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了红围巾的桃叶,碰见第一个熟识的青滩人,就急切地问我父亲的下落。不满二十岁的父亲,那时在青滩镇无人能识。父亲的名字,直到六十年代初的运粮船触礁事件发生之后,才被青滩的男女老少人尽知晓。
父亲在回忆中反省,在反省中回忆,无论如何去做,结论都是一样的,其过失都在于当年在峡江边寻找时,没始终如一地提及桃叶的名字。抗战时期的青滩镇码头,天天云集着上百条船,有时甚至多达数百条,都是从外地逃难来的人,在青滩等候转船进到四川。那几年,在青滩街上行走的人,十个当中,肯定有九个不是当地的。父亲在江滩上寻找时,一连问了上百个人,他们都茫然地反问,桃叶是谁?或者干脆回答说,难道桃叶不是在桃树上吗?父亲自此逢人便问,见到一个围红围巾的年轻姑娘没有。那两天,青滩一带到处都有人问这类问题,如见到穿红布鞋的小女孩没见?见到穿貂皮大衣的中年女人没有?见到拄文明棍、戴金边眼镜的老头没有?如此等等,都是一些对失踪者来说,最容易被人记住的外部特征,而不管这些特征是否会在江水中消失。父亲对红围巾的查问,自然也被类似问话形成的波浪又一次吞没了。
桃叶问时,镇上的人自然想得认真一些,其回答同样是青滩两岸普遍流行的失望。他们说,这两天穿西装系领带的男人,无论活的还是死的都太多了,分不清谁是谁。
桃叶在镇上找了两天,仍一无所获。
“民熙号”客货轮出事后的第五天早上,桃叶才回到半山上自己的家里。家里刚刚被人收拾过,油盐柴菜米,全都在显眼的位置上放着,一点不像无人居住的样子。桃叶从崭新的被子看出,这都是有人刚送来的。
桃叶很自然地想到屈祥。
屋外的山坡上,父亲的墓碑变黑了,母亲和弟弟的墓碑,则是刚立起来的。桃叶站在山坡上,变小变窄了的峡江已恢复通航,分不清是“民”字号还是“江”字号的轮船正在过滩,拉纤的人像一群蚂蚁,苍凉的号子里似乎记住了一切,又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桃叶在山坡上独自站了一天。
到黄昏时,她才哭着喊了三声我父亲的名字。
夜里,桃叶看见窗外有一点火光在忽明忽暗地闪着,不时有一股上好的四川毛烟气味飘进来。这种毛烟产于川东,一般的人抽不起,也舍不得抽。青滩镇上经常抽这种烟的人,船上的领水算一类。桃叶晓得是屈祥在外面。她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准备从窗户里泼出去,端起来后又无力地放下。
桃叶待在自己家里哪儿也不敢去。白天她就在门口晒太阳,只要一发现有人往山上爬,她就回屋里将门闩得死死的,那些曾在一起玩的伙伴敲破门喊破嗓子都得不到她的回应。她无法洗澡,总是在每天的下半夜,不会有人来窥探时烧一锅热水,就着灶里的火光,将衣服脱了,用毛巾蘸着水,绕开脓疮,一点一点地揩着身子,然后将内衣换下来用水猛搓,一直搓到上面不沾一点脓血为止。桃叶天天洗澡,天天换衣服,仍去不掉身上的腥臭。还是正月里,背阴沟涧里的残雪似乎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化去的事,滴水崖上的冰吊儿仍有几尺长,从那些地方吹过来的冷风,一沾皮肤就能直达骨子里。附近的过冬苍蝇却早早地醒来了,只要桃叶坐到太阳地里,它们就从墙缝土洞飞出来,绕着她旋来转去。是那种又笨又大的乌亮的黑苍蝇,身上长长的绒毛都能看见。一共有二十几只,先前更多些。桃叶趁它们趴在地上时,用脚踩死了不少,又用一根小棍在空中击落五只,剩下这些她不是对付不了,而是脓血将衣服和皮肉粘到一起,动作稍大一点,就会扯下几块烂皮,引起钻心疼痛。好几次,一想到连苍蝇都在欺负自己,桃叶就一个人对着山崖泪如雨下。
镇里的人继续来找她。桃叶因此有了对屈祥的第一种好感:屈祥没有将自己患病的事传出去。屈祥在江里救她的事,早被从庙里醒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的羞辱冲销了。
突然发生变化是回家后两个月左右的事。
一九四二年秭归全境发生春旱。县志上有确凿无疑的记载。阳历四月间,青滩一带的人,无论住在多么高的山上,都要用背篓背上水桶到江里去背水吃。那么大那么重的背篓,对于一身脓疮的桃叶来说,简直是挨都不敢挨,更不用说背。幸亏有屈祥帮她。隔一天,屈祥就会领上五个船工,背着水桶爬上半山。连同他自己背的,六桶水正好可以将水缸装满。
作为峡江著名领水的屈祥,如此举动自然会引起他人的注意。青滩本地人倒没什么,问题在于一些过路的散兵或者说是溃兵也晓得了。
关于桃叶容颜的议论,不免让那些仗着一根三尺半横行霸道的男人想入非非。据说那个麻子排长是河南信阳人,江滩上开河铺子的女人差不多都吃过他的亏。麻子排长姓李,别人背后都叫他麻子李,因为在前线时曾杀过两名东洋鬼子,所以他天天拿着那把从东洋鬼子手中缴来的刺刀,在女人面前炫耀,有时还用它逼着女人同他上床。
麻子李去桃叶家,是一天中午。
去时他也从江里带上水。他不会用背篓,就用扁担挑。又高又陡的山,能挑一担水上去,也只有河南人能做到。麻子李来到桃叶门前时,桃叶早已将门闩死了。他气喘喘地将一桶水喝下半桶,然后一边敲门一边将自己杀东洋鬼子的过程,说给门后的桃叶听。听完故事,桃叶真的将门打开了一条缝,要麻子李将水桶递进来,由自己倒进水缸。但是,麻子李提着水桶,硬是从门缝里闯进来。接下来的动作更迅速,不等桃叶有激烈反应,麻子李就将桃叶的上衣一把撕开了。进出的脓血溅了麻子李一脸。麻子李有些不相信,他用那把从东洋鬼子手里缴来的刺刀,在桃叶的两只乳房上左右拨弄一阵后,非常失望地用河南腔骂了一句粗话,然后将脸凑到水桶边。正想用手掬水洗,他又改变主意,将水倒入水缸,匆匆忙忙地跑下山,一头扎到卫生队里要了一堆酒精棉球,拼命往脸上搽。
麻子李从桃叶身边走开时很惋惜地说:“没想到你竟长了杨梅疮。”
到了卫生队后他对那些女护士说:“你们别沾山上那个叫桃叶的女人,她有梅毒。”
这两句话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青滩。
麻子李说过这话后,不几天就被人捅死在绞滩站旁边的乱石堆里。那把青滩人个个认识的刺刀从肚子插进去,从腰间冒出来。
麻子李的尸体一被发现,军队就在满地搜捕屈祥。
军队搞不清屈祥是搭哪条船走的。因为船工们都说不晓得,都说就是晓得也不会告密。有枪有炮的军队很无奈,他们同样晓得,屈祥就是这条峡江。谁也不可能将一条峡江抓起来。
麻子李走时桃叶还没想别的,她依然将他当作抗日英雄。几天后,缸里的水干了,屈祥亦不见来。她熬了两整天,只好自己拿上一只小桶到江边提水。
几个月没下雨,山野迟迟转不了绿,地里的苞谷苗像烧焦后的头发,草地一踩一团灰,就连石头也干得起了一层白粉,脚踏上去软软的感觉像棉絮。桃叶每走一步,身上的皮肉就要被撕裂许多次。她真的想有个人能帮帮自己。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刚叫一声,那人像是有急事,马上加快了脚步,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午时分,桃叶下到江边。江滩上的人很多,差不多都认识。桃叶好久未见他们,还没等开口问候,那些人能躲闪的就躲闪,不能躲闪的便扭头往回跑。桃叶不知所措,怔怔地在走空了的江边放下水桶。
河铺子里的一个女人却远远地叫:“桃叶,你别害别人,要吃水到下边去舀!”
桃叶顺着水线往下走,已经很远了,那女人还在挥手要她继续走,直到水线上了峭壁,江滩完全消失,再也无法行走时,桃叶才将水桶伸到江里舀起一桶水。
桃叶正要直起腰,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蹲在水边吐了好久。河铺子里的女人以为要出意外,一路呼叫着往这边跑。江上刮着顺水风,女人大胆地走到较近的地方。
她看了看说:“你这像是怀孕了。”
桃叶惊愕地抬头望了一下。
女人说:“是船上那个男人的还是屈祥的?”
桃叶刚要开口,又哇地吐了一堆。
女人说:“也不知是哪辈子造的孽,让这么好的姑娘受这份罪。”
桃叶忽然站起来,扑向那女人,女人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跳出老远,嘴里还说:“我好心帮你,你可别将病传染给我。”
桃叶哭着说:“我不是,我不会得那种脏病的。”
女人叹了口气,从江滩上捡起一张牛皮纸,走过来先将水桶的提梁包裹好,再提起水桶送桃叶一程。她要桃叶谅解大家的心情,这种惹火上身的病,男人哪怕是金刚钻、女人哪怕是牡丹花,也无人敢碰。女人将桃叶送到镇后的山路上,她将水桶还给桃叶时,再次深深叹了口气。桃叶接过水桶往山上走时,听见背后有人小声说那个女人,若是大家晓得她与桃叶有接触,谁还敢上她那河铺子去。那女人似乎在说可怜之类的话,桃叶没有听清。
山坳里零星长着的橘树,本应青青的叶片被干旱折磨得发黄,就像人病久了。空气中飘浮着许多的草须树绒,人吸进去就在喉咙处缠成一团。桃叶在一道十几丈高的峭壁间往上爬时,听见头顶上传来牛的吼叫声。那些牛是在它们只有羊那么大时从山下背上来的,从此就再也下不了山。想下山,只有等到老死病死时被人宰了,切成块拿到镇上去卖。人行小路只是在崖缝中凿出几个小坑供人暂放一下脚。桃叶全身每一处都被反复撕开过无数遍,她每向上爬一步,人就要死去一回,恍恍惚惚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清醒之时,她不清楚那些牛为何如此不顾生死地趴在崖头,朝着自己焦急地吼叫。如果这些牛是在为自己担忧,那它们真比镇上的人还懂人情。
除了疼痛以外,桃叶还惦记着腹中那也许真的存在的胎儿。她有些记起来,身子里每个月都要如期而至的红物,自从有了汉口那个大火之夜后,就一直没有再来。桃叶在峭壁上又呕吐了一次。这次吐完之后,桃叶忍着各处的裂痛,将嘴伸到桶边,痛痛快快地大喝了几口。身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头顶上的几头牛叫得更急了。桃叶正要抬头,一声轰鸣从天而降。她本能地往石壁一贴,一只庞然大物擦着背脊坠落在崖底,激起一股冲天的尘土。山风吹过,从尘雾中露出一头还在挣扎的黄牛。桃叶望着黄牛那痛苦的惨状,一下子明白了,那些牲畜看见了她的水桶,嗅到了水桶里江水的气味,它们像强盗一样正准备半路打劫。桃叶的头皮在阵阵发麻,心里也在阵阵发紧,甚至疼痛也暂时消失了。在她发愣时,又一头黄牛将两只前蹄伸到崖下,就像有人趴在那里,伸出双手来接应自己。桃叶再走几步,就会碰到那两只牛蹄。她放开嗓子大声吆喝,想将它撵开。那头牛将蹄子收回去,却依然站在崖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的水桶。
桃叶叫起来:“喂,上面有人吗?快将这些该死的牛撵开。”
上面没有人应,那些牛烦躁的叫声越发急促。牛蹄在岩石上刨出一些隐约的火星,两颗拳头大的石块被牛蹄踢下来,越过桃叶的头顶飞出很远。桃叶见崖缝里有一道坎,就将水桶放在石坎上,空着手往上爬。她打算将牛赶走后,再返回来取。桃叶刚爬了两步,就听见那些牛疯狂地吼叫起来,几只牛头凑在一起,用那些犄角在崖缝小路上垒起一道鹿寨。桃叶被那一排眼睛里喷出来的火焰吓坏了,她从没见到食草的家畜会如此凶恶,那坚硬的犄角,尚且残存些许牛类的温和,倒是那平素瘪来瘪去,只有几颗臼齿,如同八十岁老汉的嘴,突然之间就像长满了狮虎一般的利齿那样残暴。桃叶只要再往上爬一步,它们一定会咬掉她的脑袋。桃叶什么也不敢再想,退回去取出水桶,双手举起来递到崖头上。水桶还没放稳,桃叶就感到它被谁劈手夺去。崖头上随即响起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一开始还有水声啧啧,但那声音马上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木头被碾碎的声音。再往后木头的碎响也没有了,飘荡在崖头的是岩石被舔得战栗起来的窸窣声。
黄昏时,桃叶终于爬上崖头。双脚踏到一块平地的刹那间,她像一堆稀泥那样瘫倒下去。某种超然物外的虚无缥缈笼罩在她的心上,似乎一切物体都在飘浮,心呀、肝呀、脾呀,都在拉拉扯扯乱碰乱撞,没有一个安身之处。牛群在崖边挣扎着向另一条上山的必经之路奔去,在那条路上有几个背水的女人正在艰难地向上攀行。为了活命连牲畜也变得充满智慧,晓得埋伏,懂得袭击。地上只剩下几颗钉水桶的铁钉,被水浸泡过的木头,竟然也被平时连较硬的枝条也要从草里挑出来的牛,干干净净地吃了下去。地上出现了一个坑,那是牛群舔吃被水泼过的泥土留下的。
桃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在峡江里获救之后,找不到龙克,她也没有觉得如此无助。
峡江上已没有一只仍在航行的船。无论是轮船,还是柏木大船,黄昏一到它们就早早靠岸,船工想走,船却不想走,船工不累,船却累了。船工有妻儿在远方,他们想早点回去,船没有家,它泊在哪儿都无所谓。桃叶住在半山上,但她并不比江边人看得更远。群山像一只幔帐,在幔帐里的人无论在哪儿见到的都一样多。
天黑后桃叶才回到家里,她正要开门,小院场边上有人咳了一声。一个男人说:“小心,门槛上有水桶。”
桃叶低头一看,果然有几颗亮晶晶的星星浮在眼前。她问:“你是谁?”
男人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牛。小时候你总让我偷家里种的橙子给你吃。”
桃叶说:“你是小牛、驼子小牛?这么高的山你还能将水背上来!”
男人说:“差一点就被那群牛半路劫去,幸亏我将衣服脱了盖住水桶,那些牲畜到底比人少一个心眼。”
桃叶回家这么久,第一次笑了起来。
她点亮灯将驼子小牛让进屋里,驼子小牛进屋时将两只手放在额头上比画一阵,桃叶看清这驼背的男人,真是小时候的伙伴,不由得又笑了。驼子小牛就说她比小时候好看多了。桃叶听说他仍住在龙马溪,还是不愿被人取笑,从不进青滩镇后,就问他从哪儿得知自己回来的。驼子小牛说,他一直在往这边看,见这屋的烟囱一直在冒烟就晓得是桃叶回来了。
桃叶叹了口气说:“你没听说我有病,镇里人都躲着我?”
驼子小牛说:“上山时有人跟我说了,我不信。你不会得那种病。”
桃叶说:“你真的不信?”
驼子小牛忽然捏住她的手,将那手背上的脓疮舔了一下,然后说:“这样你该信我的话吧!”
桃叶又笑起来说:“驼子哥,你还是那样好。”
说了几句话,驼子小牛就要走,还不好意思地说,他不愿别人看见自己走得晚了,而说桃叶的坏话。桃叶咯咯的笑声在峡江边的石壁上响亮地回荡着。驼子小牛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橙子递给桃叶。桃叶接过来,几下剥去皮,边吃边说,自己有几年没有吃到这么好的橙子了。
驼子小牛忽然急促地说:“那你就跟我走,到我家天天吃好吃的橙子。”
桃叶随口说:“那好。”
第二天中午,驼子小牛又背水上山来了。
刚一坐下他就说:“家里已经同意,你过去后我们单独过。他们给我们一间房子,十棵橙树,还有一点地,就是没有牛,但不要紧,我就是牛。”
桃叶一愣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驼子小牛说:“昨晚你不是同意了吗?”
桃叶好久没有做声,最后才说:“驼子哥,我这身烂疮你是晓得的,你不相信它是脏病,我自己都有些信。还有你不晓得的,我怀了别人的孩子。那人叫龙克,上次青滩翻船他失踪了,说不定哪天他就会回来。还有屈祥,我是他救的命,他若是要我怎么样,我是不能拒绝的。”
驼子小牛想也不想就说:“我没有他们那么好,但是,我会比他们对你好!”
那天下午,太阳突然又变好了。
用驼子小牛背来的水,桃叶在自己的屋里洗了最后一个澡。出门时她一把火将这小屋烧了。她对不理解的驼子小牛说,这样好,这样她就再也没有地方去了,只有同驼子小牛过一辈子。
他们走到峭壁附近时,又见到了那群牛。
那群牛不看他们也不看崖下,而是一齐抬头看着天空。桃叶情不自禁地跟着往天上看,天上竟出现了久违的乌云。乌云像是跟着他们走,他们走到哪儿,乌云就布满哪儿。
桃叶刚刚踏进驼子小牛的家门,天上突然响起一声霹雳。
迟迟的第一场春雨和第一声春雷就是这样来到的。
第二天早上,驼子小牛家的橙树就开满了细小的白花。 一棵树的爱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