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风也一天天地往高处吹拂。在那封奇怪的青滩来信出现之前,我断断续续地积累起一些关于三峡的传说,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滩姐的故事。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讲的。他写过一部关于三峡移民的电视剧,电视剧在中央台播出时,朋友再三请求我不要观看,哪怕找本地摊上的三流烂书翻一翻。他不愿我见到这种完全不能代表他写作水准,但不得不靠电视剧赚热钱的作品。他说滩姐时,远比说这部电视剧高兴。看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那些只存在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岁月里的特殊女子就在眼前。
其实,滩姐可以用现在最流行的一个名词来代替:情人。
被峡江人称为桡夫子的船工们,特别是柏木船上的船工,在行一趟船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的日子,不停地在峡江沿岸的大小码头上撒播情种。那些贫寒人家的女子,终日守望着被乱石险滩搅得无法无天的峡江江流。当几百名纤夫拖着一只大船艰难地走入视野之中,她们就像燕子一样飘落在每一个纤夫的身旁。朋友再三申明,那时的纤夫,绝对不似MTV中载歌载舞的样子。父亲后来也告诉过我,峡江的纤夫是不穿衣服的。他特别强调说,身上连一根纱也找不见,黑亮干瘦的身子趴在岩石上,远远地看,很像现在街上小吃摊卖的烤鹌鹑。我无法想象,一百多号赤身裸体的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只是公然沿着峡江前行,还一刻不歇地喊着号子。那些被称作滩姐的女子从高处跳跃下来,蹦过许多坚硬的岩石,依次靠近自己所认准的纤夫,或是擦去他们脸颊上的汗珠泪珠,或是拭去他们身上的江水血水。这些都做过了,她们便一同伸出手分担一些拖住纤绳与缆索的沉重。
这样的故事让人听一听也惊心动魄。
就在这时,我突然收到一个名叫肖姣的女孩的信。
肖姣在信中邀我到她所在的青滩去走走,并且看看她任教的乡村小学。她说青滩已被葛洲坝的回水毁过一次,又被大滑坡毁过一次,但真正让其陷入灭顶之灾的却是即将进行的三峡工程的大江截流。她提醒我的话同父亲如出一辙:这个春天若不赶快行动,就会留下永远的遗憾。
肖姣还寄来一篇文章:
有一天,我坐在江边的乱石丛里,从天与山脊交界的地方,不时飘落着细细的冷雨。冷雨在兵书宝剑峡口凝成一片白云,宛如峡江的一席婚帐。婚帐撩开后,遥远的蓝天上,太阳异常灿烂。在晴雨不定的日子里,江水是一带无休无止的梦。一切都隐蔽在这寂静之后,只是偶尔才能见到不知何物在闪闪地点亮人们的视线。有阳光的时候,牛铃将两岸的峭壁,摇出一阵金属音乐的啸响。如同隆冬的冰封,在地下进行开裂。雨水纷扬之际,高大的白杨会发出春意的颤抖,像是南津关外人们嬉笑时候的放荡。岁月的无常,蜕化了山水的伟力,小波小浪怎能奈何怪石嵯峨的私欲。此时此刻,惊涛骇浪只能羞对甜蜜的拍打。这不是夏夜纳凉人群中的闲言絮语,也不是冬日火塘边冷清的唠叨和孤单的吁叹,这是高悬在最早一片古树新芽上那颗露珠的迸溅,因为一阵江风吹弯了树梢。我看着被扭弯的树梢顽强地直立起来,便忍不住要替被阉割过一次的峡江扼腕。峡江的血性哪里去了?峡江的刚烈哪里去了?豪情万丈、气贯长虹的峡江突然萎缩了,如同英雄盖世的豪杰被废了武功。听着江水的鸣响,我万分难过地以为那是深宫后院里大小太监发出的娘娘腔。阴云总算散去,爬高了的太阳拽出一大块蓝天,因为被雨洗过,蓝天有一种湿漉漉的洁净。稀疏的白杨树干,缠上一层柔软的光泽。一蓬蓬橘树很像峡江中,被航标灯照亮的礁石。阳光是水,是浪花,每打磨一次,橘树就变一次颜色,直到浓厚的墨绿变成一片片新嫩的叶子。一只岩鹰在山的空余之处翱翔,那样子已经是一种懒惰了。在整整一个小时里,它只是风筝般晃动摇摆,既没有俯冲,也没有飞天。那儿的气流无疑像它翼下的江水一样,终日悠然流淌,就如那个扶不起来的刘后主,一副乐不思蜀的神态。江水上居然还有一层桃花瓣片,这真是一种讽刺,就像给顶天立地的汉子,涂上些许粉脂。豌豆苗伸着龙须般的藤在风中寻找着什么;坡地上还有大片的一副沉重模样的蚕豆,那些永远也无法招展的紫色花,躲在厚厚的叶片下怯怯地眨着眼睛。各种植被在夏季涨水时留下的水线上方,叠成一道绿色的矮墙。水线下面,峡江裸露出黄褐色的筋骨,嶙峋的石堆扮成渴望的样子,最低处的几块石头已迫不及待地滚向有水的地方。从水线到水边,十几米高的地带,变成了不毛之地。这样的不毛之地绵延在几百里峡江两岸,江潮涨落,波涛闯冲撞,年年岁岁,才镂刻了这空前绝后的生命画廊。沿江眺望,顺坡行走,一股敬畏之情也镂刻在心上。感受着这肃杀之气,我没有衰颓的念头,也没有哀愁的缠绕。春天来了,水线的下面仍是声色不动,但那生机早就融入岩石深处。一只狗小心翼翼地钻出橘林,来到水线下面的光秃秃岩坡上。它站了一会儿,跷起后腿刚要撒尿,忽然改了主意,放下腿,一边跑回橘林,一边汪汪地叫着。片刻后,从狗的消失之处,钻出一头猪。那个傻乎乎的黑家伙似乎更聪明,它只是赶紧打个转,便逃也似的走了。后来,来了两只松鼠,它们趴在离水线只需一个蹦跶的一块石头上,瞪着四只黑豆一样乌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四周。一只松鼠先从石头上溜下来,飞快地跳到另一块石头上,见无动静便叫了一声,留下的松鼠马上跳下来,跑向更远的一块石头。松鼠肯定是想去水边上,然而,它们只走了一半,便回过头来箭一样蹿进水线上的林草中。雾在江上升起来了。先是在水面上袅袅流过,到了前方的石岬,便被切割成一个个云卷,极像是下雪天,镇上来的那个河南人所卖的糖酥。几粒白糖往脚踏机器里一撒,转眼间就吐出一缕缕微细的线儿,用小棍儿一搅一挑,一团甜甜的白云,就浮现在孩子们的鼻尖上。上游的兵书宝剑峡,像一只出水恐龙,趴在那里张开大口,等着云卷一朵朵地飘过去,像小孩吃糖酥一样,将它们囫囵一下吞得无影无踪。这只太古老的怪兽终于吃饱了,它打了一个嗝,顿时一道浓雾喷薄而出,顺着峡谷,紧贴在水面上。那样的翻腾如果来一点点轰鸣声,便又是往日孔武的青滩,雄壮的峡江了。
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心情不好》。
我很欣赏它,甚至还想过将它推荐发表。不过让人不解的是,肖姣在信中说,只是让我看看而已。再有一个不解之处,肖姣的信上字迹零乱,文章却不是这样,字迹娟秀清丽。我看了几遍信封上的日戳,的确是从秭归青滩寄来的。我想起父亲在电话里的那些催促,心里不免萌生了对青滩的些许向往。
尽管我想即刻给这个叫肖姣的女孩回信,几次拿起笔来,终又放下来。我有个信条,对那些过于热心的女孩的来信,切切不可马上回复,冷一阵子再说。我将那信放在写字台上,做好随时回信的准备,又在心里盘算,从渔洋关回来后再动笔也不迟。
老明很守诺言,他准时派了一辆白色富康轿车来接我。
司机很年轻,车上的一个女孩更年轻,我以为她是老明的属下,聊起来才晓得,她是随车到武汉来玩的。司机的话挺多,不经意间,他就说起女孩是青滩人。我心里一怔,忙问她的姓名,听说不叫肖姣才放下心来。不过我还是问她,认不认识肖姣。
女孩摇摇头说,她家离青滩镇二十里,只听说镇上有个怪老头叫屈祥,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只是在江边钓一条什么鲟钻子。
司机插进来说,青滩的好女孩遍地都是,为什么外人都记不住哩,因为有个叫桃叶的老太太实在太出名了,将她们全都盖住。
女孩不爱听这话,她用方言同司机小声理论起来。
他们在前排,我什么都听不清。
白色富康轿车在枝城长江大桥上驶过时,我向上游看了几次,每次都想着三峡,想着青滩,最后忍不住将车上的青滩女孩的后背多看了几眼。在枝城吃了午饭,白色富康轿车就开始往山里爬。车身不断地摇晃,我刚想到,在峡江上行船会如何颠簸,便在一阵突然袭来的困意中睡去。
我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睁开眼睛时,车窗外的光线已经非常暗淡了,手表却指示离下午两点钟还差一点点。公路两旁的山,在我睡着时变得高耸许多。山谷里的溪水无雨也涨起许多,那颜色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静蓝。盯着它时,我心里竟然弥漫起一种凄凉。车上的喇叭突然响了一下。公路上两头老黄牛在悠闲地走着,一点也不理会白色富康轿车的催促。直到路边一个还不到上学年龄的小男孩,冲着它们叫了几声,黄牛才将路让开。静蓝的溪水像云一样,始终浮在离车身不远的地方。水面上空无一物,一切都被它隐蔽起来了。后来,溪水拐了一个弯,公路也跟着溪水往那弯里拐。白色富康轿车车窗像切换镜头一样,猛地将一片灿烂的桃花推到我眼前。
我从未见过如此纯洁、如此浩大的桃花之海。粉红色的光彩,将几道连绵的山冈染透了,以致岩石与土壤都饱含着这种天生的娇艳,剩下来再也无法承载的全都流入溪水,静蓝色的凄凉一下子消失殆尽。天光水色、山野荒林,到处都是令人心动的抒情。
就在这时,我瞥见一个女孩的身影。短短的黑发,一件白净的羊毛衫,塞在蓝色的牛仔裤里,肩上斜挎着一只黑乎乎的大家伙。富康车这时行驶得很慢。桃花繁丽,桃林茂密,一转眼那女孩就不见了。我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女孩肩上背着的大家伙是照相机。我想起县志中的那张照片,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停车!
司机一惊,刹车踩得太急,白色富康轿车在公路中间打了横。
我不顾这些,拉开车门跳到地上一个人往回走。
一辆过路的中巴车扬起灰尘扑面而来,迎着尘埃,我站在一块岩石上向四周眺望,桃林依旧,桃花依旧,溪水也依旧,我刚刚看见过的女孩却无影无踪。
白色富康轿车退回来接我。
我依依不舍地回到车里。
司机问我在找什么。我掩饰说,只是想多观察一下这儿的风景。司机笑了起来,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刚才肯定见到桃林中的女人了。”没待我回答,他又说:“乡下有个风俗,黄昏时千万别去理睬桃林中陌生的漂亮女人,这种女人十有八九是桃树精怪变的。”白色富康轿车像飞机一样跑得飞快。看得出司机很兴奋,他也看清了那个女孩的曾经存在。过了好久,司机又开口说,只要是真正漂亮的女人,就算是精怪,他也愿意被迷一回。
老明主持的这项活动的参加者都住在渔洋关宾馆,实际上就是镇政府招待所。文化分馆的馆长见我从武汉来,就迫不及待地介绍说这儿从前被称作小汉口,直到现在仍然有许多武汉人来来往往地在这儿做生意。老明晓得我不习惯被看成是武汉人,就解释说我是黄州人,对武汉的情况不算十分了解。别的人正在开会,老明不打算让我喘口气,待我将行李一放好,就要我到会上去说几句。
我一开口就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渔洋关真是个好地方,难怪贺龙当年打游击时,将这儿作为根据地的首府。”
好像这还不能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感受,我又说:“这地方好得都有些妖气,桃花开的那个气势,让人都不敢相信这是人间。”
会场上的人哄地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从门口闪进来。
我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僵直了,盯着她不晓得转弯。
毫无疑问,这就是桃花丛中的那个女孩。
在我停顿时,老明向大家介绍刚进来的女孩,她名叫肖姣,是青滩的小学教师。我勉强说了一阵,就小声向老明告饶,称自己实在无话可说了。
我的目光以平均两分钟一次的频率扫过会场。
每一次我都会注视那个女孩身上不同的地方。
女孩在那明净清澈纯洁如水晶般的眸子里,在那平静的薄如蝉翼的眼膜后面,隐隐地构思着一种只会往心里流露的微笑。
我一次比一次强烈地肯定,这女孩除了是青滩的小学教师肖姣以外,还是那个给我写信的肖姣,更是那个夹在县志中的照片上,没有标明姓名的肖姣。
黄昏临近,我从后窗望见布满砾石的河滩上,女孩肖姣正蹒跚地走着,并不时地停下来,在某个方向上作各种角度的注视。我转身往门口疾走,老明冲着我的背影叫,别走远了,晚上有专场舞会。
女孩肖姣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再次走出我的视线。
她一直在那片河滩上徘徊,似乎等待我的到来。
河滩上春风吹得很有力,大大小小的砾石都在声声作响。我一步步地逆风走向那女孩。
风中满载的油菜花香,一次次地将我的眼窝与心窝,像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潮,一次次地鼓起潮头,洋溢而去。在我距离尚远时,肖姣同先前一样走动。随着我的走近,肖姣渐渐静下来。最后肖姣完全不动了,将一面透明的背影悄无声息地对着我。她秀巧的肩膀不寻常地起伏着。
我在她的身后站了一会儿才说了声:“嗨!”
肖姣微微地侧过身来,将一只酒窝对着我,仿佛是用这只酒窝回应了一声:“嗨!”
接下来不知说什么好,我们竟一齐弯下腰,从河滩上捡起一颗石子,然后一齐扔了出去。一道弧线高凸,一道弧线低平,两个石子同时在河中激起两只水圈。当两道波纹碰在一起时,肖姣冲着我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指着水中不散的波纹说:“这很像一样东西。”
肖姣说:“你不要说出来。”
肖姣仿佛已明白,我指的是她脸上的两个酒窝。
我说:“你若是长发披肩,我就能肯定自己以前见过你。”
肖姣说:“我前天还是留的长发,来这儿之前,舅妈桃叶将它剪短的。”
我迅速抓住这个不带有任何羞涩意味的话题。
我告诉肖姣:“这是我一天之内,第二次听人提起桃叶的名字。”
肖姣回答:“这是很自然的事,离开桃叶,青滩的话题就没有风韵。”
我马上问:“那个屈祥是怎么回事?”
肖姣说:“没有屈祥,青滩就没有筋骨。”
之后,肖姣问我,是否去过青滩。我说暂时还没有,不过已决定接受邀请,到青滩走一走。肖姣没有接我的话,我理解为这是女孩正常的腼腆,也不将话说破。
往回走时,我不知怎地竟然叫了声:“小姣!”
肖姣马上说:“不许你这样叫!”
我说:“如果我非要这么叫呢?”
肖姣抬头正要说什么,又忽然低下头去,好半天才小声地说:“还从没有男人这么叫过我。”
肖姣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认为那是内心从未有过的甜蜜酿成的。 一棵树的爱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