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开始之前,我在人堆里冲着站在不远处,不肯拢堆的肖姣叫了声:“小姣!”
肖姣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将双唇努了一下。
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说“小”和“肖”的区别,唯独老明注意到了。他问:“你怎么这样叫人家!现在时兴阿哥阿妹,叫阿姣才对。”
我笑而不语。
老明想了想又说:“别人称女孩小呀小的很是俗气,怎么你一开口倒别有一种情致。”
我说:“这个恐怕是青滩的影响。”
老明说:“你真是个行家,一下子就找到了原因。万里长江上谁都晓得这句话:青滩的姐,泄滩的妹,爱死个人啰!”
肖姣抢过老明的话说:“现在青滩最出名的是那年的大滑坡。”
我想起来了,青滩滑坡阻塞长江航道,全世界都为之震动。那时我还没离开老家,每天早晚总看见父亲捧着三波段袖珍收音机,一副揪心焦急的样子,唯恐落下任何一个字。
老明说:“也不止大滑坡,还有桃叶橙呢。不是有话说,吃了桃叶橙,仇人变情人吗?!”
肖姣突然大声说:“明老师,我不许你这么说。”
所谓大声,只是对肖姣而言。在别人身上这样的语气是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肖姣不同,她这么一说,我便明白她真的生气了。
舞曲响起,肖姣在我第一次请她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待会儿不要同别的女孩跳华尔兹。”我真的这么做了,当华尔兹舞曲的第二个三拍刚出现,我就拥着她飞旋着转到舞池中央。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么一支完整的舞曲被我和肖姣独享了。当我们走出舞池时,许多人都鼓起掌来。
只有老明没作表示。他问:“你觉得肖姣像什么?”
我说:“我感觉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她是一种古典。”
老明说:“我不像你一下子看到性情看到灵魂,我只觉得她像一条桃花鱼,她跳舞的样子活生生就是一条桃花鱼。”
我说:“桃花鱼是什么模样,它同国宝中华鲟有什么区别?”
老明笑得嘴角都要撕裂了。他说:“桃花鱼若像中华鲟,你能搂着她跳华尔兹吗?”
老明为我无法看到在华尔兹中旋转的肖姣的模样而深觉遗憾。
我朝对面望去。肖姣并齐了脚跟,端正地坐在那里,两眼低垂,几乎没有左顾右盼的时候。但她一下子就将目光找准了我,只要将目光向上抬,一定是准确无误地射入我的心窝。我忽然发现,肖姣没有穿那条蓝色的牛仔裤,替代的是一条短裙。我不明白先前怎么没有发现。
第二天一早,老明就将我叫醒,说道柴埠溪风景区的活动提前了,七点半钟就得出发。
我太困了,怎么也爬不起来。
老明说肖姣也随车去。我才困意顿消。
肖姣又换上了牛仔裤,背上对于她来说实在太大了的照相机。那个在宜昌市一家报社当编辑的诗人骏马,将自己连夜写的一首诗和他唯一的胶卷一同送给了肖姣。肖姣留下胶卷后,将那首诗顺手递给我,并说我是专业作家,离缪斯更近一些。我看了两眼后说,这诗应该请丘比特先生批阅。
柴埠溪在我看来是够美的,我问肖姣怎么不在此创作几幅摄影作品。骏马在背后抢着数落我,像是打了三十年光棍的男人,见了母老鼠都以为是双眼皮。骏马还说,从青滩出来的人,怎么会瞧得起别处的山水。肖姣后来避开骏马对我说,柴埠溪的确无法让她获得任何灵感,它整个是对三峡的模仿,偶尔有点笔墨还行,整个地看便是一幅拙劣的伪作。
我们顺便聊了一下那架照相机。肖姣说,照相机是舅妈桃叶送给她的,而舅妈也是得到的别人的馈赠。
被肖姣一说,我对柴埠溪更加兴趣索然,在路边找了户仍住在吊脚楼的土家族人家,坐了一阵,让肖姣拍几张照片,就往回走。肖姣有些疲劳,骏马弄了一根枯枝给她作拐杖。肖姣将枯枝横拿在手里,问嘴里叼着香烟的骏马能不能将烟戒了。骏马毫不犹豫地说,不抽烟的男人不是真男人。肖姣一挥手将枯枝扔到峡谷里,说替骏马将香烟扔了。
枯枝飞远以后,真像是一支黝黑的雪茄。
枯枝一落地便有一阵粗犷的劳动号子腾起来。
在石缝里只能勉强穿行的山路上,四个男人各自扛着一包水泥往山下挪动。渔洋关文化分馆的小陈说,他们一天最多能爬两趟,一包水泥可以挣五角钱。
一回到宾馆,老明就让我赶紧给老家打电话。
听说父亲的电话追到这儿来了,我不敢迟疑。
电话接通后,父亲说的还是老话,问我都到了五峰,怎么就不去青滩看看。今天早上的“美国之音”也说到三峡,说到青滩,说青滩对岸的链子岩,可能会提前崩塌。父亲说,如果不是年前的中风还没完全好,自己怎么也会去一趟的。
父亲的话很生硬,一点也不容我辩解。我只好换个方式,告诉他这里有个从青滩来的名叫肖姣的女孩,自己正向她了解情况,并说此前,肖姣还写信邀请我去青滩,所以自己总归会去的。
父亲在遥远的黄州,发出一阵令人不知所措的笑声。
这笑声让我独自思忖了好久。后来,我找到肖姣,问她是否知道一个叫龙克的人,他好像在青滩那儿有什么秘密。
肖姣问我,打听这个人干什么。
我说,龙克是我父亲,他不方便行动了,最近却老催我去青滩走一走,看一看。
肖姣没有做声。
她将一只在手里握了半天的金黄色水果递给我。
肖姣说:“这就是桃叶橙,是从八号母本树上摘下来的,专门给你。别让他们晓得,我讨厌他们说桃叶橙的那种神态。”
我闻了闻,果然有一种不寻常的香气。
肖姣突然说:“你晓得吗,我舅妈就叫桃叶,大家都说桃叶橙的名字是为她取的。”
这时,老明在对面的楼房里高声叫我们,说是联欢晚会开始了。
老明在门口等着,一旁站着骏马。
我还没走近,他们就将鼻子伸得老长,一下一下狠狠地嗅着。骏马以为肖姣搽了什么名牌香水,就说他一向清楚青滩那儿的人很富,没想到这么富。老明猜了两次,两次都说这香味像是桃叶橙的,还说,若是八号母本、十八号母本和母本第一代一百三十九号等几棵树上的桃叶橙,女孩揣一只在怀里,绝对能把香水店的老板活活气死。
谁都没想到,晚会的高潮是肖姣掀起来的。
本来她没有节目,老明安排她同我跳一曲华尔兹,被她拒绝了。别人表演时,我们的目光碰撞了几次。在某个时刻,老明突如其来地宣布,将由肖姣小姐演唱久违了的峡江船工号子。
肖姣往麦克风前一站,舞厅里突然静下来,只见她胸脯猛一起伏,便石破天惊地唱起来:
吔喂哟——
吔嗬吔嗬吔嗬……
连手啰——嗨
呀依嗬嗬——嗨
呀嗬吔呀嗬——吔呀嗬吔呀嗬——嗨
呀嗬吔呀嗬——再撸一下嗬嗬——嗨
呀嗬吔呀嗬——嗨
呀嗬吔呀嗬——嗨
……
呀嗬吔嗬——跑坡——嗨
呦喂呦七七——
呦喂呦七七——
大家都晓得一点纤夫的情形,骏马带头,连老明都跳入舞池,一齐扭动着我从未见过的各种各样古怪而沉重的姿势。
唯独我两手抱在胸前,一动也没动。
晚会结束后我问肖姣,从女性的角度,对纤夫的看法如何。肖姣觉得那是一种生命的雄奇。我又问她对这些东西一去不返有何看法。肖姣说遗憾,起码是生命艺术又失去了一种袒露真诚的机会。如果他们仍顽强立于人世,一切的虚伪造作,便会因其对应而昭然若揭。我说,是历史消亡了它们,如此推断,是不是可以说历史是虚伪的。肖姣说,所以艺术的真诚才被世代的人格外地尊重。
这天晚上,我彻夜难眠。
不是为了肖姣。
是因为桃叶橙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而让一份久违的熟悉若隐若现。
我无法马上找出那份回忆。
我只是确信那份回忆是存在的。 一棵树的爱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