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走进驼子小牛家门时,驼子小牛的妹妹才三岁,迎接桃叶的唯一的人就是这三岁的小女孩。一九五八年这个小女孩被肖姣的父亲敲锣打鼓隆重娶为妻子后,她在洞房花烛之夜,还不忘在枕边对丈夫说起桃叶出嫁时的冷清。只有她将从水边捡回的一朵野花送给桃叶,那一年干旱太厉害,新滩的花儿都不敢开,那野花也不知是从哪儿飘过来的。
桃叶接过小女孩给自己的小小花朵时,说一定要还她一大堆鲜花。小女孩说她想要外面的树上都开满花朵。桃叶叫她回去好好睡一觉,等睁开眼睛那些树就会开的。桃叶也睡了一觉,待她早上醒来时,驼子小牛站在床前告诉她,外面的树真的开花了。桃叶穿好衣服,梳洗了再出门,橙树上的花像堆着白雪一样让她睁不开眼睛。她从没见过橙树上的花开得如此繁密,洁白一片,将小屋围得严严实实,郁香浓酽得比酒还醉人。蓬头垢面几个月没沾水的山野被甘霖般的大雨从头到脚洗过一番后,到处都是酣酣畅畅的。
事隔多年,新滩的人一提起那年春旱,稍稍有些记忆的啧一啧嘴唇就像干裂了。他们说那一年,山上的人为了赶开围抢背回江水的背篓的那些牲畜,不知狠着心打断了多少根扁担。每天上午,新滩的水线上人头挨人头地趴满了从山上下来背水的人,在将水桶灌水之前,他们自己像牲畜一样,先趴在水里痛喝一通。那一场雨来得太及时,太突然。很多人都看见了:桃叶和驼子小牛从山上下来,脚下踩起的浮土,飘一飘就变成了乌云。驼子小牛家一棵橙树被雷劈死了一半,那是在驼子小牛和桃叶的小屋熄灯后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里发生的。先是一团耀眼的白光,从半空里往下落,正好掉在龙马溪对面的山坡上,将驼子小牛和桃叶的小屋映得像银子做成的一样。那白光亮了一阵后才猛烈爆炸。这一点被那些边淋雨过瘾边听庙里风铃声、同时观察对面山坡上那间小屋里的动静的好奇之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还以为是雷要劈驼子小牛,将他收了回去,重新打发到哪儿投胎,得知小屋没事人也没事,只是橙树被劈坏了半棵,大家都不相信。
春雨春风如丝如织。那棵一半焦黑一半洁白的橙树,黑的部分树干树枝已经炭化,白的部分则连细微的花瓣也没伤一点。
驼子小牛对桃叶说,这树倒真像他们自己。桃叶瞪了他一眼,不让他再瞎说。
剩下的半边橙子树在阳光里继续生长,假若没有另一半炭化了的黑木映衬,它同别的树没有什么两样。
肖姣曾对我说,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奇妙,往往是最不可能走到一起的男女最终却走到一起来了,并且生活得很好。对此我无话可说,只能开玩笑,希望也有一个类似的霹雳击中自己,然后像那些气功大师一样,突然获得能透视人的心灵的特异功能。也不利用它来干什么坏事,就只看透一个实实在在对自己全心全意的纯洁的女孩,将她娶了做太太。
桃叶身上的脓疮一点也没有见好的迹象。特别是大腿上的几个大疱,当桃叶穿着短裤坐在房里时,那汩汩流淌的脓血,简直就像峡江中阴险的笑水。驼子小牛不知从哪儿听说,用鲟钻子肚里的油熬成膏,可以包治这种恶劣的脓疮。他每天将桃叶和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以后,就到江边去,在无鱼的地方拿着一只捞网,不知疲倦的舀着。他不想舀别的鱼,专门冲着鲟钻子下手。老在江边舀鱼的人告诉他,有鱼的地方是不会有鲟钻子的。舀鱼的人又忧心忡忡地提醒他,像桃叶这样漂亮的女人,只有一身毛病时他才能留得住,她若什么毛病也没有,不用翅膀也会飞走的。驼子小牛对这话非常生气,认为这是恶意挑唆,他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理睬这个叫豹子的人,并且三番五次将豹子送来的活鱼,一条一条地扔回峡江里。
舀鱼的人总是夜里出门,驼子小牛天一黑就出去,他出门时总叫桃叶将门闩死,自己不到天亮不会回来。有天半夜,桃叶醒来发现窗口站着一个人,她以为是驼子小牛,就将门打开,没料到进门的是屈祥。屈祥什么也没说,就像在江水中抱着她那样,将浑身柔软无力的桃叶在空中扳倒,抱起来就往门外走。快出门时,桃叶才开始挣扎,她还是那句话,说自己恨屈祥。屈祥将她抱到屋后时,她抓住那棵被雷劈过的橙树,身子向上一纵,从屈祥怀里蹦出来。她一口气跑回屋里,将屈祥闩在外面。屈祥又站到窗口,对她说自己在巫山和巴东之间的碚石躲着,他在那里访到了一个老中医可以治好她的病,所以他才扮桡工下水来接她。屈祥说他的船桅杆上挂着一根红布条,停在码头的最下边,他在船上等她三天,屈祥一个好听的字也没说,硬邦邦丢下几句话就走了。
那天黎明时分,桃叶梦见峡江上有数不清的柏木大船,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一面红旗一样的东西。桃叶没有见过红旗,她对红旗的印象是我父亲在黄州、汉口和从汉口到新滩的路上对她描述的。依照父亲对我的说法,在四九年以前,他只是在王永萱那里见过一次红旗。桃叶的那个梦只能是感情放大的产物。
屈祥来过一次后就不来了,他丢下的那句话整天在桃叶的耳朵里回响。屈祥说他知道桃叶一定会去的。
桃叶在小屋里呆了两天。第三天夜里,驼子小牛一出门,她就烦躁不安起来,快到半夜时,她突然脱下驼子小牛给自己买的所有衣服,换上汉口大火后我父亲给她买的那些衣服,什么也没拿,一个人摸黑往江边走,半路上,桃叶听见一阵枪响,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这时,桃叶有孕的腰身已变得很粗了,两脚迈不快时,她不由得又说了声恨屈祥。爬过龙马溪和寺大岭。枪声消失了,只有满天的风铃声,叮当悦耳,怎么听也不惊心。
江滩上聚了一堆人,桃叶走过时,听见有人在说屈祥的名字。她看见一条船桅杆上真的系着红布条,船上的灯光中还有几个拿枪的士兵。她正在犹豫,驼子小牛走过来。
驼子小牛说:“没想到屈祥在这船上躲着,差一点被当兵的抓住。幸亏他机灵跳进江里,也不知那几枪打着他没有。只要没打着,这江老虎是淹不死的。”
桃叶说:“他在船上怎么会被发现哩!”
驼子小牛说:“听说是馋酒,以为夜深没事就上了岸,没想到正好被麻子李的手下看见了。”
桃叶轻轻地说:“走了反而好。”
驼子小牛没问她这么晚来江边干什么。桃叶不想回去,就坐在水边看驼子小牛舀鱼。驼子小牛舀了几千下,硬是将太阳舀出半边来。这时驼子小牛看见水里什么东西一晃,他赶紧将捞网插进水里,舀起来却依然是一泡水。那些在渔坊里舀鱼的人纷纷收网,让位给抓阄抓到白天舀鱼的人。驼子小牛对桃叶说再舀最后一百下。那网一下去他就感到异乎寻常,水里有东西在挣扎,而且力气很大。驼子小牛有些对付不了,忙叫桃叶帮一把。桃叶上去后,四只手一用力,一条大鱼在空中翻腾一阵,被捞网拖到岸上。要走的人都过来看,认出它是一条小鲟钻子,重量不会低于二十斤。大家都吃惊,这么大的鱼怎么偏偏让一个驼子逮住了。
驼子小牛在河铺子里借了一把刀,就着江水在礁石上将鲟钻子宰了。他先将鱼油包好,鱼子也留下来,其他鱼肉拿回家后切成块分给家人。鲟钻子的子是美味,驼子小牛舍不得卖,一粒一粒全做给桃叶吃了。桃叶吃得很高兴,几次问,那些从大城市里撤来的人总说这种鱼子做的酱最好吃,不知他们怎么样做酱。
鲟钻子肚里的油熬成药膏后,在桃叶身上涂抹了许多天,那些脓疮还是不见好转。不过有油膏隔着,和衣服摩擦的疼痛少了许多。
桃叶的肚子同树上的橙子一起天天见长。到胎儿小脚开始蹬踏桃叶时,不再长大的橙子表皮也开始变黄了。
大雁擦着峡江两岸的高山往南飞的季节又降临新滩,被雷劈过的那半边树上,橙子长得只有鸭蛋那么大,同众多树上其它的果实比起来,显得娇小可爱,特别是它们齐整整的,如同满树的金元宝。
桃叶一望见它们就有一种心醉的感觉,身上那种难忍的滋味也轻了许多。发现橙树上有异香的是驼子小牛的妹妹,她一蹦一跳地从那所大房子跑过来,扯着桃叶的衣襟问她是不是搽了雪花膏,桃叶对她说自己没雪花膏,就是有身上也无处可搽。小女孩又问她是不是洒了花露水,桃叶又说没有。小女孩子就问:那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哩?小女孩找了一圈后,一把抱住那被雷劈去半边的橙树,高声嚷着,在这儿,在这儿。桃叶摘下一只刚刚成熟的橙子,放到鼻尖上,真的,一股异香直冲肺腑。她有些诧异,顺手将皮剥了后,那股异香更是有弥漫之势。桃叶将橙肉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小女孩。小女孩咬了一口便又叫好甜。桃叶禁不住也尝了尝,然后也跟着小女孩叫好甜好甜。
几棵橙树上的橙子她们一一尝过,全不及这些。桃叶想不通这树遭雷劈后果子为什么反而更香更甜。同桃叶一样,我一开始也想不通,桃叶是听后来的那个陈教授讲清道理的,我则是在故事里先初步了解,待返回武汉后又专门拜访了华中农业大学专门从事柑橘研究的国际权威人士章文才先生,他极简洁地告诉我,这是遗传学上最常见的生物变异。但是古仕光却要我多从文化的角度去考虑这些,因为解释科学不是艺术家的事,就像文化不是政治家和工程学家的事一样。
桃叶和她的小姑子坐在树下的那阵子一共吃了多少只橙子,她们自己也数不清。一个过路的女人站在几丈远的地方问她们怎么这样馋,这时候的橙子会将人的牙酸倒。桃叶打了一个饱嗝,将一股清香喷到那个女人的脸上。女人吸了吸鼻子,有些不知所措。桃叶让她过来摘一只橙子尝尝就知道了。那女人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过来了。她不待将整个橙子吃下,就对桃叶漾起了一脸笑容,那神态完全是后宫的婢女见了公主。
这一段故事是肖姣讲的,她毫不客气地将这个话题接过去,脸上的得意之情可掬可捧。“你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吗?”肖姣更加得意了。我想了一下后故意胡说一通,“后来你舅妈桃叶的病完全好了。”肖姣以为古仕光事先单独同我说过,正要生他的气,肖橙挺身而出说是自己出卖这个国家机密的。这话让我生气了,我回头质问肖橙是不是我们还没见面时在梦里说的。肖橙说起码他想过要告诉我,接着他又小声说,他从没想过将任何秘密告诉骏马。
给桃叶治病也是无意的。桃叶在房里准备洗热水澡时,那小女孩调皮地将几块橙子皮扔进澡盆里,见有香气溢出,桃叶就叫小女孩多捡些橙子皮泡在澡盆里。洗过澡后,桃叶的通身全是香味,睡了一觉醒来还未散尽。她对着晨曦穿衣服时,吃惊地发现,胸前几个较小的脓疮居然结了干痂。桃叶用橙子皮泡水洗澡洗到一个月时,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了,她在月子里还坚持洗澡,满月那天,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喜气洋洋地走在新滩镇那一幢幢古宅垒成的街道上时,两边的男人女人全看呆了。
仿佛蜕过一层皮,桃叶的肌肤像在牛奶中涮过,白嫩红润的容颜,还有那因分娩而丰腴起来的身段,在一九四二年初冬的新滩,竟成了另一个太阳。那天是阴天,江里刮着大风,在悠长苍凉的船工号子中,所有见过桃叶的人,无论是男还是女,眼光都是那么温暖。
驼子小牛远远地跟在后面,桃叶好几次当街停下来叫他跟近点,驼子小牛嘴里应着,人却不往前走,旁边的人也催他走拢一些。驼子小牛说他就是不往前走,差不多一年时间没人看得起桃叶,他要让桃叶好好风光一阵,自己不会在这时同桃叶走在一起,丢桃叶的丑。他说,桃叶并没有嫌他,是他自己愿意的。桃叶越好他就要让桃叶更好。
驼子小牛还说,桃叶不会负任何人,有人悄悄地问他,是否连屈祥回来也不怕。驼子小牛这时竟能将腰直了直,说自己从来就不怕屈祥,还有些瞧不起屈祥。别人问屈祥是条江老虎,做事从来就不留闲话给大家说,哪有什么让人瞧不起的。驼子小牛说他知道,但他不会在背后议论屈祥,反正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
在新滩镇一九四二年冬季的主要话题中,桃叶、驼子小牛和屈祥就是全部内容,无人提到我父亲。惟有桃叶在端详婴儿的眉眼时,忧郁的目光中仿佛有我父亲的身影。 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