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给那婴儿取个名字叫武汉。无论怎么说怎么看,武汉都应该是我的哥哥,而且同我有着二分之一的血缘关系。
做了母亲的桃叶自然不必再为过去的事羞羞答答,满月后的第三天,她就同驼子小牛一起,背着武汉在江滩上张罗着搭一座河铺子。再次来新滩时,我同肖姣等几个人一道往上游走了很远,一直到四川的奉节,半路上还弯到大宁河边的大昌镇,那镇子离旅游热点小三峡最后的景点马渡河还有几十里水路。小镇很古朴,码头边有一棵长在石缝里的古树,古树下有几个卖茶水、小吃和小杂货的棚子。我在棚子边的茶座还照了一张像,是肖姣用那大照相机照的,我对那张照片很满意,因为它是我总共上千张照片中,唯一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正流露出内心深沉的一张。大昌同新滩一样也是座千年古镇,新滩的古老全被滑落的山体推入峡江。大昌的模样也维系不了几年,三峡水库二期工程一结束,它们的历史也就终结了。这样的时刻一天没来到,镇内的古巷和镇外的河铺子就一天存在着。奉节城外的河铺子沿着江滩构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它像是一只大口袋,上下各一长排,靠城脚又横着一排,只将水边一线敞开,等着一船船的游客。因此,它又像鲟钻子的那张大嘴,一心想将从船上下来的人不管钱包是饱还是瘪,全部一口吸光。我们在碚石乡过了一夜,在那里碰见巫山航管站的一位先生,他对我们在进小三峡时买了门票又买船票,然后又在距马渡河还有一段路的那座新修的古栈道下,就是那正对着小小三峡峡口处被诓称终点每人必须再交十元钱才能去马渡河的这一切非常气愤,说是按规定,所有这些都已包括在门票里面了。龙门峡口更像一张血盆大口,只有大昌那宁静得有些寂寞的河铺子,还让人感到心中留有茶香。新滩现在没有河铺子了,葛洲坝拦蓄的回流水,就是枯水季节也不给新滩一处可搭河铺子的地方,这样也好,免得人们下船时也像在奉节一样,时刻提防着自己的钱包。桃叶搭河铺子的时候,新滩的江滩像敦煌那里的沙漠一样美。无论在白天里如何肆意乱踩,夜里的风都能将江滩抚平。天亮时,第一个在江滩上行走的人,踩下每一脚时心里都有一丝犹豫,不忍心伤害这画一样的晨景。白白的细沙环绕着一块块石头,无水的江滩上又有另一番水的风景。这样的风景,我只在碚石看过。在等待那艘从巴东开来的载人货船时,那些细沙在岸上用波浪一样的起伏,用自己的神往无形地拍打着连片的巨石。就我这种水平的相机照出来的照片,肖姣和那江滩一样美轮美奂。可惜我们是那两天中唯一来到碚石的外地人。
桃叶搭河铺子时,不断地有人过来帮一把,只花了一天时间,一座草木棚子就搭好了。前面一半做生意,后面一半放床睡人。
那个曾帮桃叶在江边舀水的女人,在河铺子搭好后的第一个晚上就过来串门。她将驼子小牛撵到自己铺子里去睡,并有些放肆地对驼子小牛说,像桃叶这样的女人不能光给你们男子享受,女人们也该偷吃一两口尝个鲜。她这样只是闹着玩,说正经话时,她就向桃叶传授开河铺子的经验。
婴儿武汉睡着了,那女人在床上摸着桃叶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连连叹息不已。那女人也是从山上嫁到江边人家的,三朝回门时还是轿子来轿子去,但一到婚礼后的第四天情况就变了。一早起来丈夫就将从江里舀起来的一条鲤拐子扔给她,让她做菜。她住在后山老高的地方,看见鱼的次数都不多,哪知道鱼的做法。她又不好去问婆婆,只好硬着头皮将鱼宰了放进锅里烧熟,刚端上桌,丈夫就将她打了一顿,骂她不该没刮鱼鳞。打过之后还硬要她将那些鱼鳞吃下去。第五天早上,丈夫又让她做鱼,不过这次是鳊鱼。她记着头天挨打的事,第一下就将鱼鳞刮了。谁知又招来丈夫的一顿打,骂她不该将鳊鱼的鳞刮了,鳊鱼鳞是味精,越嚼越有味。那女人说,江边的男人都爱用这种办法来整山上的女人,山上的女人姿色好。男人这样做是打煞女人的脾气。山上那些做母亲的知道这些,有的就对女儿明说了,让女儿有准备,反正三朝过后要挨男人的打,不如就顺着男人装作不知道故意上当,桃叶不知道这个,驼子小牛从来就没有碰过她一指头。
那女人告诉桃叶,在河滩上做生意,女人是不用愁的。特别是柏木船来时,只要笑得好,船上的人什么都会往铺子里送。船上有什么,铺子里就有什么。当然,收东西时,还要看人,看得中的就收东西,看不中的就别收。她看中过几个,湘帮的、楚帮的和川帮的都有,开了几年河铺子,就将房子盖起来了,都是那几个人帮的忙。丈夫一趟水就是半年,自然免不了在外帮别的女人。峡江的水那么险恶,女人就不能对男人太吝啬。
桃叶告诉她,自己不想这样。那女人说,不这样还开什么河铺子。后来那女人又说,桃叶有一个屈祥也就够了,有江老虎的招牌挂在桃叶的河铺子里,船上的人大概都不敢来沾她惹她。
桃叶说这些都与她不相干,她只想专门做鱼。
说到鱼,她们就兴奋起来。
冬季里,新滩这一段峡江的鱼比那些会唱情歌的船工还讨女人喜欢。别的地方是夏季秋季产鱼,新滩这儿,冬季下雪时正是产鱼的高峰。长江万里长,那淌不完的水中有捕不完的鱼,它们每年都要回游到上游的金沙江去产卵,新滩上中下三座滩,就像是新滩街上的那些古宅里的石阶,第一道是门楼,第二道是厅堂,第三道后面才是正屋,才是新婚男女的洞房。鱼儿为了那三道石阶后面的快乐与幸福,一群群沿着两岸水流稍缓的地方往上冲,一冲就冲进用石头垒成的槽口里。顺滩顺水铺成一道几丈长的石坎,石坎都呈浅槽,十几个这样的石坎连接在一起就成了渔坊。上中下三滩共有五个渔坊。南岸的滩头下竟还有三个天生的碓窝一样的大坑,深不过一两尺,但鱼儿一进去就被急水回旋冲昏了,那些舀鱼的人就像撮箕撮东西一样,不用网捞而是用网撮,有时撮得太满不得不倒掉一部分。
父亲和桃叶站在“民熙号”客货轮的船舷上看新滩时,渔坊里舀鱼的人虽然不少,但没有几个能舀起鱼来的,一网一网地出水时,先是猛一亮,接着网眼上银箔一般的水片就迎风飘散了。舀起来的全是奠鱼。
新滩人都知道,真正有鱼是从每年的腊月三十下午开始的。但新滩人在腊月里就开始下网舀鱼,明知道无鱼可舀,他们还是要让自己空劳累一场。不说峡江,就是上万里的长江,哪一处能像新滩,别人都在晒船补网,他们却每天一江滩地舀鱼。他们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这些鱼来得太容易了,就明明白白地在水里空舀一个月,一到腊月三十下午(月小就是二十九——桃叶他们小时候就挨过大人的骂,说江里的鱼儿都知道年大年小、月大月小,该回来就回来,可他们一出门就糊涂了,天黑了还在野地里疯,连上水下水都分不清,桃叶他们挨骂时,总也想不通江里的鱼儿如何知道岸上人在过年),渔坊里就有鱼了。一只只捞网不时舀起一堆小鱼,没有一条大鱼。大年初一还是这样,只见小鱼不见大鱼。三十的小鱼叫辞年鱼,初一的小鱼则称为拜年鱼。
我和骏马听到这个说法时不禁同时看着肖橙会心一笑。现在辞年与拜年的事在城里都由小孩去做了。他们一群群地在街上窜动的样子,肯定很像从前新滩渔坊里的小鱼。这是我和骏马在新滩第一次心灵相通。
过了三十和初一,各种鱼就一天天多起来。
大小形态如梭子、青背白肚肥厚得如同土财主的奠鱼总是头一批到来,这很符合它们那种土财主的性格,害怕少占便宜总往前面钻,结果就先落进舀鱼人的捞网里。接着是比奠鱼个头稍小的土爪子。在被毛泽东称为武昌鱼的鳊鱼到来之前,还有一种体扁背青、形态也介于两种鱼之间的不知名小鱼。鳊鱼与武昌鱼是一类,稍有不同的是武昌鱼腹内有十三对半大刺,鳊鱼则少半对。鳊鱼之后是如竹筒一般的鲷鱼和与鲷鱼极相似的翠骨闹。草鱼和青鱼也有混在鳊鲷中一同来到的。之后便是被叫做鲤拐子的鲤鱼,被叫做大头鱼的鳕鱼和被叫做胖头鱼的鳙鱼。这些鱼都是成群结队地来,往往几天几夜的时间里全是同一种鱼,一样的鱼到处都是堆成堆时,让人感觉到它们似乎不再是鱼了。每年最后见到的是横鱼、形似鲤鱼的黄排和被叫做鲟钻子的中华鲟。它们体形庞大,性格凶猛,总是一条鱼单独行动,特别是鲟钻子,喜欢独霸一段江域。
鲟钻子来到以后,江里要清静一阵,直到春分前后,江水渐渐往上涨,并开始变浑时,又能有大量的鱼儿涌来。这一次打头的是麻骨鱼,接着是与麻骨鱼长相差不多的出水烂,这种鱼特别娇气,离了水用不上半天肚子里就开始流黑水。往后则是鲇鱼的世界,新滩这儿舀起的鲇鱼,平常一点每条也在三五斤七八斤,大的有几十斤,扔在江滩上那浑身的涎水到处流,不知滑倒多少收鱼的人和看热闹的小孩。涎水沾在衣服上,晒干后在阳光里闪着五彩之光。仿佛是鲇鱼的涎水将峡江作了润滑,那些体形笨拙的鲌鱼、棕杆子、鳜鱼和与鲇鱼相似不与那长着四只脚的鳄鱼相干的另一种鳄鱼,才能溯游而上。
正月过完是二月,这是鱼儿更旺的时候,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刚刚将北岸江滩晒出点暖意时,鱼群就蜂拥而至。江滩上手持捞网的人排成几十道队,前面一个舀起一网鱼时,脚下一蹬,借着那股向上舀的力气,撬着一捞网鱼走到一边,身后的第二个人迅速跟上去,同样舀起一网鱼后也走开腾出位置给第三个人。这时第一个人回到队里,站在最后面。十来个人一队,大家周而复始地来回轮流舀。鱼多时,还可以在每道石坎中间支撑起两条小船,两个人在两条船上相对站立,两只捞网此起彼落,在峡江中形成亮晶晶的一排水轮。鲤鱼来时,水面上更好看些,水急了或被捞网的框架碰着挂着了,那些鲤鱼就会猛地跃出水面,有些跌入船舱,有些跳上江滩,更多的鱼从水里来又回到水里去,只在空中留下一道金色的弧线。
此时还没到年三十,辞年的鱼和拜年的鱼还没做好准备,江滩上有些冷清。潮湿的冻土在两盏昏暗的马灯照耀下,向河铺子的窗口弥漫着一团暗黄色的雾气。一群穿着旧衣服的男人不安地跺着脚,还有一个正蹲在地上摆弄什么。跺脚的人不停地催促,要他快点将火点起来。被催的人不满地说,怕冷就回家偎老婆去。另一个人打了一下喷嚏后响亮地说,鱼儿也是一条命,怎么它们冬天呆在水里就不冷哩。旁边又有人说,那你就变成鱼儿吧,不过小心别从新滩过,当心一网将你舀起来。先前那个人说,我要是能变就变成一条鲟钻子,肯定比害死桃叶母亲的那一条鲟钻子还要大。随后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男人们都窃窃地笑起来。
那女人在床上捅了一下桃叶说:“他们一定是在说你。”桃叶没做声。那女人大声对着窗口说:“你们闭上臭嘴好不好,别吵得我们睡不着觉。”
外面静了片刻,一个男人大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也配睡这儿!要想我们不说话也可以,你让桃叶将她那好吃的橙子给我们尝一下。”
男人们猥亵地笑起来。
桃叶懂得那话的意思,但她还是从床上爬下来,将床底的一只箩筐拖出来,挑上十几个,披上棉袄,双手抱着那些橙子开门走出去。外面的篝火已经烧起来了。火很旺,将夜空映得亮亮的。桃叶将橙子堆在胸脯上,她刚给婴儿喂过奶,内衣的扣子没扣好,两只饱满的乳房在火光中一闪一闪的。桃叶叫他们自己上来拿,每人一只。那些男人竟不好意思起来,小心翼翼地惟恐自己的手指碰上不该碰的地方。桃叶回到屋里,一个男人在窗外叫着她的名字说:“橙子这么好吃,我们说句甜行不行!”桃叶答应后,他们一齐大声说:“桃叶的橙子又甜又好吃!”说完他们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平息后,江滩上突然安静下来。男人说话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夜深的时候,不时有男人数数的声音飘起来。“八十、八十一……九十九、一百!够了,轮到我了!”江里还没有向上回游的鱼群,舀鱼的人自己规定,没有舀到鱼的时候,每到一百就换一个人上去,若是舀到鱼了,不论多少次数就马上换人。也有的渔坊不一样,无论舀多少次只有舀到鱼后才换下来。桃叶在棚子里听见外面的男人小声说,昨晚一个叫豹子的男人在上滩最上边的那道石坎上,一个人舀了一个通宵也没舀着一条鱼,到天亮时,他都快累趴了,就同身后的人说好话,答应白送那人一斤苞谷酒,那人还是不肯上去接替,直到他将苞谷酒加到三斤时,大家才答应让第二个人上去替换。因为豹子今天晚上结婚,大家故意戏弄他,让他晚上进洞房时不像豹子而像兔子。
外面不时有人来询问舀到活鱼没有,听口气全是外地的船工,眼看就要过年了,他们思念家人,就想买条活鱼做熟了下酒。桃叶想起自己去年的这时,正同另一个男人在汉口的大火中逃生,没想到一年中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她最终却做了开河铺子的滩姐。
一阵小小的骚动传过来,有人舀到一条鱼了,听议论是条鲫鱼,有两三斤重。年三十以前,舀鱼的人哪怕一天一夜舀到一条小鱼也会兴奋一阵,等过了正月初一,鱼汛期来到后,舀鱼的人倒难得见到一笑,包括鱼贩子们都是这样,他们不敢显得太得意,怕惹怒江里的鱼儿,来年不再往新滩游。
一阵风吹来,河铺子四周一齐发出沙沙响。修建河铺子的木料和茅草又干又脆,碰上裹着冰碴的北风,那动静实在让人睡不安稳。
天亮后,熬了一通宵的男人多数是两手空空,他们扛着捞网往岸上爬时,就像那种游手好闲的人,将一只手插在裤子荷包里,大声地同那些正在准备纤缆的人胡乱说着他们认为可笑的笑话。倒是为数很少舀到鱼的人在一旁灰溜溜的,目光往四周不停地扫视,找一个合适的人将挂在捞网把手上的一条或两条鱼送出去。虽是白送,但得找个合适的理由,理由没找好,被送的人就会拒绝接受,就算勉强接受了也会不高兴。桃叶那天收到六条鱼,送鱼的人理由都是恭喜她的河铺子落成,第一个送鱼的说一条鱼表示一帆风顺,第二个送鱼的说两条鱼表示双喜临门,第三个送来三条小鱼,说法是不三不四只要五子登科,第四个人递来第六条鱼,他说桃叶准会六六大顺。那个女人也收到一条鱼,送鱼的人说恭喜她做了镇上所有男人想做而做不了的事,代表他们同桃叶睡了一觉,那女人笑弯了腰。这天早上,大家见到的也就这七条鱼,还有二十几条在夜里就被船上的人买去下了酒。
年三十以前的这一套也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舀鱼人的习惯。
桃叶就用这些鱼做了自己河铺子开张时的菜和汤,虽然是第一次做,那味道就着实让比猫还惯于吃鱼的船工桡工大为惊讶,特别是那汤,竟让不可一刻无酒的江湖之人将酒碗放在一边,恨不得一口将那汤喝完。喝过后,他们忍不住问这汤是怎么做的,桃叶也不相瞒,实话说,别的都是一样做,她只另加了几块橙子皮。
当然,橙子皮是从那棵被雷电烧焦半边的橙树的果实上剥下的。别的河铺子用别的橙子皮试过,那味道实在非常一般。桃叶也不吝啬,将那橙子给每个河铺子都送了些,那些人再试试,果然味道甘美无比。
桃叶还将橙汁挤出来,洒在或煎或烧、或清蒸或粉蒸的鱼肉上,那滋味又是一样神仙天地。洒橙汁不是每个开河铺子的女人都会,桃叶教了她们许多遍,也没有哪个能赶上她的手艺。
三十那天,桃叶和驼子小牛抱着小武汉一起回龙马溪那边,同她的小姑子、未来肖姣的母亲等家人同吃了一顿团圆饭。放下筷子后,任那小女孩怎么拉,桃叶还是带着驼子小牛和小武汉回到河铺子里。一整天里,桃叶都有些发怔,驼子小牛不做声,一个人里里外外地招呼着上岸来的那些船工。桃叶没有注意到,那几个从刚靠上码头的柏木船上下来的船工中,有一个年轻人老用眼睛盯她。还是驼子小牛提醒,说那个人似乎找她有事。桃叶看了一眼,年轻人的眼睛果然在同她说话。她走过去,问他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色的软缎料子,小声说是江老虎托他捎来的。桃叶接过料子不往身上比试,直接挂到了临江的窗户上。 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