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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让我来“交流”一下

蒋子龙自述 蒋子龙 6471 2021-04-06 06:20

  刚刚外出归来,意外地收到一份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新闻出版处出版的《交流》一九九四年第二十八期,不知为什么一见到这种文件式的内部读物,心里便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以往这种读物从未给我传递过好消息。于是顾不得疲劳先读《交流》,越读越觉惶惑:出国半个月莫非“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这期《交流》上发表了一篇未署名的“审读述评”,题目是《读报有感之四》,对四月份我在《南方周末》的“周末茶座”一栏里发表的五篇随笔大张挞伐。字里行间充满恶意,或有意歪曲,或断章取义,或不讲道理只扣帽子;称我的五篇短文“是一面灰色的旗帜”,“缺乏社会责任感”,“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轻率地抹煞千百万人民群众的劳动成果”,“把严肃的问题庸俗化”……

  一

  五篇随笔加在一起不过七八千字,居然把“千百万人民群众的劳动成果轻率地抹煞了”,这是何等严重、何等吓人的帽子!怎不令人想起“文革”?后边似乎就应该喊口号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了……然而这位“审读者”似乎只有批判的架势,却缺少批判的武器。我读了几遍他(也许是她)的“有感”,也没有弄明白“审读者”的结论是怎样得出来的?到底想批判什么?他(或她)自己又拥有什么?被他(或她)强拉硬拽押上审判台的东西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比如:是他(或她)说我的五篇随笔是“省委机关报”的“旗帜”,然后就给这“旗帜”涂上颜色加以批判。这与我何干?我从来不认为像“周末茶座”这样的小栏目会成为报纸的“旗帜”。又如:“审读者”大段引用了我的《雇佣自己》一文:“人类发展经济是为了充分满足自己的欲望,经济越发达,生活中的诱惑就越多,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疯狂雇佣自己,变成挣钱机器,消费动物……所以雇佣自己,别出卖自己,把雇佣变为‘最优秀者的劳累’。”然后加以批判:“在这里,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国家和民族的利益、集体的观念……统统没有了,人,仅仅是‘挣钱机器’、‘消费动物’,是赤裸裸的极端利己主义者,是十分虔诚的拜金主义者。显然,如果让这种观念畅通无阻、大行其道,那么,精神支柱的崩溃,道德的滑坡,也就是理该如此,不足为奇的了!”这是哪儿对哪儿?批判和被批判拉扯得上吗?我只能认为“审读者”就是想批判我,有问题要批,没有问题也要批,甚至不惜偷用我文章中的观点,只不过重复得不好,显得装腔作势,令人啼笑皆非。也许“审读者”的本意原就不在于批什么、批谁,他(或她)需要的是批判的声势,批判的既成事实,自己坐在审判官的位子上,把别人推上审判台。此人深知当“左派”的好处,当批判家是万无一失的,批错了也损耗不了自己一根毫毛,被批判者是奈何他(或她)不得的。如果批对了,他(或她)很清楚会有什么结果,自己会得到什么。这样的心理又岂止是“灰暗”,简直是“阴毒”。

  然而,命运还赋予人类一个永远的使命,就是不断地向自身的极限挑战。这也是历史所证明人类不得不遵循的生存法则:承认极限,又不囿于有限,而是千方百计地突破极限;否则人类自身,以及其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心理环境和物质条件,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程度。事实证明,人的极限并不是不可突破的,生命有极限,同是又有巨大的潜力。

  二

  我在《难讨公道》一文中讲了一个故事:退休后的老马到自由市场上买香蕉,挨了个体户一顿臭骂,却只能强咽下这口恶气,咽不下也得咽,“上了年岁的人格外需要社会公德的温暖,缺少公德的社会环境是生命的陷阱……”“审读者”批判我“缺乏应有的社会责任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或她)“说不出的滋味”就是错的吗?就该批判?呼唤社会公德,揭露破坏公德的现象是“缺乏社会责任感”,那么当广州沙河流氓在大街上公然侮辱妇女、阳江一名十二岁学生落水,数百人围观而无一人相救时,“审读者”一定认为围观者是有“社会责任感”的,而报纸把这种事情揭露出来,是“缺乏社会责任感”、是“细细描写了阴暗面、消极面”了?当今中国最大的“阴暗面、消极面”就是腐败,然而党和国家敢于正视它,公布了大量触目惊心的案例,还有层出不穷的诈骗、害人不浅的医疗事故、对群众和社会构成极大危害的假冒伪劣产品等等,以“审读者”的观点来看揭露这些都是“缺乏社会责任感”了!只有敢于揭示腐败,才能反腐败,这正是一种积极和强大,一种力量和希望。“审读者”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光明使者”,好像只有他(或她)才看到了国家是一片净土,也只有他(或她)才有责任维护国家这片净土,这是何等的虚伪和脆弱。

  其实“审读者”的批判文章本身就证实了生活中确实存在着“审读者”为了打击人故意不想承认的“阴暗面”和“消极面”。我在广东省宣传部的新闻出版处同样“难讨公道”,我的遭遇还不如“老马”。“老马”挨的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个体户的粗骂,而且是明的,骂完就完了。我挨“审读者”的骂虽然不带脏字,但更恶毒,白纸印上黑字,且揪住不放,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审读者”在《交流》上发表了两篇批判我的文章,并扬言要“深入讨论下去”,也就是说要继续骂下去。而且我在明处,他(或她)在暗处,他(或她)可以随意“交流”,我则不知跟谁去“交流”。《交流》每期印二百份,专送领导人和领导机关,倘哪位领导人根据他的一面之辞做了批示,又当如何?这跟写匿名信、打小报告有什么不同?难怪“审读者”有恃无恐,他(或她)看谁不顺眼都可以躲在暗处、高处,突放冷枪,“交流”一下。被批判者遭了暗算还不知子弹来自何方,这又有何公道可言?更不知到哪里去讨公道,岂不是又一篇实实在在的《难讨公道》?当《南方周末》编辑部写出答辩文章,“审读者”却说要“平心静气”地讨论问题,他(或她)的心什么时候“平”过?气何时可“静”?他承认自己在批判文章中用词“高尖激”,却不许别人“以高尖激的用词还敬”,不许“针尖对麦芒”。这就是说被批判者只能用“低平缓”对他(或她)的“高尖激”,用肉体对他(或她)的“针尖”,这跟卖香蕉的个体户欺侮老马有什么两样?难怪“审读者”看了我的文章感到有“说不出的滋味”,原来他(或她)站在了蛮横霸道的卖香蕉的摊贩一边,或者在骨子里他们有某种相同的东西,喜欢为所欲为,欺侮人欺侮惯了。

  三

  “审读者”决心要对我进行全面的否定和批判,所以我在“周末茶座”上发表的五篇随笔无一不是无错误的。《爱情需要一把锁》是就情侣们在黄山殉情的现象嘲讽一股自杀的风气,规劝人们爱惜生命。按理说这没有涉及“审读者”所认为的“严肃的”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但他(或她)仍然有帽子给我扣,说我“歌颂”和“提倡”自杀。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是“审读者”已经读不懂中国字了,还是故意歪曲、没事找事?他(或她)一直就是这样来“审读”别人的文章吗?而且气势凌人,自命不凡,这到底是“被审”者的悲哀,还是“审读者”的悲哀?他(或她)在尽兴地抄录了我的文章之后,竟发出这样莫名其妙的指责:“真不敢相信,上面的那些文字,会出现在省委机关报的周末增刊上。”是我的文字有问题,还是不该“出现在省委机关报”上?若出现在别的报上是不是就没事了?那“省委机关报”应该出现什么样的文字呢?莫非要天天“假、大、空”或者天天发表像“审读者”这种“有感”式的文章?那“审读者”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正确的文字”光明正大地在“省委机关报”上发表呢?

  四

  目前全国的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十三,这是国家公布的数字。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材料,讲有些地区每年春天的植树造林变成了“植数造零”。我在《绿色缺乏症》里解释了森林和人类的关系,以及减少绿色将给人类带来的危害。却被“审读者”上纲上线为“抹煞千百万人民群众的劳动成果”,他(或她)的根据是:“广东被党中央、国务院授予荒山造林绿化第一省。”这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我讲的是宏观,没有涉及任何一个具体地区,“审读者”讲不出我的材料和结论有什么问题,却举出一个绿化先进的局部做棍子,想一下把人打死,这就有点胡搅蛮缠了。没有人说广东的绿化工作搞得不好,但广东的绿化好不等于全国的绿化好,更没有改变全国森林覆盖率只有百分之十三的事实。谁都看得出这是“无限上纲”,是为批判而批判了。“千百万人民群众的劳动成果”是能轻易被人“抹煞”的吗?更不要说是“周末茶座”上的一篇随笔了。“审读者”把自己装扮成广东的代表、正面的先进成绩的代表,为广东鸣不平,以期激起更多的人对一篇随笔的误解和愤怒,可谓用心良苦。一篇谈绿化的不足两千字的小文章,值得动这么大的心思吗?“审读者”发动这次突然袭击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五

  “审读者”以为我的《政策》一文可被他(或她)抓住了大辫子,因为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或她)一旦祭起“维护党和政府的政策的严肃性”的武器,哪个还敢不服!然而政策联系着“千百万人民群众”的生活,每个人不仅有理解和遵守政策的义务,还有议论乃至批评政策的权利。何况历史已经证明,“党和政府的政策”也并不是从来没有失误过,如“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中的许多政策就曾给国家造成过严重的危害,即使是眼前的一些政策也未见得就十分合理、尽善尽美。否则岂不天下万事大吉,“党和政府”也就用不着老有新的政策出台,或对以前的某些政策做出修正和补充,直到终止实行。我在《政策》这篇随笔中讲了一些发生在自己和别人身上跟政策有关的故事,谈了一点对有些政策的感受,这有什么“辫子”可抓?又怎样把“严肃问题庸俗化了”呢?“审读者”不分析,不讲道理,他(或她)批判人的方式就是大段大段引用我的文字,到最后用一两句话扣个大帽子。“审读者”把“政策”当做打人和吓人的武器,是“严肃”得过了头,变成了“整人狂”。钻空子,找毛病,鸡蛋里挑骨头。这种只许他随心所欲地整人,不许别人说话,又是哪家的“政策”?如果你的政策有“两面性”,为什么不可以“嘲弄”?既然你的政策有“不等性”,“讥讽”一下又何妨?

  “审读者”在批判文章的最后,把矛头一转,锋芒又指向《南方周末》的“编辑、主编、总编”,指责他们没有“马列主义修养”、没有“丰富的知识”、没有“社会责任感”,“问题出在把关上”……这就是“审读者”的“政策”:大搞株连法,一批一大串,一锅端。其恶意跃然纸上,我有一种被“审读者”选中当“突破口”的感觉。“突破”了我就可以借我的身体再去伤害别人。如果他(或她)是善良的是厚道的“有责任感的”,就会用摆事实讲道理的办法向编辑和作者提出自己的意见,而不是这样突然发难、欲置人于死地!

  “审读者”还恶狠狠地发出这样的质问:“这个主持人的权力有多大?”谁都知道每份报纸上都有许多小栏目,每个栏目的主持人只有发表一些小文章的权力,还能有什么别的权力吗?或许还有挨批判的权力。比“审读者”的权力那可是差远了。令人不解的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是不大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的,“审读者”如此神经兮兮、暴跳如雷地提出一个“主持人权力”的问题,莫非别有原因?有不便说出的潜台词是嫌自己的权力还小。是想剥夺所有“主持人”写文章的权力?还是自己想到“周末茶座”上来“主持”一番?

  六

  “审读者”在“有感”中终于说了几句跟写作有关系的话:“作家应该扬自己之长,避自己之短。”他(或她)认为我的“长”是写小说,为了显示其公正和客观甚至恭维我“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但写随笔正是我的“短”。这就是“审读者”的气势,觉得自己有权力规定作家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须知“长”和“短”是互相对应互相补充的,甚至可以转化,十个手指有长短各有各的用处。更何况孰“长”孰“短”本来就是见仁见智。“审读者”一定认为他(或她)写这类大批判文章是自己所长了!

  “审读者”在第二篇“有感”中说:“把阴暗面、消极面的东西细细描写一番以后,在最后来一两句正确的语言,就说这个球擦了边,是好球呢?”等等。是谁提过擦边球的事?是谁在打擦边球?“审读者”又在玩弄着伎俩,自己提出擦边球做靶子,然后就向这靶子射击,认为这就是向我射击,还自以为想出了一句妙语,尖锐而刻薄。稍有一点乒乓球常识的人都懂得,擦边球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任何一个运动员都决不可以指望靠擦边球赢人。认为在创作上可以玩擦边球的游戏,同样是浅陋可笑的。那么“审读者”突然提出擦边球的理论,是不是认为当前中国的创作领域还存在禁区、界限,作家需“擦边”而过呢?既如此,“审读者”何不发表一个“写作规章”,规定好什么是“阴暗面、消极面”,什么是“正确的语言”,每篇文章里只能各写多少,比例该怎样搭配,一切都规定得清清楚楚,作家有法可依,“审读者”岂不也省了许多心思。

  “审读者”在批判我的文章中,用了三分之二左右的篇幅引述我的话,他(或她)只是在一头一尾穿鞋戴帽般地说几句自认为是“正确的语言”,这又该做何解释呢?岂不也违背了自己的“写作规章”?按“审读者”的逻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审读者”骨子里是赞成我的文章中的观点的,这样虚张声势是别有所图,想打擦边球,或者想押一宝。

  以往有太多的教训告诉我:许多政治运动和事端都是由这样的人挑起来的,他们一闻到什么味道,或认为自己的时机来了,便无事生非,突然出左拳打人或闹事。其实这些人中真正的表里如一、始终如一的“左派”很少很少,往往是一些投机主义分子和极端个人主义者。他们对别人是“极左”的,认为站在“极左”的高地上安全可靠,可以随意伤人而不被伤,在运动中可进可退。他们对自己则是“极右”的,什么权力都想抓,什么好处都想得,当左则左,当右则右,左右逢源。这些人是没有资格谈论“社会责任感”的,他们并不真正关心社会,甚至也很少接触社会,虚虚呼呼地浮在上面,养尊处优,指手画脚。也许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构成了当今社会的一部分“阴暗面”和“消极面”,如果不是他们老闹事,中国改革开放的步子也许会迈得更快一些,更稳一些,文化和新闻出版界会多一些安定,多一些祥和。

  尽管“审读者”在《交流》上已发表了两篇批判我的“述评”,我仍难以相信他(或她)就是专冲我来的。区区五篇短文,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偏颇不当之处,但我自信文章本身是严肃坦诚的,敢于直面社会现实,对生活对读者对自己是负责任的,只要不带偏见,有一般阅读能力的人就不会得出“审读者”那样的结论。“审读者”为什么绕那么大的弯子,费那么大的力气在这五篇短文上做这么大的文章呢?且不遗余力,没完没了,毫无与人为善的意思,似乎不闹出点名堂决不罢休!到底想干什么呢?为了肃清我五篇随笔的“流毒”?为了帮助我认识写作上的“短”处?谁会相信一个采取了那么狠辣手段的人竟怀有如此善良的动机呢?

  生活太复杂了,你不得不忍受各种各样的困扰,许他无事生非,趁风扬土,设陷阱,找麻烦,却不许你看到他的“阴暗面、消极面”,在笔下还只能说“正确的语言”。难啊,真难!

  生命有极限,自古至今还没有万寿无疆的人。人的体能有极限,在体育运动中,世界纪录是全人类的极限,亚洲纪录是亚洲人的极限,中国纪录是中国人的极限。人的精神也有极限,超过这个极限,精神就会崩溃,或做出极端的反常的举动,或成为精神病人。

  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蒋子龙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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