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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的爱情史 刘醒龙 6358 2021-04-06 06:20

  桃叶走进驼子小牛家门时,驼子小牛的妹妹才三岁,迎接桃叶的唯一的人就是这三岁的小女孩。一九五八年,驼子小牛的妹妹被肖姣的父亲敲锣打鼓隆重地娶为妻子。洞房花烛之夜,她还不忘在枕边对丈夫说起,桃叶出嫁时的冷清。只有她将从水边捡回的一朵野花送给桃叶。那一年干旱得太厉害,青滩的花儿都不敢开,那野花也不知是从哪儿漂过来的。

  桃叶接过小女孩给自己的小小花朵后,答应一定要还给她一大堆鲜花。小女孩说,她想要外面的树上都开满花朵。桃叶叫她回去好好睡一觉,等睁开眼睛那些树就会开花的。桃叶也睡了一觉,待她早上醒来时,驼子小牛站在床前告诉她,外面的树真的开花了。桃叶穿好衣服,梳洗了再出门,橙树上的花像堆着白雪一样让她睁不开眼睛。她从没见过橙树上的花开得如此繁密,洁白一片,将小屋围得严严实实,郁香浓酽得比酒还醉人。没沾水的山野,蓬头垢面几个月,被甘霖般的大雨从头到脚洗过一番后,到处都是酣酣畅畅的。

  事隔多年,青滩的人一提起那年春旱,稍稍有些记忆的啧一啧嘴唇,就像嘴唇干裂了。他们说,那一年,山上的人为了赶开抢水喝的牲畜,狠着心不知打断了多少根扁担。每天上午,青滩的水线上人头挨人头地趴满了从山上下来背水的人,在将水桶灌水之前,他们自己像牲畜一样,先趴在江边痛快地喝上一通。

  那一场雨来得太突然,也太及时了。

  好多人看见:桃叶和驼子小牛从那山上下来,脚下踩起的浮土,飘一飘就变成了乌云。驼子小牛家一棵橙树被雷劈死了一半,那是在驼子小牛和桃叶的小屋熄灯后,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里发生的。先是一团耀眼的白光,从半空里往下落,正好掉在龙马溪对面的山坡上,将驼子小牛和桃叶的小屋映得像银子打造的。白光亮了一阵后才猛烈爆炸。这一点被那些边淋雨过瘾,边听庙里风铃声,同时观察对面坡上那间小屋里的动静的好奇之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还以为是雷要劈驼子小牛,将他收了回去,重新打发到别处投胎。得知小屋没事,人也没事,只是橙树被劈坏了半棵,大家都不相信。

  春雨春风如丝如织。那棵一半焦黑一半洁白的橙树,黑的部分树干树枝已经炭化,白的部分则连细微的橙花也没伤一朵。

  驼子小牛对桃叶说,这树倒真像他们自己。

  桃叶瞪了他一眼,不让他再瞎说。

  剩下的半边橙子树在阳光里继续生长,假若没有另一半炭化了的黑木映衬,它同别的树没有什么两样。

  肖姣曾对我说,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奇妙,往往是最不可能走到一起的男女,最终却走到一起来了,并且生活得很好。对此我无话可说,只能开玩笑,希望也有一个类似的霹雳击中自己,然后像那些气功大师一样,突然获得能透视人的心灵的特异功能。也不利用它来干什么坏事,就只看透一个实实在在对自己全心全意的纯洁的女孩,将她娶了做太太。

  桃叶身上的脓疮一点也没有见好的迹象。特别是大腿上的几个大泡,当桃叶穿着短裤坐在房里时,那汩汩流淌的脓血,简直就是峡江中阴险的笑水。

  驼子小牛不知从哪儿听说,用鲟钻子肚里的油熬成膏,可以包治这种恶劣的脓疮。他将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以后,就到江边去,在无鱼的地方拿着一只捞网,不知疲倦地舀着。驼子小牛,天天如此。他不想舀别的鱼,而专门冲着鲟钻子下手。老在江边舀鱼的人告诉他,有鱼的地方是不会有鲟钻子的。

  舀鱼的人又忧心忡忡地提醒他,像桃叶这样漂亮的女人,只有一身毛病时他才能留得住,她若什么毛病也没有,不用翅膀也会飞走的。驼子小牛对这话非常生气,认为这是恶意挑唆,他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理睬这个叫豹子的人,并且三番五次将豹子送来的活鱼,一条一条地扔回峡江。

  舀鱼的人总是夜里出门。

  同样,驼子小牛天一黑就出去。他出门时总叫桃叶将门闩死,自己不到天亮不会回来。

  有天半夜,桃叶醒来发现窗口站着一个人。她以为是驼子小牛,就将门打开。没料到进门的是屈祥。屈祥什么也没说,像在江水中抱着她那样,将浑身柔软无力的桃叶在空中扳倒,抱起来就往门外走。快出门时,桃叶才开始挣扎,她还是那句话,说自己恨屈祥。屈祥将桃叶抱到屋后时,她抓住那棵被雷劈过的橙树,身子向上一纵,从屈祥怀里蹦出来。

  桃叶一口气跑回屋里,将屈祥闩在外面。

  屈祥再次站到窗口,对她说,自己在巫山和巴东之间的碚石躲着。他在那里访到了一个老中医,可以治好她的病,所以才扮船工下水来接她。

  屈祥的船桅杆上挂着一根红布条,停在码头的最下边。

  屈祥将在船上等她三天。

  屈祥一个好听的字也没说,硬邦邦丢下几句话就走了。

  那天黎明时分,桃叶梦见峡江上有数不清的柏木大船,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一面红旗一样的东西。桃叶没有见过红旗,她对红旗的印象是我父亲在黄州、汉口和从汉口到青滩的路上对她描述的。依照父亲对我的说法,一九四九年以前,他只是在王永萱那里见过一次红旗。桃叶的那个梦,只能是感情放大的产物。

  屈祥来过一次后就不来了。

  他丢下的那句话,整天在桃叶的耳朵里回响。

  屈祥说,他晓得,桃叶一定会去的。

  桃叶在小屋里待了两天。第三天夜里,驼子小牛一出门,她就烦躁不安起来,快到半夜时,她突然脱下驼子小牛给自己买的所有衣服,换上汉口大火后,我父亲给她买的那些衣服,别的什么也没拿,一个人摸黑往江边走。

  半路上,桃叶听见一阵枪响。

  这时,桃叶有孕的腰身已变得很粗了。两脚迈不快时,她不由得又说自己恨屈祥。

  爬过龙马溪和寺大岭,枪声消失了。

  只有满天的风铃声,叮当悦耳,怎么听也不惊心。

  江滩上聚了一堆人,桃叶走过时,听见有人在说屈祥的名字。她看见一条船桅杆上真的系着红布条,船上的灯光中还有几个拿枪的士兵在晃动。

  桃叶正在犹豫,驼子小牛走过来。

  驼子小牛说:“没想到屈祥在这船上躲着,差一点被当兵的抓住。幸亏他机灵,跳进江里,也不知那几枪打着他没有。只要没打着,这‘江老虎’是淹不死的。”

  桃叶说:“他在船上怎么会被发现哩!”

  驼子小牛说:“听说是馋酒,以为夜深没事,就上了岸。没想到正好被麻子李的手下看见。”

  桃叶轻轻地说:“走了反而好。”

  驼子小牛没问她这么晚来江边干什么。

  桃叶不想回去,就坐在水边看驼子小牛舀鱼。

  驼子小牛舀了几千下,硬是将太阳舀出半边来。

  这时,驼子小牛看见水里什么东西一晃,他赶紧将捞网插进水里,舀起来的依然是一泡水。那些在渔坊里舀鱼的人纷纷收网,让位给抓阄抓到白天舀鱼的人。驼子小牛对桃叶说再舀最后一百下。那网一扎下去,他就感到异乎寻常。水里有东西在挣扎,而且力气很大。驼子小牛有些对付不了,忙叫桃叶帮一把。桃叶上去后,四只手一用力,一条大鱼在空中翻腾一阵之后,终于被捞网拖到岸上。要走的人都过来看,认出它是一条小鲟钻子,重量不会低于二十斤。大家都吃惊,这么大的鱼怎么偏偏让一个驼子逮住了。

  驼子小牛在河铺子里借了一把刀,就着江水在礁石上将鲟钻子宰了。他先将鱼油包好,鱼子也留下来,其他鱼肉拿回家后切成块分给家人。鲟钻子肚子里的鱼子是美味,驼子小牛舍不得卖,一粒一粒,全做给桃叶吃了。

  鲟钻子肚里的油熬成药膏后,在桃叶身上涂抹了许多天,那些脓疮还是不见好转。不过,有油膏隔着,和衣服摩擦的疼痛少了许多。

  桃叶的肚子同树上的橙子一道天天见长。到胎儿小脚开始蹬踏桃叶时,不再长大的橙子表皮也开始变黄了。

  大雁擦着峡江两岸的高山往南飞的季节又降临青滩,被雷劈过的那半边橙树上,橙子长得只有鸭蛋那么大,同其他众多树上的果实比起来,显得娇小可爱,齐整整的,如同满树的金元宝。

  桃叶一望见它们,就有一种心醉的感觉,身上那种难忍的滋味也轻了许多。

  发现橙树上有异香的是驼子小牛的妹妹,她一蹦一跳地从那所大房子跑过来,扯着桃叶的衣襟问她是不是搽了雪花膏。桃叶对她说自己没有雪花膏,就是有,身上也无处可搽。

  小女孩又问她,是不是洒了花露水。

  桃叶仍说没有。

  小女孩子就问:那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哩?

  小女孩找了一圈后,一把抱住那被雷电劈去半边的橙树,高声嚷着,在这儿,在这儿。

  桃叶摘下一只刚刚成熟的橙子,放到鼻尖上,真有一股异香直冲肺腑。她有些诧异,顺手将皮剥了,那股异香更是有弥漫之势。桃叶将橙肉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咬了一口便又叫好甜!

  桃叶禁不住也尝了尝,然后也跟着小女孩叫,好甜好甜!

  随后,她们将另几棵树上的橙子一一尝过,味道全都一般。桃叶想不通,这橙树遭雷劈后,为何果子反而更香更甜?

  同桃叶一样,一开始我也想不通。

  桃叶是听后来的那个陈教授讲清道理的。

  我自己则是在故事里有过初步了解,返回武汉后,正好有个机会,拜访华中农业大学从事柑橘研究的国际权威专家章文才先生。正事谈完之后,我顺便向他请教这个问题。章先生极简洁地回答,这是遗传学上最常见的生物变异。章先生一生从事柑橘研究,所谓研究主要就是培育新的优良品种。主要方法就是进行田野调查,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密切关注那些遭受雷击或火烧之后,死而复生的柑橘树。

  古仕光却要我多从文化的角度去考虑这些,因为解释科学不是艺术家的事,就像政治家和工程学家,常常将文化弄成蓬头垢面的乞丐一样。

  桃叶和她的小姑子坐在树下,两个嘴馋的女人一口气吃了多少只橙子,她们自己也记不清。

  一个过路女人站在几丈远的地方问她们,怎么这样不要命,这时候的橙子会将人的牙酸倒。

  桃叶打了一个饱嗝,将一股清香喷到过路女人的脸上。

  过路女人吸了吸鼻子,有些不知所措。

  桃叶让她过来摘一只橙子尝尝就明白了。

  过路女人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走过来了。

  不待将整个橙子吃下,过路女人就对桃叶漾起了一脸笑容,那神态完全是后宫婢女见了公主。

  这一段故事是肖姣讲的,她毫不客气地将这个话题接过去,满脸的得意之情可掬可捧。

  肖姣问:“你晓得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想了一下,故意胡说一通:“后来你舅妈桃叶的病完全好了。”

  肖姣以为古仕光事先单独同我说过,正要生他的气。肖橙挺身而出,说是自己出卖这个国家机密的。这话让我生气了,我回头质问肖橙,是不是我们还没见面时,在梦里说的。

  肖橙说:“起码我想过要告诉你。”

  接着,肖橙又小声地说:“我从没想过将我们家的秘密告诉骏马。”

  给桃叶治病也是无意的。桃叶在房里准备洗热水澡时,那个小女孩调皮地将几块橙子皮扔进澡盆里,见有香气溢出,桃叶就叫小女孩多捡些橙子皮泡在澡盆里。洗过澡后,桃叶通身芳香,一觉醒来芳香还未散尽。她对着晨曦穿衣服时,欣喜地发现,胸前几个较小的脓疮居然结了干痂。

  桃叶坚持用橙子皮泡水洗澡。

  洗到一个月时,桃叶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了。

  桃叶在月子里还坚持洗澡。满月那天,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喜气洋洋地从青滩镇上由一幢幢古宅垒成的街道走过时,两边的男人女人全看呆了。

  仿佛蜕过一层皮,桃叶的肌肤像在牛奶中涮过,白嫩红润的容颜,还有因分娩而丰腴起来的身段,在一九四二年初冬的青滩,成为另一颗太阳。

  那天是阴天,江里刮着大风。

  在苍凉的船工号子中,所有见过桃叶的人,无论是男还是女,目光都格外温暖。

  驼子小牛远远地跟在后面。

  好几次,桃叶当街停下来叫他跟近点。

  驼子小牛嘴里应着,人却不往前走,旁边的人也催他走拢一些。驼子小牛就是不往前走,差不多一年时间里,没人看得起桃叶,他要让桃叶好好风光一阵,自己不会在这时同桃叶走在一起,丢桃叶的丑。

  驼子小牛说,桃叶并没有嫌他,是他自己愿意的。桃叶越好,他就越要让桃叶更好。

  驼子小牛还说,桃叶不会辜负任何人。

  有人悄悄地问他,桃叶这么美丽,难道不怕屈祥回来了?

  驼子小牛这时竟能将腰直起来,说自己从来就不怕屈祥,还有些瞧不起屈祥。

  别人问他,屈祥是条“江老虎”,做任何事都不曾留下闲话给大家说,哪有什么让人瞧不起的?

  驼子小牛说他晓得,但他不会在背后议论屈祥,总有一天大家会晓得。

  在青滩镇一九四二年冬季的主要话题中,桃叶、驼子小牛和屈祥就是全部内容,无人提到我父亲。

  只有桃叶,在端详婴儿的眉眼时,忧郁的目光中全是我父亲的身影。 一棵树的爱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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