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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的爱情史 刘醒龙 9901 2021-04-06 06:20

  肖姣的父亲驾着机动杉木船返回时先靠到南岸,杉木船小心翼翼地停在离屈祥还有一百米远的下水处。古仕光带上我们专门去告诉屈祥,下游江里有一只很大的鲟钻子。

  屈祥面容严峻地说:“难怪昨晚嗅到那家伙的气味后,又一整天没有动静。这么多年才回来一次,这家伙一定有大阴谋。”

  屈祥眯着眼睛望了望对岸龙马溪方向,那是桃叶住的地方。桃叶真正离开河铺子、离开江滩是一九五〇年的事。一九四三年夏初的那次只是暂时撤离躲避洪水。

  屈祥身边只有一只爪钩,外加一段篾制的纤缆。这都是从前驾柏木船用的,柏木船早就在峡江上消失了,这两样东西仍完好无损。特别是纤缆,不用说是麻做的,就是钢丝做的,历经这么多年的风雨,早就会被腐蚀掉。这篾做的纤缆,却完好无损。我们试了试,都认为承受几千斤不会有问题。尽管这样,我们还是问这纤缆为什么要用篾做。屈祥说,麻做的一沾水太重,人背不动,篾做的不怕水,抖一抖就干。我们恍然大悟。

  古仕光说:“你年纪不小了,一个人对付不了那家伙,叫两个人帮帮忙吧!”

  屈祥说:“我年纪不小,那家伙未必就倒着往年轻时长!别着急,我比它聪明。”

  旁边舀鱼的老郑这时一网舀起一堆鲤鱼。老郑兴奋得不得了,大声地趴在地上数,一共有六条。他说:“这真是奇迹,自从修了葛洲坝以后,我还没有一次舀着过这么多的鱼。”

  屈祥瞪他一眼说:“你真贱,就这还高兴,要在从前,这个季节随便往水里舀一网,也能舀到十倍这么多。”

  老郑说:“没有从前了。”

  说着他就叹了一口气。

  古仕光说:“那你们何不再弄上几颗炸弹?现在防卫得松,不比那些年,花点钱买张门票,谁都可以参观。”

  屈祥非常难得地笑了一笑,他说:“我那时真傻,没想到那钢筋水泥竟垒得像山一样,就是运上一船炸药去,也只能伤着它的皮毛。”

  古仕光说:“我以前总以为峡江最厉害,谁也对付不了它,直到葛洲坝修起来后,才觉得人有时也厉害得想要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肖橙突然说:“人若是坏起来,就比什么都坏。”

  肖姣说:“你这么小,听谁说的?”

  肖橙说:“电视里的《动物世界》说的。”

  对于电视大人绝对没有小孩看得多,电视对小孩的影响也是我们所没有经历的,我们都相信《动物世界》这个节目要说的就是肖橙已说出来的这层意思。

  船往北岸走,屈祥蹲在石头上的身影变成了一个黑点。

  古仕光对我们说,这几天青滩要发生大事情。

  他又补充说当然不是链子岩出现滑坡。

  我们问是什么。

  他又不明说。

  上了岸后,我们同一群归家的背背篓女人走了个碰头。她们不时瞅着我和骏马,嘴里却不停地同肖姣他们说着话。她们的声音脆亮,字与字、句与句之间都有绵绵的过渡,听起来有种水汪汪的感觉。今天没什么生意,她们差不多在江滩上白等了一天。不过她们脸上的笑意似乎天生就有,看不出一点不高兴。

  一个男人上来同肖姣的父亲说了几句什么后,他叫骏马先回招待所去见客。骏马连招呼也不打就匆匆地走了。

  古仕光也要到别处办点私事。

  肖姣要我别管古仕光,当着他的面,说他是个花老头。

  古仕光听了很得意。

  肖姣还记着办公室给我呼机上的留言,让我去她家回电话。肖姣家里同外面看一样旧,她父亲说,等了许多年,等三峡水库就像等鬼一样,一会儿说修,一会儿又说不修,害得大家不敢做新房子。本来一开始大家都反对,可窝囊日子一过长了,又巴不得早点修三峡水库,早点搬到别处重新安排自己的日子。

  肖姣没有及时将电话指给我,何况是打长途电话,她不开口我也不好冒昧。肖姣给我泡了一杯茶,茶里有几根金黄色的丝线,她告诉我这是桃叶橙的皮。

  我刚在旧沙发上坐下来,肖姣的父亲就说:“你长得太像你父亲了!”

  肖姣在一旁说:“就像是克隆出来的!”

  前几天,电视、报纸到处都纷纷说澳大利亚的克隆羊、美国的克隆猴,中国也说自己克隆了两只什么。来青滩之前,我和朋友还曾议论过一阵,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以克隆人代替生殖,让异性只为爱情而存在,爱情或许会变得更纯粹。

  我将这话说给肖姣听。

  刚说了一半,招待所的女孩就在门口叫,说是骏马让肖姣的父亲赶紧去一下。

  这一天里,骏马单独同肖姣的父亲说了不少话,不过从神情上看不像太亲密,似乎是一本正经地说些什么事。我问过肖姣,骏马也是第一次来青滩。肖姣不肯往下说,我也不好再问。

  见我脸上有疑云,肖姣就说:“这事与你不相干,你别管。”

  我说:“骏马这人很讨年纪大的人喜欢。”

  肖姣的父亲从里屋拿了一包烟出来,他问肖姣将计算器放到哪里去了。肖姣转身寻找时,示意我先去打电话。

  进到房里,我拨了单位办公室的号码,接通后那边的人却说方主任上厕所去了。等了几分钟,我都急死了,毕竟这是私人电话,要由肖姣从工资里往外拿电话费,所以方主任终于拿起话筒时,我一句客气话也不说,直截了当地问他找我有什么事。方主任并不着急,先来一通导语,说明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接到一个南京打来的电话,又是在如何的情况下用纸和笔将电话内容记下来,所有废话都说完了,他才告诉我,说我的一个表妹在南京那边出了车祸,伤得很重,要做手术。他将对方要求我五月十一日前务必赶到的话重复了三次,并说对方也重复了三次。

  我问他还有别的事没有。

  他刚说过没有,又连连说有,中午他在湖北电视台的节目里,看见我和几个人深更半夜在峡江上的一条小船里唱歌,让人觉得太过瘾了。他要我今天晚上再看湖北电视台的节目,一般情况下,他们会重播。方主任最后问我青滩的姑娘漂亮不,他不知从哪儿听说,居然晓得“青滩的姐儿泄滩的妹”,不过他说反了,青滩的姐成了妹,泄滩的妹成了姐。

  肖姣屋里从上到下都用白纸糊得不留一点缝隙,使得它同青滩其他的房子比较起来,多了一些纯洁素静之气。白墙上挂着几幅放大的彩色风光照片,背景中总出现两个老人的剪影。男的是屈祥,他无一例外地总是蹲在峡口的那块巨石上。至于女的,我想应该是桃叶了,特别是那巨大的逆光照耀着一片橙树林,浑圆的橙子,全变成了日食中的月亮。老人的一缕长发飘忽其间,成了天边的一抹云霞。

  我将电话打到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女生宿舍,表妹的同学在那端对我说,表妹让我去是因为手术前需要亲人签字。

  走出肖姣的卧室,我问她,哪儿可以收看到湖北电视台的节目。肖姣说,在前山坡就能收到。我将从电话里得知的情况告知她,她有些兴奋,说自己还没上过电视,应该去看看。肖姣同父亲说,她父亲不管,让她同母亲说。肖姣当即往舅妈桃叶家打电话,她母亲去替桃叶整理果园没回来。

  肖姣对着话筒说话的声音一变,我就明白肯定是舅妈桃叶在同她说话。肖姣撒娇的声音很动人。她要桃叶告诉她妈妈,自己今晚到前山坡去有点事,要晚点回,接着她又小声地说,其实是去看电视,那节目里面有屈祥和我。

  她说我时,用的词是“那个人的儿子”。

  放下电话,肖姣就拉上我往招待所走。

  招待所的那个女孩身上还有桃叶橙香味,她告诉我,刚才古仕光打来电话,说他晚上不回来了,让我们别等。我还没有反应,肖姣就先笑起来。我晓得她笑的意思,就没有追问。

  上了二楼,就看见从敞开的房间门口弥漫出一股浓浓的烟草雾气,几个男人吵吵闹闹的声音很响。

  我听见骏马的声音。

  骏马说:“大家首先要搞清一个大前提,我是来帮忙开发青滩的桃叶橙的,如果老将眼光放在金钱上,这合作的事就难以深谈下去。”

  另一个人说:“听听镇长的,镇长一直没有发表意见。”

  接下来说话的大概就是镇长,他说:“老肖怎么还不来,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是不是准备我们都谈判完了,他再从峨眉山上跑下来摘桃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肖姣的父亲终于来了。

  他看了我们一眼,走进房间时里面的人齐声说:“总算将肖副总经理盼来了!”

  肖姣的父亲说:“你们可不能这样,趁我不在时一起算计我。”

  骏马这时说:“让他当副总经理也可以,你们这些当领导的不要兼职太多,兼职越多越没有用。”

  有人随声附和说:“马记者的话言之有理。”

  我问肖姣屋里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肖姣要我不要管,骏马虽然是她上码头接来的,但她也不想管。她没想到他事先还同镇里联系了,想合伙经销青滩的桃叶橙。我说这不是好事吗?经济就是要搞活嘛。肖姣说她担心骏马将父亲拖进去,陷在泥坑里出不来。屋里的人说得热火朝天,看情形也让骏马当了副总经理。骏马坚辞不受,说自己尚未与报社脱钩,不宜公开插手这些事务。他直率地说,只要少不了分红就行。

  肖姣以为自己能找到古仕光,跑了一圈后仍没发现人影。眼看天就要黑了,我们只好出发往山上爬。半路上我们搭了一程拖拉机,赶到前山坡时,《新闻联播》刚刚开始,从公路上可以看见路边人家的电视机里,江泽民和李鹏正在轮流接见一些外国政要。

  前山坡建了好多排楼房,准备接纳从青滩搬来的人家。

  肖姣领着我们钻进一个同学的家里。两口子都是肖姣的同班同学,他们读完中学就回家了,二十岁便结婚,现在孩子都晓得手拿遥控器,坐在电视机前,不停地寻找动画片看。

  肖姣介绍我时,他们竟没有一点反应,只是抱怨自己家的橘园被别人毁了,那些从桃叶家的桃叶橙母本上剪下枝条嫁接的优质橙树周围,全都是些夏橙、脐橙。到了这个季节就只能干着急,越是害怕那些蜂蜜等昆虫将别处的花粉带到自己家的树花上,那些讨厌的小东西就越是从四周往中间飞,弄得桃叶橙的质量大不如从前。

  我问肖姣,为什么桃叶家不存在这个问题。

  肖姣指了指对面山坡上的一处有亮光的屋子,说那里只有她一家,没有别的果树。

  我心里突发奇想:趁肖姣不注意,一个人溜过去看看。

  说着话,就到了八点多钟,电视机里忽然传出一阵熟悉的船工号子,接着便有一条小船出现在漆黑的江面上。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是他们摄制组无意中捕捉到的一个故事、一首诗和一支夜曲。最先出现在画面上的是屈祥,灯光中他身姿的每一处都很清晰。随之便是肖橙,他居然背对着大家向江里撒尿而无人发现。然后是我和肖姣,在强烈的灯光下,我和肖姣相互搂抱着对方的后腰!

  如果不是电视画面的无可否认,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太感谢摄制组的这帮人了,回到武汉,我会找上门去,好好地款待他们一番。

  肖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两个同学则学着我们的样子,笑嘻嘻地当面模仿了一下。

  最后出现的是古仕光,他伴随着船工号子由远而近地走入画面,使得这组短片有一种悠深的意境。

  两分钟以后,电视里就不再有我们了。

  我问肖姣:“拍得好吗?”

  肖姣说:“不好,一点不好!”

  她那女同学说:“我也觉得只有一点不好!”

  趁她们嬉笑时,我悄悄地溜出大门,顺着一条看不见,但摸得着的路,往那片有亮光的山坡走去。峡江两岸最平缓的山坡也难于行走。

  半路上,不知是谁在暗处问我:“这个季节,也不怕踩着蛇,瞎跑什么。豹子去年被蛇咬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豹子这个人我已听说过,就是那个当年在江滩上连续舀了一晚上空网,累得没力气进洞房的舀鱼人。

  我没办法回答,“嗯”了一声后,继续往山坡上爬。绕到山坡的正面时,我一眼看见在头顶上有一扇红窗子。刹那间,我两腿发软,心里更在战栗,并为父亲而深深地遗憾。

  夜空里弥漫着浓浓的花香。我明白自己已来到那片著名的桃叶橙树林。四周非常寂静,有两只蜜蜂在夜里仍然忙碌着,嗡嗡的声音如同一架小型飞机在飞翔。我原以为这儿会有几株古老而粗壮的大树,事实上这片小小的林子,多数树木都很纤秀。

  我在黑暗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棵被雷击毁半边的桃叶橙。

  屋里忽然响起两个女人的声音。

  “今年的桃叶橙比去年的好。”

  “人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你别太伤心。依我说,你还是主动点,过江去找找屈祥,别让一扇红窗子想死两个活人,也别让一条峡江拦住你们的活路。”

  “一辈子能守住自己诺言的男人太少了,能有这样的男人让我一辈子想念,也够了。”

  “这话只能说说,还是夜里醒来,身边有个男人踏实。”

  “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想哩!”

  “听老肖说,从武汉来的那个作家就是龙克的儿子,他一直想见到你。”

  “我晓得,这是龙克想做的,他自己连《东方红》都唱不好,却总想将孩子培养成艺术家。没想到他能说到做到,连姣儿都快被他改造成功了。想起来,那个照相机当初你就不该收下。”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伤心的事是你碰上的,可我比你的心还软。他说一定要让孩子把我们这一辈子的艰辛记录下来,我就忍不住收下了它。”

  “我还怀疑那个古仕光同龙克串通一气,有意将两个孩子往那条路上引。”

  一阵沉默之后,桃叶叫肖姣的母亲回去,太晚了路上不好走。大门随之打开了。一个女人消失在黑暗中,将浑身老态的桃叶孤独地留在门口。手电筒灯光在山坡上摇曳着越走越远。

  大门重新关上后不久,屋里轻轻地传出一缕歌声。

  高山顶上一丘田,

  郎半边来姐半边,

  郎的半边栽甘草,

  姐的半边栽黄连,

  苦的苦来甜的甜。

  太阳落土四山黄,

  犀牛望月我望郎,

  犀牛望月归东海,

  姐望郎来归绣房,

  望郎不来守空房。

  忽然间,我看见红窗子底下有个人影,那模样有几分像屈祥。我正要走过去,有人扔了一粒小石子过来。我轻轻地走了十几步,才看见古仕光站在墙角上。我问他是不是陪屈祥来这儿的,古仕光说我哪来的这怪念头,屈祥没有亲手逮住那条鲟钻子,绝对不会踏上北岸一步。听了他的话,我再看那红窗子,真的没有半点屈祥的影子。我问古仕光来这儿干什么,他说是来同桃叶对歌。我很诧异,古仕光说他自有办法。

  屋里有好长时间没有一丝动静。

  红窗子的光亮有些暗。

  古仕光说,窗子上蒙的还是当年河铺子里用的那块软缎料子。岁月悠悠,软缎料子褪色了老化了。古仕光叹息说,桃叶的歌声也比从前老了。

  桃叶又唱起来:

  岩上响声传过来,

  指望情哥在砍柴,

  该死的獐子遭雷打,

  无闲哒事蹦过岩,

  害得奴家爬上来。

  我听得正出神,身边飘起一种回声一样的歌声:

  五更鸡来五更鸡,

  不等天亮就叫起,

  往日有郎叫得早,

  今日无郎叫得迟,

  还不杀你等几时。

  古仕光不知用什么办法,歌声如同桃叶,又不失男人歌喉的魅力,在夜空里极为和谐地伴和在一起。

  桃叶一点也没觉得异样,她接着唱:

  郎在高山栽杉树,

  姐在河下栽荆竹,

  郎栽杉树好箍桶,

  姐栽荆竹好打箍,

  情妹要把郎缠住。

  古仕光这时轻叹了一声:

  挨姐坐,叹长气,

  借问情哥怎么的,

  人到江边难下水,

  话到嘴边难开言,

  去年想姐到今年。

  桃叶在屋里也跟着叹气:

  你痴不痴呆不呆,

  今日说出实话来,

  去年有心交付你,

  你不真心向奴要,

  哪有姑娘自上轿。

  提醒了情哥忘记了歌,

  野鸡生蛋不记窝,

  去年生蛋蛇吃哒,

  今年生蛋忘了窝,

  有处飞,无处落。

  古仕光略微提高了些声调:

  高山下雨连阴天,

  麻雀不离瓦屋边,

  燕子不离花楼板,

  蜜蜂不离百花园,

  小郎不离姐身边。

  屋里的歌声停止了。古仕光索性放开嗓门唱起来:

  杏子没有李子圆,

  哥嘴没有姐嘴甜,

  去年今日亲个嘴,

  今年今日一对年,

  嘴巴还像蜂糖甜。

  灯光一颤,红窗子不见了。

  古仕光走到消失了的窗前说:“桃叶,我特来告诉你,那条鲟钻子又回来了。你说怪不怪,葛洲坝都修了这么多年,那家伙竟然能从海里游回长江,还能穿过那条大坝来到青滩。屈祥从今天开始又彻夜守着,他没说什么,是我自己来的,还拿来了一条草鱼,你给他做个不下锅的菜吧!”

  过了好久,屋里的灯光又亮了。

  桃叶将古仕光叫进屋的时候,古仕光说外面还有一个男人。桃叶将门留下没关,一个人拎鱼去了厨房。鱼慢慢地香了起来,满屋子都是让人垂涎欲滴的滋味。桃叶家的房屋是新盖的,比肖姣家好多了,彩电也是这儿少见的二十五英寸。

  草鱼做好后,古仕光故意让我上前去接。

  桃叶只在这时看了我一眼。

  她对我说:“小心别烫着。”

  那种柔情蜜意一下子就征服了我。

  我怔怔地望着桃叶。桃叶几乎是用同样的神情望了我一阵,然后眼皮一垂,就像关上一扇大门一样。我满腹冲动,正要替父亲道歉,她突然轻轻地说:“回去问你母亲好。他们都是好人,不该为我受罪。”

  灯光下,桃叶的眼角映着潮湿的亮光。

  我说:“你也是顶好顶好的人。”

  桃叶说:“我晓得。从古到今从来都是好人多难,不是好人,我们怎么有这么多的难哩!”

  往下桃叶不再说话了。

  凭我和古仕光说什么,她都像晚间野外的树影一样,只见摇曳不见回声。

  我不想走,但古仕光将我往门口拉。

  走了几步,我就感到身后桃叶的目光,回头时,真的见她两唇微张,似有话要说,但终于只字未语。我再走几步,先前的感觉又清晰起来,再转过身来,桃叶依然是欲言又止。反复几次,当我走到门口时,桃叶到底将我的名字喊了出来。

  我在门槛上站着,等待她走近。

  桃叶伸出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抚摸一下。

  我听见她那颤抖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在说:“龙克,你的儿子有多大了?”

  稍等片刻,她又说:“这是龙克的儿子吗?”

  桃叶的神情百分之百是在梦里。 一棵树的爱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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