去好一顿批:胡编乱造,虽然没有丑化我军,但也影响恶劣!

  自那以后,好像就给我的创作命运罩上了一种晦气——不断地会受到批评、批判,乃至批斗。

  《机电局长的一天》,在工厂的大礼堂里七千人批判我一个。以后又在梅兰芳、马连良等名角都演出过的中国大戏院召开全市批判大会,这也是一种光荣,要不是这种机会,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登上那样的舞台?当时的市委第一书记刚把我批倒批臭,“文革”就结束了,很快他也被揪了出来。一九七九年我出访南斯拉夫前住在中组部招待所,买饭时发现他和夫人正站在我身后排队,“相逢一笑泯恩仇”,我让他们先买,然后坐到同一个桌子上吃了顿和解饭。不久他就作古了——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硬”?

  后来,那个倒霉的“乔厂长”问世。当时有位领导不知为什么特别憎恨“老乔”,在布置植树造林和计划生育工作时,他讲了一个小时的话,前四十五分钟都是批我。我们厂的工会主席在传达的时候说:“全市计划生育运动的最大障碍就是蒋子龙!”

  ——这样的事情多啦,那个时候几乎是一篇作品一场风波:《拜年》、《赤橙黄绿青蓝紫》、《收审记》……都列出来就有炫耀倒霉之嫌。倒霉原本不该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可在中国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似乎赋予了倒霉一种特殊的意义……直到一九八四年我发表《燕赵悲歌》,激怒了当时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又向更上面的领导作了汇报。两周后更上面的这位领导在人民大会堂云南厅,接见参加第二次中美作家会议的代表。等到在跟我握手的时候他说:“刚读完大作,这部小说的倾向很值得讨论……”我能猜得到他下面要说什么,要知道“讨论”这两个字的分量,如果当面反驳他对我的批评,当着美国作家的面会有损他的形象;如果听了批评不吭声就等于默认,自己又于心不甘,只好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主动松开手站到远处去。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了累,感到了烦,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文学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做人有棱角,作品有棱角,几经打磨,棱角没有完全打磨平,倒是打出了许多缺口,像锯齿……

  似乎心有所悟,便暂时离开工业题材,起动自己的另一块生活,着手写长篇。

  却并未改变隔三差五就挨一下整的命运。

  但,挨整归挨整,我又总能过得去,包括眼前这场腰斩《人气》的风波,中断了几天之后又继续连载。我能一次次地逢凶化吉,有时是靠“贵人”相助,站出来说公道话。有时是得益于自然法则,爱批判别人的人也有下台的时候,也会老,也会死,而比较起来,文学的生命力似乎还更长一些。能捱过来,更多的还是靠自己硬撑过去,只要生命力强盛,也会熬到转机,遇难呈祥。这可能得益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格,受伤害后容易复原,心里并未因被一次次的闹腾而变得阴郁、晦暗,至今仍旧能吃能睡,卧推还能举起七十公斤,自由泳可在三十九秒钟内游完五十米。这大概就是所谓“命硬”的好处,这种“硬”原来是被外力捶打出来的,满身茧子,皮厚肉硬,令那些惯于咬人的人咬起来不那么爽口。

  横闹

  从上往下闹或从下往上闹,是“纵闹”。

  “横闹”——就是俗话说的“打横炮”,从别处飞来的横祸。

  比如一九八九年底,北京的两位知名作家不知为什么上了一种“黑名单”,有一天一位管文艺的领导带着上级的口头指令来机关找我,当着许多人对我说:“昨天晚上文联的主席跟部长一块看戏,他向部长明确表示,他们那儿的所有刊物都不再发敏感作家的东西。部长希望你们参考文联的态度。听说这期的《天津文学》要发表北京一些敏感作家的小说,能不能参考他的做法撤下来?”

  那个文联主席是我认识十几年的朋友,在这之前,他跟北京所谓敏感作家的联系比我更多,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值得表这样态度!我是个直性子,遇事沉不住气,没有仔细思量,没有对证就给文联的朋友打电话,火气十足,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他说自己并没有跟部长说过这样的话,我心里一震,知道自己莽撞了,或许他真的没有说,或许他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被其他传话人给曲解了。这位管文艺的领导一直跟了我一天,再三督促我把他们两人的稿子撤下来,我顶着就是不撤,还当着他和编辑部全体人员骂部长是“小政客”,想叫我撤稿就该堂堂正正地下令,又当刽子手又不想负责任,卖了文联,还想再卖我。他们两人的稿子最终也没有撤,《天津文学》如期出版,但我这个《天津文学》的主编却被撤职了,文联的人也得罪了。

  不当主编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成全了我的写作,但我仍然别扭了很长时间,主要是懊悔自己不沉稳,脾气暴躁,出口伤人,为什么要当众骂人家是“小政客”呢?即使不想撤稿,也可以好说好道或用别的办法解决。

  更重要的是跟有些人十几年的友情画上句号。在此之前,我们曾为天津文坛上和谐轻松的空气高兴过,那时如果到外地去,见谁不见谁很有学问,不能把两个不说话的人聚到一块,不仅自讨没趣,甚至还会得罪一方乃至双方。有作家朋友来天津则不必有此顾虑,见他会有我,见我会有他……从那以后我们也跟那些疙疙瘩瘩的文坛一样了!

  在文坛上交个朋友很难,毁掉友情却很容易,一句话,一个小小的误会就可能反目为仇,因为文人的关系原本就很脆弱。“文人相轻”自古亦然,而到了当代,似乎已经发展到文人相憎、文人相仇了。

  一个年纪不算小的“业余作者”,屡屡被编辑部退稿,便去一个老作家那里告状,那老先生也就抡着拐杖到上面大闹,指责作家协会,主要就是蒋子龙搞派性……这都什么年月了,有些人一张嘴还是文化大革命的语言,现在的“派性”是什么呢?是指纯文学派还是通俗文学派?下海派还是不下海派?哪一派算好,哪一派算坏?中国的文学刊物多得很,这儿有派性不发表你的稿子,你可以拿到别的地方去发表,到处被退稿难道说明到处都有派性?然而,只要有人告状,有人就下来查。虽然每次调查都不能还我一个清白,但上级机关听见风就是雨的这种举动本身,等于助长了闹事者的气焰。他们毫无损失,每闹腾一回总能调动领导同志过问,也算不白闹,至少还显示了自己的能量。连最底层的老百姓都懂得“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的道理,可许多经常被闹腾的领导人物,为什么反倒容易受闹事者的蛊惑呢?

  前两年,中国作家协会换届,这可是文坛爱闹腾的人大展拳脚的好时机,如果不借机大闹特闹一番,又怎么对得起自己。于是匿名信、黑材料接连不断地投向中组部、中宣部、中国作协以及市委的各要害部门,揭发我有重大的经济问题,家里的全套电器都是用作协的公款购买的。其实,只要对作家协会稍稍有点了解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检举,作协的那点经费,够给我装备全套电器的吗?但既然有人告,作为上级部门就得到作协来查,神秘兮兮地像演绎《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作协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空调是什么牌子,电视机有多大,电脑是什么型号,以及音响是哪国货。

  心术不正的人爱闹腾,固然是想伤害别人,因为他们看到别人活得好就从心里不自在。如果伤害不了对方也不怕,他们还可以靠这些伎俩安慰自己。

  因此,在闹上级没有闹成的情况下,又直接来闹我,在农历大年三十的下午,把匿名信的复印件偷偷塞进我的信箱,想给我的心里添堵,不让我过年,至少是不让我过好年。晚上我开信箱见到这个东西,读后虽然不能说高兴,但也没有生气。因为我知道他们就盼着我动怒哪,实实在在地说这个年他们是过不好了,这时候他们在猜测我见到这个东西没有?见到以后的反应如何?他们的嫉恨太活跃,不可能不反馈到他们自己的身上,必然会把自己降低为一个心耿耿气哼哼的小丑。对我来说这有什么损害呢?其实什么也伤不着我,我只需轻蔑,无须动气。这是送给我的一份特殊的拜年礼——我将来要写一部有关文坛传奇的小说,这样的材料不可多得,若叫我虚构,要命也想不出这么卑劣的措词。几年前,王蒙曾和我商量要编一本《当代小报告选》,苦于打小报告的人不肯提供稿件,致使这样一本畅销书迟迟不能问世。现在终于有了一份货真价实的小报告。

  爱闹腾的人之所以能很容易地一次又一次地闹腾起来,盖因爱看热闹的人太多了,这些人只要事不关己——看打架的希望架打得越热闹越好,看火山爆发的认为火山烧得越大越好看。那些爱闹事的人则分两种,一种是出于有名目的仇恨,一种是出于无聊。罗曼·罗兰说过这样的话:有名目的仇恨,一旦达到目的,恨意就会慢慢解淡。但为了无聊而作恶的人,是永远不肯罢休的,因为他们永远无聊。

  前不久,跟我相当熟的一位出版社的编辑兼诗人,郑重其事地向作家协会的干部打听:“听说蒋子龙携巨款跑了!”那干部告诉他,蒋子龙刚在楼道里跟我打过招呼。几十年来我就是这样在各种各样的中伤和诽谤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早已学会听而不闻、风打不动了。这位诗人也相信并传播关于我的谣言,只是令我有点心寒——他一向自称是我的“哥们儿”,前些天刚跟我一起到解放军嫩江基地采访回来,他知道作家协会的真实情况,从中央到地方,哪一个作家协会会有“巨款”可让人“携”?如果我“携”的是自己的“巨款”,又何必要“逃”呢?如果是从银行里抢的,那叫“打劫银行”,不叫“携巨款潜逃”。

  其实,这位编辑“哥们儿”是个挺好的人,他是听出版社的电工说我出事了,未加思考就相信,可怕也正在这里。为什么中国会发生“文化大革命”?并非是某个人或某些人的偶然失误,而是长期在政治上和体制上形成的阶级斗争意识的总爆发。“文革”的土壤与动因,是来源于积淀在每个中国人头脑中程度不同的闹腾文化和闹腾心理。“文化大革命”,并不像现在人们说的就是“坏人整好人”那么简单,而在当时,绝大多数人恰恰都相信是“好人整坏人”,是广大革命群众整“一小撮”。在广大革命群众里面绝大多数确实是好人,他们理直气壮去整“一小撮”,或支持和赞同别人去整。这才是真实的“文化大革命”心态,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仍然能经常见到这种心态:起哄,架秧,墙倒众人推,破鼓滥人捶。

  社会上这类一哄而起的事件从未间断过。告黑状,散发黑材料,“文化大革命”的整人手段照旧被许多人在反复使用。关键是这些手段仍然有效果,恶人告状有人受理,散发谣言或黑材料有人相信,这就越发地鼓励了这些人的“文革”意识。

  二十世纪的阶级斗争,培养了广泛的社会基础,许多人已经将整人的那套极左手段“融化在血液里”,时刻不忘“落实在行动上”,无论什么时候再搞起政治运动来,仍旧是轻车熟路、一呼百应——可以断言,这种文化大革命的遗传肯定是要带进下一个世纪的。

  左闹右

  “以左攻右”——这是能闹的人惯用的伎俩,也是他们能屡屡得手的武器。

  由于人类长期习惯于使用右手,“右便而左不便”,于是也形成了古人特有的尊卑观,“职高者名录在上,于人为右;职卑者名录在下,于人为左,是以谓下迁为左。”在政治上,古人视右为上,视左为下,“是时尊右而卑左”,所以称豪门贵族为“右族”,而被贬降职的人称为“左迁”。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政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左右颠倒,左为上,右为下,左常处于攻势,右常处于守势,左常斗右,右常挨斗,左能常胜,右则常败……

  其实,许多爱闹腾的人并不真正清楚左和右的意义,只是实用主义地把左当做整人的武器。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时代像上半个世纪这样,把左和右明显地区分开,然后形成尖锐的对立局面。且推而广之,广而告之,让全民都左,举国反右。人人皆知左的好处,以左自保或以左害人,培养了人的投机性。

  所以,许多人都发同一个感慨: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老爱闹?

  没饭吃要闹,有饭吃了还要闹,大事情上闹个你死我活,小事情上闹个鸡飞狗跳,大单位闹得乌烟瘴气,小单位闹得人心涣散……总之,凡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人闹。

  破除平均主义实在是社会的进步。但嫉妒毕竟是人类一种绝对的情感,过多的不公平会造成新的不平等,而过度的不平等则会积蓄成恶的根源。

  经过“文革”的强化和普及,这种闹已经深入人心,影响远播。

  根据这许多年来被闹的体会,我以为文坛上大体就是两种人:一种是爱闹的,一种是被闹的。爱闹的永远闹腾,他们的兴趣、热情和希望就在闹上,对自己的写作已经丧失了信心,或者从来就没有入过门,基本不知文学为何物,想通过闹腾得到靠写作得不到的东西。不会闹的人无论他被闹得多么惨苦,也学不会怎样闹,可能有时候也发狠:咱也闹一闹!一轮到动真格的,脸皮就拉不下来了,自尊、自重全成了闹的障碍。

  要知道,造谣生事,胡搅蛮缠,到领导跟前摇唇鼓舌,拨弄是非,是需要有一张厚脸皮和一条长舌的,敢闹、能闹也是一种本事。

  于是,渐渐地就形成了文坛上的这种局面:不会闹的人老是挨闹,能闹的人老是在闹。不会闹的人大多洁身自好,整天埋头于自己的写作。爱闹腾的人反而能经常接触领导,影响领导,这就使闹腾的威力增大了!领导怕闹,反而纵容了闹,能闹的人看似在闹别人,实际是在闹领导,闹自己。过许多年之后回头一看,除去一串闹的记录外加一堆匿名信、小报告,还能有什么呢?闹到最后自己却什么也没有捞到,于是由最初的嫉妒上升为仇恨,还想大闹,却已经没有力气了。能闹的人到晚年大多都闹得众叛亲离,处境凄苦,甚至死后都讨人嫌——一位被闹腾了大半生的老作家在去世前留下一条遗言:不敢学伟人,请把我的骨灰撒入江河大海,只要求随便撒到什么水域都行,或扬到有植物的地方也行,目的一点都不崇高,就是不与爱闹腾的小人同在一个公墓,免得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得清静。

  闹是一种病,死亡会结束它的危害。

  也应该承认,市场经济已经减少了一些文坛上的闹,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经济上,爱闹的人失去了很大一块市场。而且作家协会的经费还在逐渐减少,有朝一日这样的单位被“经济调节”得有名无实或彻底“下岗”了,作家们自谋生路,去各写各的东西,使那些以闹为生的人失去闹的依托和舞台,只好去闹钱,或被钱闹。若出于眼红再闹人,人家会动用法律手段自卫。这是后话了。“文化大革命”使中国人受了“内伤”,这“内伤”在短期内是疗不好的,流脓淌水地不知要拖多长时间。

  但是,没有一样灾难会对一个民族构成单纯的坏事。生命中最好的东西常常来自受伤,麦子碾碎以后才能做成馒头和饺子,地面经过翻耕才能下种,人性也需要苦难才能配成世上的幸事。忧伤破碎的心培育坚韧和勇气,优秀的心灵多有过重大的不幸。

  在刚刚进入新世纪的时候,人们都喜气洋洋地抬起了头,但在行进中还需要停留,难免要回头张望已经走过的路,这是一种习惯,有欣慰,有满足,有启迪,也会有遗憾……如果再回顾一下二十世纪,很可能会眼有点晕,头皮发怵,腹部一阵紧缩,但愿不要闹肚子。下个世纪还有许多新的景观在吸引着我们,生活注定还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改变。

  而改变总是快乐的。在路上观看沿途的风景,或想到下一个景观,总会令人激动和向往。 蒋子龙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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