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古仕光的指点,我先在地上找到那雪白的九只半雪花膏瓶。它们在黑暗中很显眼。雪花膏瓶在树底下绕成一道圆圈。我用双手在那棵树上抚摸好久,就像父亲每次来青滩时那样。
父亲抚摸的是爱情往事,是一个女人。
我的双手是在抚摸那让人扼腕的历史。
古仕光催我快走,不然做好的鱼就凉了。我告诉他,肖姣他们可能还在前山坡那儿。古仕光就放开嗓门,吼了几句船工号子。不一会儿,对面山上果然响起肖姣的应答声。古仕光一高兴,就说快点回去喝酒。他不让我拿鱼盘子,嫌我不会走这儿的山路,担心将一盘好菜摔坏了。
古仕光并没有将鱼送到南岸去。我们一回招待所,刚刚坐下,他便拿出一双早就准备好了的筷子,也不招呼我,一个人先吃起来。我到楼下找那女孩要了一双筷子,回来时,那只草鱼头已被古仕光嚼成一堆碎骨头。他还得意地对我说,会吃鱼的先吃鱼头。
这时,肖姣和骏马也回来了。他们同我一样,拿了筷子,一尝那鱼,便啧啧地赞叹不已。古仕光得意地说,不是他略施小计,我们就摊不上这个口福了。
吃完鱼我们才问他,傍晚那一阵去哪儿了。听古仕光说去江边买鱼,肖姣马上就戳穿他的谎言,说今天只有一个人舀到一条草鱼,而且早就被豹子婶拿走了。古仕光只好坦白自己是去了豹子婶家,没办法,她非要听他唱唱那些老情歌。
唱到后来,那条草鱼就属于古仕光了。
对于自己偷听来的那些话,我没有问古仕光,打算回家后问问父亲。
肖姣对我非常不满,直到我在南京同她第二次通电话时,她才对我又好起来,说自己原准备等骏马走后,带上我到舅妈桃叶家好好吃一顿鱼,同时她也学一学手艺,我的胡作非为让她根本无法实现计划。
我后来才晓得,自己的随意行动,留下了终身遗憾。
“小心别烫着!”这句话竟成了桃叶对我仅有的嘱咐。
离开青滩时,古仕光在码头上对我说:“你小子可得早点来,这一回屈祥可能真的要逮着鲟钻子了,若是没见着那场面,你会后悔一辈子。还有,无论到哪里,你必须每天给肖姣打个电话。你父亲同我说过,你的稿费很多,不在乎这点电话费。”
肖姣在那高高的石阶上等肖橙。
她让肖橙去舅妈桃叶那里拿桃叶橙,直到从秭归开来的快艇从上游峡口中钻出来,她才同气喘吁吁的肖橙跑到趸船上。他们交给我一包桃叶橙,同时也给了我一条不好的消息。
桃叶病了,额头烧得发烫。
我跳上快艇时,他们已回头爬到石阶的顶端。
在那里,肖姣小巧的身子稍稍颤了一下,一只手举在胸前向我摇了摇。
在她的身旁,我看见骏马正意味深长地笑着。其笑意中的别有用心,几乎让我不想完成他托我在南京办的一件事。
两个半小时后,我在宜昌长途车站门前的水果摊旁,用公用电话和老明联系。老明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后来才知道,如果我早半小时到宜昌,就会与他在前往武汉的汉光高速客车上不期而遇。
五个小时后,我已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进屋不久,单位的头头就打来电话,让我到办公室去一下。
头头其实也没别的,主要问我此行有什么收获。
我笑了笑后,突然大声地唱了一首峡江民歌:
情妹门口一树蒿,
青枝绿叶万丈高,
你要开花开上顶,
你要结果结出头,
莫在半路把情丢。
单位的头头给我鼓了几声掌。我觉得这歌声很般配这掌声,它是肖橙那小家伙教给我的。如果是肖姣或古仕光教的,那应该获得从武汉剧场上千个座位里爆发出来的雷鸣般的掌声。
出乎意料的是,单位头头对我说,这样的歌他从小就会唱。
我不相信,只当他是吹牛。
两人斗了几句嘴后,他真的唱出一首让我听着耳熟的歌儿来:
吃了烟来把灰扬,
问姐想郎不想郎,
丝瓜开花往上长,
豇豆开花双对双,
哪有情妹不想郎。
一根烟袋五寸长,
装袋烟丝敬小郎,
郎吃三口递给姐,
姐吃三口递给郎,
巴点口水像红糖。
我方知道这不是开玩笑,因为那歌词正好是肖橙教会我的几首中的一首。唱过之后,单位头头才对我说,这是他小时候听邻里街坊们唱,不知不觉学会的。他以前不知道这是哪里发源的,听我一说一唱,他才明白。我问他家住哪里。他说他家一直住在利济北路,从前那儿是棚子区,经过不停地翻修,棚子变成了高楼。这话让我记起逝去的祖父。那些歌经过武汉的街巷楼房几十年的磨砺,已失去了峡江风雨吹打峭壁石崖所产生的特有棱角,变得圆润而舒曼,其中的幽怨与凄凉,多情与哀情,虽然仍存在一贯到底的悲艳气氛,但城市的舒适和奢华也渗透进入了。我对他讲述了祖父在这个城市里的遭遇,单位头头嗟叹良久后才说,一个陌生的东西在城市里流传,一般只知道它的优美,却不知道那背后的凄惨。
我决定回老家去一趟,不是黄州城区的那个望得见长江的地方,而是那个望不见长江的地方。心头总缠绕着一些疑问,时刻冲撞着,企望寻求线索和答案。
父亲的老家叫标云岗,除了血缘以外,它与我无多大关系,我在黄州城内生城内长,只是隔上一两年随父亲到乡下走一走。标云岗的人都认识我,我很少认识他们。但只要我往祖父的坟头一跪,旁边村里就有半生不熟的人,过来同我打招呼。
我刚在祖父坟前站定,村边就有人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回来上坟呀?”
我像过去一样,装作看不清,一边回答说是的,一边问:“您是哪一位?”
村边的人说:“我是你楚雄伯,你的近视还没有好一点呀!清明节你家的人怎么一个都没回来?”
祖父的坟头上添了一层厚厚的新土,是楚雄伯帮忙做的,他是父亲在乡下最好的伙伴。
楚雄伯将我叫到家里,说我祖父有儿有孙,清明时却无人添香添土放响鞭:“他一生是个爱热闹的人,二十里三十里只要有唱楚戏的,他不吃不喝也要赶去。清明前三天你们没回,后三天你们还没回,我当时就晓得老人家在那边要生气了。果然,夜里他就托梦给我,说他好想念桃叶,他想听桃叶给他唱楚戏。”
楚雄伯停下来,问我知不知道桃叶。
我愣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实话,推说不知道。
楚雄伯说:“那个秭归妹娃儿,说是与王娘娘王昭君同乡,真是人见人爱,她差一点做了你母亲。不过她若真做了你母亲,生下来的恐怕就不是你了。好女人命苦,听你父亲说,她后来在江里翻船淹死了,真是可惜!那姑娘别说给一般人当媳妇,就是给无论哪朝哪代的皇帝当妃子都够格。”
楚雄伯的话不会有假。头一天夜里,祖父在梦里和他缠了一整夜,一会儿要他去喊桃叶来唱楚戏,一会儿又要他去喊桃叶回来绣一只烟袋子,再不就是要桃叶泡茶,还说要用峡江里中峡的水来泡。
祖父生前最爱挖古:当年苏东坡出道时,宰相王安石见他太傲气,就调他到黄州做官,并特地嘱咐他,从峡江经过时,将中峡的水带一壶给他泡茶。苏东坡将这事记在心里,哪知下水船过中峡时,他正巧睡着了,醒来时船已到了下峡。当时苏东坡想,三峡相连,一江之水有何区别,就俯身在船舷外舀了一壶水。到京城复命后,王安石用苏东坡带来的水烧开泡了一壶茶,他尝也没尝就说,这不是中峡的水,而是下峡的水。苏东坡当时受惊不小,连忙赔礼,并将经过说了。王安石就告诉他,上中下三峡之水,上峡的太浊,下峡的太清,只有中峡的不浊不清正合适。他一看茶水太清就知苏东坡取的是下峡之水。
说到这儿,楚雄伯感慨道:“我只是有点想不通,桃叶姑娘到了那边,为什么不去找他老人家!”
祖父说的苏东坡的故事,是《警世通言》上那篇《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记载的。其中还说到王安石调苏东坡到黄州做官,是因为苏东坡曾嘲笑王安石那句“吹落黄花满地金”的诗。苏东坡以为菊花只枯萎不凋谢,到黄州以后才知道,世上真的有落瓣的菊花。
上峡是瞿塘峡,中峡是巫峡,下峡是西陵峡。青滩在西陵峡入口处,苏东坡极有可能舀的就是青滩之水。
一个小女孩从门口进来,扯住楚雄伯的衣襟,要他到外面去摘桃花给她扎辫子。楚雄伯从我带来的礼物中抠出几块饼干递给她,并说:“乖桃叶,到外面自己玩去。”
小女孩咬着饼干说:“我不想叫桃叶,我想叫桃花,桃花比桃叶漂亮。”
楚雄伯说:“还是桃叶好,你看村里叫桃叶的女人都比别人好看。”
小女孩出去后,楚雄伯告诉我,村里叫桃叶的女孩女人共有六个,都是祖父带桃叶回来后才时兴的,以前只有叫桃花的。
楚雄伯被祖父的梦缠不过,只好托人到黄州给我父亲捎信,让他赶紧回来烧香磕头,安抚一下祖父。
我跟着楚雄伯沿着一条陌生的小路,去桃叶曾经住过的房子。楚雄伯说,自从桃叶在这儿住了两年,这儿的姑娘变了不少。黄州的姑娘说话高腔高调让人听不顺耳,就标云岗这儿,大小女人一开口,每个字都是水灵灵的。
在一片平整的麦地边,我们站住了。楚雄伯说,桃叶以前就住在这儿,后来搞学大寨运动,将房屋拆了,改成庄稼地。地边的斜坡上有大片茂密的竹林。楚雄伯说,这是当年桃叶最爱待的地方。他记得桃叶说过,青滩那儿见不到大片的竹林。我告诉楚雄伯,确实如此。
地里有一些比麦子还高的野麦。
楚雄伯习惯地钻进麦地,信手拔起一棵野麦。
我朝那边的竹林走去。
在竹林里,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父亲正站在一棵表皮有些枯黄的老竹子旁边,竹子上,一道道刀痕清晰可辨,最上面的一道似乎是刚刚刻上的。
相互看了一眼,父亲说:“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我沉默了一阵才说:“曾经是,现在我只为妈妈难过。”
楚雄伯走进竹林,见到我父亲他就笑起来:“你还忘不了这儿,那两年桃叶和你在这竹林里唱歌,可让我们羡慕死了。”
说着他就哼了几句:
风吹杨柳把头低,
劝我哥哥要讨妻,
今日有我就靠我,
明日无我靠哪个,
害得哥哥无搁落。
听到歌声,父亲眼角闪出一片晶莹。
父亲要去祖父的坟上。他带来了录音机和几盒楚戏的磁带,是给楚雄伯的。父亲让他以后每天放几遍,如果不去坟上,就在家里将音量放大一些,让祖父听了不再托梦打扰他。
父亲问,清明节时母亲来过没有。
听楚雄伯说没见过,父亲也感到奇怪。
但我分明记得母亲曾对父亲说过,清明节时,她去舅舅家住了两晚上。
父亲不敢去舅舅家,这么多年了,舅舅仍不认自己的妹夫。
楚雄伯走了几步,见我没跟上,仍在看那棵老竹子,就回头说:“那是棵竹娘,有几十年寿命了。”
我数了数竹子上的新旧刀痕,一共有五十几道。刚好追溯到父亲与桃叶分手的一九四二年。
从楚雄伯家出来,我上了父亲的吉普车。
司机见到我有些抱歉,说这车本不该让我父亲坐,但他要车要得急,只有这台破吉普车空着,只好请老主任将就一下。
我对父亲说,不管怎么样,这车总比当年峡江上的船安全。
父亲不接话。他让司机将车开到团风去。司机有点为难,说团风现在自立为县,不归这边管了,吉普车的牌照有点问题,查出来就不好办。
父亲不管这个,他还要司机将车开往汉口。
我和父亲站在团风旧时的码头上,长江在这儿宽阔得像一片海。面对浩渺的江水,父亲小声吟出一首诗: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知是何人旧诗句,已应知我此时情。这首诗是苏东坡经过团风时写的,时间是元丰三年正月下旬。从月份上来看,它比父亲领着桃叶走上先合后分的路程晚了一个月,但气候肯定是一样的风冷水寒。
此时此刻,风和日丽,气候宜人,父亲身上却在微微颤抖。
父亲执意要从团风出发去汉口。我心里明白,就同司机商量,一路上尽量走慢点,等晚上九点钟之后,警察都下了班再进城。按此计划,我们顺利地来到利济北路。
父亲下了车,在一条小巷里走了一阵,然后停下来望着眼前的几栋高楼出神。
到最后父亲才对我说,当年祖父养伤就在这一带。
他没有说那场大火。我依然能看出,那场大火还在父亲的眼睛里燃烧着。
父亲的神情,让我心生怜悯。从小巷里出来,他没有再说往哪儿走。我告诉司机穿过利济路往江边走。吉普车在一堆堆旧房子中间穿行,父亲的眼睛半睁半闭,我无法知道他的目光在哪一处多停留了一秒或两秒。
后来,父亲突然发话,让司机将车开到我的住处。
吉普车进院门时,晚十点钟刚过。
屋里还是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父亲毫不在意,到处堆着书,他居然像我一样很熟练地绕着走,不方便的腿脚一点也不碍事。我想如果是母亲,肯定会四处收拾。至于肖姣,她见到这种情形,最大可能是捂着嘴发笑。
父亲一坐下,我就有意将那张从县志里找出来的照片给他看。
父亲打量肖姣的神情,使我认定,照片和信的事与他无关。
倒是父亲无意中提起,县志是清明节过后送给我的,让我另有所思。
我告诉父亲,桃叶病了。
父亲平静地回答,桃叶一病,大家都得病。
隔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父亲,为何要同古仕光一起发那封电报?
父亲惆怅了一阵才说,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父亲说,肖姣背的那只照相机的确是自己送给她的。那一年,他一个人就弄回了全县所需建材指标的一多半,县里要给他奖励,本来批的是一台电视机,他自己换成了照相机。
那时,他有个企图,想让肖姣成为摄影家。
他不愿看到峡江彻底地死去而不留一点痕迹。那也是他同古仕光一起商量过的。
小武汉的死是父亲主动谈起的。
当时窗外几辆消防车正凄厉地响着警报,顺着建设大道往黄埔路方向驶去。屋里静了片刻,父亲突然说,小武汉正是今天死的,那时青滩没有五一节,甚至还没有听说过五一节,但父亲知道。身为进步青年,他听说这一天城市里的工人,不是罢工就是游行。
小武汉死于五一节后的第二天。
父亲说,小武汉死的那天,他正在青滩,但是在船上。扛着青天白日旗的军队封锁了江滩,不准客船上的人上岸。
在小武汉死之前的一九四五年,驼子小牛就死了。
“这些都是一九四九年之后听说的,”父亲在黑暗中吞下一口口水,“那样的怪事让人听起来像是假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地不敢相信。”
正是东洋鬼子投降之前的几个月,青滩的江水又在往上涨,江滩上的河铺子有的拆了,有的还没拆。桃叶的红窗子是头天拆的,驼子小牛担心仓促之中丢下了什么,一大早就跑过来看。被搬空了的江滩上还真的拉下了一只搂柴草用的虾筢子。驼子小牛将虾筢子扛在肩上,如果立即回头上岸就一点事情也没有,但他偏偏要到水边去,虾筢子上面不知何时粘上几根鱼肠子,他想将它洗一洗。虾筢子是竹制的,前面十根爪子是用火烤软后弯成的,见不得水,见了水就会变直。它同黄州的草筢子差不多。
驼子小牛要洗虾筢子,的确有悖常理。
江边的渔坊已被水淹了,舀鱼的人少了许多,又都集中在水流很急的地方。驼子小牛就朝那个没人的回水沱走去,他将虾筢子从肩上取下来时,水面上忽然冒了一个水花,跟着从水花中间冒出一只像是刻着虎纹的东西,驼子小牛在心里惊叫一声:鲟钻子!果然,紧接着水面上就出现一条鲟钻子硕壮的黑色背脊来。驼子小牛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嘴里忍不住叫着,好大一条鲟钻子。
那条长着虎纹脑袋的鲟钻子的确很大。当年亲眼见过的人说,至少在六至七百斤之间。长着虎纹脑袋的鲟钻子浮在水面上好半天尾巴才动一下。驼子小牛大着胆走到水边伸出虾筢子,搭在鱼背上试着搂了一下,居然将鲟钻子搂动了。他一下下地接连搂了几把后,鲟钻子就到了水边。驼子小牛将虾筢子倒过来,正要用柄去撬那鱼鳃,鲟钻子的尾巴轻轻摆了摆,整个身子又到了虾筢子刚刚能够得着的位置。
父亲的眼睛像是要看到那遥远的过去,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些,他也想同我一样去经历那个江边的早晨。
父亲继续说,这时从别处围来不少人,有几个人还将石子扔到鲟钻子的背上,见鲟钻子不怎么动,大家都说这傻家伙可能快死了,不然不会这么有气无力。驼子小牛又开始用虾筢子一点点地将鲟钻子往水边拨弄,眼看又到了水边,它又摆动尾巴晃到最初的位置上待着。
四周的人冲着驼子小牛哄的一声笑起来。驼子小牛也跟着笑,笑过后又重新用虾筢子像搂柴草一样搂那只鲟钻子。虾筢子的弯齿被水浸透后差不多都变直了,搂起来很吃力,必须连按带拖,好不容易将鲟钻子弄近一些,身后有人叫了声:摆尾巴!鲟钻子真的就扭一下后半身,巨大的身子立即轻轻地去远了。
看的人又笑起来,都说连江里的鱼也晓得欺负驼子小牛。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次,每次的过程几乎都一模一样。驼子小牛一生气,倒拖着虾筢子往人缝里钻,说这家伙想逗他开心,他不干了。驼子小牛刚走出人群,身后的人就一齐叫起来,要他再去,说是鲟钻子翻白了。驼子小牛回头一看,鲟钻子果然将一只白肚皮翻过来挺在水面上。
驼子小牛连忙转身,依旧用虾筢子去搂。那弯弯的筢齿都变直了,鲟钻子身上像涂了油,一搂一滑,几乎不起作用。旁边的人叫他脱了衣服下去,说水又不冷,冷也不怕,逮住了鲟钻子,回去让桃叶偎热就行。还说,这么好的财喜,若不是让他先发现,大家早就下水捞了起来。驼子小牛还在犹豫,又有人说鲟钻子的白肚皮就像桃叶的身子,如果他不肯要马上就会有别人要的。
听到这话后,驼子小牛才下决心将衣服剥了个干干净净,赤条条的蹿进江水里,双手将鲟钻子死死搂住。岸上的人又说,这样不行,得用手抠住它的鳃。驼子小牛真的将手伸进那比蒲扇还大的鱼鳃里。只见鲟钻子将腮叶子一翕,跟着一个翻身,驼子小牛连叫也没叫一声,就同长着虎纹脑袋的鲟钻子一起沉入江底。
父亲的话已经接近梦呓了,那种在夜空中飘飘荡荡的声音,让我身上的毛孔一次次地全部反转成疙瘩。
关于驼子小牛的死,父亲最后说了这样几句:“桃叶得知驼子小牛死后,在屋里哭死过几次,在江滩上又哭死过几次!”
父亲描述的话语简洁,表达的却是骨子里最难受的意思。他说:“一九四九年五月三日,我从重庆乘船到达青滩,因为解放军正沿着峡江向上游进攻,船在青滩被勒令往回走。我们的船靠在码头上,忽听见下边许多人在喧哗,喧哗中有一个女人的哭声。大家趴在船舷上问岸上的人是怎么回事,岸上的人说,有一个男孩让鲟钻子拖到水里去了。”
父亲说,当时岸上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拼命地向船上招手,嘴里还不停地叫喊着。那时,轮船已掉过头来准备返回重庆。他一路琢磨,直到过了巫山才突然想起,小伙子就是“民熙号”翻船时,捡到红围巾的那个男孩。
父亲当时预感到小伙子是在对自己说什么。
小武汉死亡的详情,我是从肖姣的父亲那里得知的。
不寐之夜的困乏,让父亲在太阳出来后仍在熟睡。我趁机往肖姣家里打电话,正好是她父亲接的。
肖姣的父亲说,小武汉死的那天,他的确从趴在船舷上看青滩的众人中认出我父亲。那时他只想问问我父亲找到红围巾的主人没有,他根本就不知道,红围巾的主人是桃叶。
小武汉死于一九四九年五月三日。他只活了六个半年头。在他幼小生命的最后一个早上,桃叶给他穿上了一套崭新的夏装。当时,他用双脚踏住一根圆木,手里拿着一只银手镯,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要像哪吒痛打老龙王那样,打死鲟钻子,为小牛伯伯报仇。
桃叶已从驼子小牛死后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枯水季节,依然到江滩上搭起河铺子,挂上红窗帘,让那鱼香飘到每一条过往的船只上。
小武汉这时还在吃奶。他在桃叶的乳头上一直吊到当天的第一拨客人走进河铺子。松开桃叶的乳头之际他很不高兴,故意用双唇将那只乳头扯得很长,弹回时,乳头发出一声肉肉的脆响。桃叶叫他到外面去玩一阵,等客人走了再让他继续吃奶。
出了门后,小武汉很自然地到了水边。他像故事里的哪吒那样,将手里的银手镯放在水里来回摆动,嘴里还不停地叫着:“鲟钻子,你给我出来,我也要抽你的龙筋剥你的龙皮。”
小武汉叫了几遍后,水里真的出现一只长着虎纹的巨大的鱼脑袋。鱼脑袋上的虎纹在水面上漂了片刻后,整条鲟钻子终于浮出来了。鲟钻子将身子横着靠在水线上。
小武汉就像哪吒那样,骑到鱼背上,用银手镯不断地击打着鲟钻子。
不远处正在排队等候舀鱼的人中,有那个名叫豹子的男人。肖姣的父亲则在旁边帮人捡鱼。他俩最先发现情况,连忙边跑边喊要小武汉快下来。
这时,鲟钻子正掉头往江中间游。
鲟钻子没有立即就往水里沉,而是将巨大的虎纹脑袋露在外面,贴着水面走,小武汉坐在它的脊背上连晃也不晃一下。
桃叶闻声跑出河铺子,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小武汉端坐在江心上,鲟钻子的黑背像条长板凳,那只虎纹脑袋,闪着阴阴的光彩。小武汉也看见了桃叶,他举着双手欢快地笑着,还记得问桃叶:“客人走了没有?我还要吃奶!”说完这话,水底突然涌起一股大浪,浪头一沉,小武汉就不见了。
我同肖姣的父亲说了足足半个小时。
接下来又同肖姣说了半个小时。
肖姣说,古仕光今天回秭归,他们可能也要跟去,江水涨得很快,去晚了就看不见鸭儿潭里的桃花鱼。我要她先别去,自己从南京回来后会直接去青滩的,到时候再一起出发。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
他在我身后大声说:“到时候我也一起来!” 一棵树的爱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