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带着一万民工离开家乡开赴樟树坪改河造田工地时,区里举行了盛大的迎送仪式。供销社的领导安排母亲跟在宛玉的后面,腰缠红绸带,在街上跳了一天的忠字舞。热热闹闹的日子过去后,暗地里就有流言在传播,说是父亲这次抢了王胜的风头。别的区里都是一把手亲自带队去樟树坪,只有王胜这个一把手,被撂在家里。因此,王胜准备抓住温三和高中毕业后应该下乡而没有下乡当知青的事,做一番文章,让县委认识到,绝不能用父亲这样的干部来带领群众学大寨。
一天傍晚,温三和在红砖屋前的菜地里碰到宛玉。宛玉告诉他,自己刚刚在食堂里听意蜂说,温三和十有八九会被下放到王胜蹲点的五一大队去。宛玉很关心这事,她劝温三和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要下乡当知青。
母亲听到消息后急得不得了,她要温三和亲自去樟树坪,将这些消息通报给父亲。正在这个时候,父亲托前去送粮草的年知广带回一封信。父亲已经知道区里的那些传言,他要温三和就在家里待着,并替母亲将菜园整理一下。
母亲将信读了三遍后,硬说温三和参加工作的事有希望了。那封信温三和随后看了不少于三十遍,无论如何也读不出母亲说出的那种意思。
读完父亲的信,温三和就去菜地将那些成熟的白菜一棵棵地割倒。
连续二十几天阳光普照之后,天空中终于出现厚厚的阴云。宛玉有些忧郁地盯着搭在铁丝上晾晒的棉袄,后悔自己早不洗晚不洗,偏偏要赶在天气变坏时将棉袄洗了。宛玉特别怕西伯利亚寒潮赶在这时候过来,那样的话她就惨了。温三和正在翻挖自己家的菜地。按照母亲的吩咐,他还要再在地里栽上白菜。听了宛玉的自语,只穿一件卫生衣的温三和,马上将脱在一边的棉袄挂到铁丝上。温三和安慰宛玉,如果她的棉袄晒不干,到时候就穿他的。反正是一个样子,别人也看不出来。宛玉笑一笑,没有接受温三和的好意,她觉得那样会将温三和冻着。温三和打定主意要这样做,他不再多说话,挥起挖锄向地里猛地挖去。宛玉回屋里后,温三和抱着锄柄站在菜地中间发了一阵愣。印象中,宛玉似乎有不少很漂亮的衣服,只要隔上一夜,再见面时,他就觉得宛玉各方面都与昨天大不一样。如果不是宛玉自己说出来,温三和绝对不会相信,这样出色的女子只有一件过冬的棉袄。
身后的北风吹来一股臭气。
意蜂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
意蜂拿着一只粪舀,一边将自己挑来的粪水浇在食堂的菜地里,一边戏说温三和。
“你对锄柄的感情真是深,一会儿工夫就给它喂了三遍奶。”
温三和记着母亲的话,没有答理他。母亲对意蜂在打菜打饭时的小人做派很反感,但她还是嘱咐温三和,不要与意蜂发生冲突。现在吃的小亏,就是将来的福分。见温三和不说话,意蜂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瞧不起,说起话来更有挑衅性了。
“你逃避上山下乡,就算王胜放过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温三和咬着牙还是不说话。心里憋着气,身上反而更来劲了。温三和挥起挖锄在菜地里猛烈地挖着。意蜂也不做声了。各人干着各人的活儿。又过了一阵,温三和的脸上忽然感到有细小的水珠在飘落。他以为下小雨了,下意识地放下挖锄,一边抬头看天,一边用衣袖在脸上揩了一下。同宛玉说话时相比,天空不仅变高了还亮堂了一些,真要下雨也是午后的事。温三和正在奇怪,又有一阵水珠飘过来。从眼角的余光中,温三和发现意蜂浇粪的动作做得很大,像是有意让北风将粪水吹起来。温三和暗地里留着神,将眼角的余光集中到意蜂的身上。
意蜂又去厕所挑了一担粪水回来,他不急不慢地挥舞着粪舀,嘴里还哼着语录歌。
“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意蜂唱得好好的,突然像发电机熄了火一样不唱了,还扭头向温三和这边张望着。温三和知道意蜂是在胆怯。上面早就发了文件,不让唱这些语录歌。意蜂以前就因为下意识地将唱惯了的语录歌哼出来,而挨过王胜的批评。温三和继续用眼角余光注意着意蜂手上的粪舀。竹林里又在沙沙地响着,一阵风从山冈上刮了下来,席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叶,冲着温三和扑了过来。意蜂将脸向着温三和撇了一下后,以为没人在注意自己,便将手里的粪舀使劲一挥,一团粪水化做一片水雾,随风飘向晾在铁丝上的棉衣。
温三和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想也没想就冲着意蜂叫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变态?”
意蜂吓了一跳,来不及听清楚温三和的话:“你说谁要绝代?”
温三和接着意蜂的话说:“变态的人就该绝代!”
温三和的话让意蜂顿时变成一头发疯的黄牯。
意蜂操着粪舀冲过来时,那些成熟的白菜被踩得喳喳乱响。温三和来不及躲闪,只好将手中的挖锄举起来。天下的粪舀都没有挖锄结实,两相一碰,粪舀便断成了两截。手里只剩下半截木柄后,意蜂反而变得更凶恶了。断柄前面锋利的截面像长矛一样灵活。温三和再用挖锄去拦阻,意蜂将断柄稍一转向,温三和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截断柄刺向自己的腰。意蜂当兵时练就的刺杀技术还在,如果他真的将眼前的动作做到家,就是一根钝头钝脑的打杵也会将温三和的腰刺穿。就在最后时刻里,一棵成熟的白菜帮了温三和。那棵白菜让意蜂的前弓腿往一旁滑出。失去重心的意蜂只能用自己的身子来撞温三和。温三和一下子没扛住,仰面倒在菜地里,后脑勺正好与自己的挖锄撞在一起。在一阵剧烈的刺痛中,温三和看见那只粪舀就在手边,他什么也没想,拿起来照着意蜂的头狠狠地砸下去。意蜂的头应声不见了。
两个人都没来得及喊疼,从屋里跑出来的宛玉抢先山崩地裂地尖叫起来。
听到宛玉的叫声,王胜第一个赶了过来,跟着年知广也到了。意蜂的样子让王胜和年知广极为少见地相视一笑。笑过之后,王胜才厉声问是怎么回事。意蜂的头被匝在粪舀里,他在说话,别人听到的只是一串嗡嗡声。王胜丝毫没有考虑粪舀有多脏,走上前去双手抱住粪舀使劲扯了一下。意蜂叫了一声,粪舀却没有脱下来。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王胜有些性起,他让意蜂蹲矮一点,将一只脚踩在意蜂的肩膀上,然后手脚一齐用力。只听嘭的一声空响,意蜂的头终于重又露出来。
意蜂顾不上洗去头上的秽物,迫不及待地将温三和如何咒骂自己的经过说了一遍。
温三和看见王胜在取匝住意蜂的粪舀时,就像学演样板戏里的人物。他不想让王胜再有在宛玉面前表演的机会,任由意蜂在那里夸张,也绝不做声。年知广小心翼翼地说了几句公道话,他认为温三和与意蜂之间一定还有别的事,不然一向斯文的温三和不会这样出语伤人。
正在这时,宛玉捧起自己的棉衣再次惊叫起来:“谁往我的棉衣上浇了大粪?”
王胜一听赶紧走过去,几乎将自己的胸脯贴在宛玉的后背上。棉衣上的粪水渍,非常明显,隔着老远也能一目了然。王胜像是在研究敌情一样,看了好久才转过身来极不高兴地问是不是意蜂干的。
意蜂振振有词地说:“可能是风吹的。我在风头上干活,一时大意了。”
王胜板着脸说:“我命令你,马上将宛玉的棉衣拿去用井水清洗十遍,再烧一盆栗炭火好好地烘干。”
宛玉在一旁连连说:“不用,我自己来洗。”
王胜说:“就让意蜂干,意蜂在北方当过兵,晓得天冷时如何洗棉衣。”
说完,王胜又回头告诉意蜂:“别忘了,烘干后,我要来验收。”
王胜冲着宛玉谄了几下媚。宛玉居然都接受了,还回了王胜几个笑脸。
身边没有别人时,温三和越想越生气,一块菜地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挖完了。
按照计划,接下来应该先将菜秧栽上。因为天气在变,温三和想省点力气,等落下雨来再栽菜秧,那样就不用给菜秧浇水。前两天收获下来的白菜已经晒蔫了,他将它们收拢来装进两只菜篮里,打算挑到区卫生院的水井边去洗。毕竟刚与意蜂打了一架,温三和有些心虚。到区委食堂的水井最近,但到区卫生院的水井也只隔着一道山冈。如果宛玉没有站在门外,也许他就这样做了。偏偏这个时候宛玉从屋里走出来,还冲着他问是不是下雨了。温三和用喉咙哼了一声,至于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宛玉在看着自己,温三和不想因为对意蜂示软而让宛玉的心里留下怕死鬼的印象。他将腰一挺,大义凛然地挑起白菜就往食堂走去。
宛玉在身后问:“你这是去洗菜吗?”
温三和有些消气了。他说:“是的。天气冷,我妈有关节炎,见不得冷水。”
宛玉说:“小心点,意蜂这人报复心特别重。”
温三和这时已没有任何生宛玉的气的理由了。他说:“我不怕意蜂。”
一经说出这话后,温三和心里真的一点也不畏意蜂了。
食堂的饭厅里有一股浓烈的炭火味。进了厨房后,炭火的气味更浓了。食堂的水井在厨房后面的柴屋里。温三和挑着菜篮又走了几步,拐过那座占去半间屋子的大灶,一眼看见意蜂坐在一堆炭火旁,用手握着一截黑乎乎的东西,插在宛玉的棉袄里来回地疯狂抽动着。意蜂已经进入了境界,两眼闭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根本不理睬温三和已经到了身边。一开始温三和还以为意蜂手里拿着的是一截干柴,不过他很快就明白意蜂正在干什么。上高中二年级时,班里有个在学校寄宿的男生,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突然之间就被学校开除了。过了好久才有风声传出来,说那个男生将一个寄宿女生的乳罩偷了去,躲被窝里对着它干坏事。温三和满脸通红。他钻进厨房后面的柴屋,慌慌张张地摇动轱辘,打起一桶冷水倒进洗菜用的木盆里,迅速将自己的双手插进去。
大约洗了二十几棵白菜后,意蜂一脸惬意地踱过来。
“温三和,你胆子还真大呀!自己送上门来了。”
“要是胆小我就不敢揍你。”
“我想整你太容易了。”
意蜂伸出双手掐在温三和的脖子上。
“我可以一把掐死你,也可以将你丢进水井里。”
“我又不是那个在珍宝岛上被打死的瘸子少校,你打死我成不了英雄。”
温三和将脖子从意蜂的手里挣出来。
“你要是没有打死我,反过来被我打死了,我就可以成为英雄。那样的话,你就太划不来了。”
温三和如此一说,意蜂在一旁跺脚大笑起来。
笑够后意蜂又说:“其实,我得谢谢你,不是你一粪勺子,我哪有机会将宛玉的棉袄抱在怀里。你还没有尝过女人,不晓得那种让男人睡不着觉的女人是什么滋味。有些女人,可能下辈子都不是你的。这时候,你将她的东西弄来替代一下,也是天大的幸福。我不怕你去告诉宛玉,我还希望你去告诉她。她要是晓得了,那才更有味道。你说我要绝代,以为我的东西没用,是不是?我是有志向的,哪怕再打十年光棍,也不随便找个女人结婚。你看看这上面,我射的这些精,要是能配种,一次就可以让一百个女人怀上孩子。”
温三和被意蜂的话说得不敢抬头,蹲在地上只顾洗菜。
意蜂继续说:“你有十七岁了吧,要不要试一试?这样做也有好处,不会犯错误。”
温三和正在无地自容,没提防意蜂从背后伸手在他的裆里摸了一把。温三和吓了一跳,赶紧将双腿并拢。意蜂笑得更起劲了,他说温三和的第三条腿挺有劲的,只要练一练,将来对付三五个女人不成问题。温三和了解自己的身子在意蜂说话时发生的变化,他不敢吱声了,任凭意蜂在一旁怎么说。
好不容易将一担白菜洗完,温三和挑着它们从食堂里逃一样地出来。
天上的云更厚了。宛玉仿佛一直站在那里没动,见到温三和,还远远地笑一下。温三和很害怕这种时候见到宛玉,心里一慌差点将一担水淋淋的白菜挑进屋里。宛玉在一旁提醒他,要趁早将白菜晾干,没有及时晾干的白菜,腌到缸里就会酸臭。温三和只好站在自家屋檐下,将洗净的白菜一棵棵地往竹竿上晾。
温三和怕见宛玉,宛玉反而主动走了过来。
两个人并排晾了一会儿白菜,见四周没有别人,宛玉才小声说,温三和在食堂里洗菜时,她曾悄悄走过去看了两次,第一次看见意蜂像是要掐温三和的脖子,第二次看见意蜂弯下腰像是要将温三和抱起来往水井里扔。她差一点就要喊人来救温三和,没想到温三和竟那样镇静,让意蜂不敢真下手。
“你对意蜂说了些什么?”
“我说他是纸老虎。”温三和觉得自己应该对意蜂这样说。
“其实你真的不该去冒这个险。不值得的。”
“你不要同我说这个。我告诉你,你穿那件棉袄虽然很好看,但是,从今天起你不要再穿它了。”温三和大声地说,“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反正不能再穿那件棉袄了。穿了对你没有好处。”
“我只有这件棉袄,不穿它这个冬天怎么过哩。”宛玉发了一阵呆后才说,“这样行不行,我们将棉袄换一下,你穿我的,我穿你的,反正都是王成和王芳穿过的样式,别人也看不出来。”
温三和没有多想,他怕自己的脸又红了,让宛玉觉得这事也许真的与自己有关,便赶紧答应下来。
剩下的时间里,宛玉没有多说一个字。她一声不吭地帮温三和将白菜晾完,直到临走时才小声地说,今天晚上她肯定要做噩梦。
傍晚,妹妹放学回家,还没放下书包就将一张纸条递给温三和,说是高中的倪老师要温三和回学校去,代表学校参加全县中学生春季篮球运动会。温三和看过纸条,果然是这番意思。他有些奇怪,自己已经是社会青年了,怎能再参加中学生篮球赛。母亲不管温三和有没有想出道理来,一个劲地主张他去,免得在家里闲着,惹是生非。
第二天一早,温三和就去了学校。
见到倪老师,他很高兴,倪老师也很高兴。
当天下午,他们就跑到五一大队的知青点上,同老白他们打了一场比赛。虽然输得很惨,倪老师却意味深长地说:“最近老白他们心情一直不好,这场球就是能赢也不要赢。”温三和想到最后也没有弄明白,老白他们心情不好,究竟是因为没有拿到上大学的推荐表,还是县里要枪毙知青,使得他们兔死狐悲。这些没有结果的想法,直接导致温三和走路的脚格外沉重。
他从区委大门进,后门出,正要爬坡回到红砖屋去,“黄瓜种”趴在窗后叫了一声。疲惫不堪的温三和被这叫声吓了一跳。
温三和不高兴地说:“你又吃了半斤米的饭,用这么大力气叫人?”
“黄瓜种”露出一副讨好的模样:“听说学校让你回去打篮球了?打完篮球后,你一定要去洗温泉澡,是不是?”
温三和明白“黄瓜种”说这话的意思,赶紧否认:“不,我不去洗温泉澡。”
“黄瓜种”的眼睛又在放射出金子一样的光泽:“你会去的。带上我吧,我想将身上这层又黄又脏的东西洗干净。”
温三和抬起两条又酸又胀的腿:“过几天,我们就要住进县招待所,招待所里有洗淋浴的澡堂。所以,我真的不想跑那么远去洗温泉。”
“黄瓜种”失望地将头仰得很后,他说:“我只想洗温泉澡。温泉里有硫磺,可以帮我的皮肤增白。”
温三和没有做声,他用手帮了一下那只过于僵硬的腿。
“你这样子不是打篮球,而是篮球打你。”“黄瓜种”在身后说,“县里真是怪,既要枪毙知青,又要开中学生篮球运动会。你怕不怕看杀人,要是怕,你就不要去落令河。那时我还没有得病,有一次,县中队马指导员用他的三轮摩托车带我到县里去玩,从落令河边经过时,听到马指导员说,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天然刑场。”
“黄瓜种”还说了一些别的话,温三和没有听进去。
区高中篮球训练了三天,倪老师就带着温三和他们来到县城。沿途遇到各种各样的民兵队伍,扛着老式的三八式、美三〇和汉阳造步枪,不时喊着口令,迈着整齐的步伐,往县城方向走去。
在招待所报到处,温三和碰到不少熟悉的面孔。还在学校读书时,温三和就跟着学校篮球队到全县的各个高中打过比赛,对情况很熟悉,那些看上去面熟的人与自己是一届的,也不应该是学生而是社会青年了。别人也认识温三和,大家的眼神偶尔对上,一个个都是心照不宣。报到之后,组织比赛的人就让各区带队的老师去开会。开完会回来,倪老师又组织温三和他们开会。
倪老师将大家叫到一间屋子里,咳了好几声才说出话来。
“明天县里要开公审大会,还要枪毙一个知青。上面要大家都去参加公审大会,比赛的事一场场地往后顺延。县体委的领导要求大家到时候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一向说话流利的倪老师,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将上面的精神传达清楚。说完之后还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散会后,同学们聚在一起悄悄地议论,倪老师不仅是武汉人,而且与知青们的关系非常好,来往也特别多,这时候情绪反常,肯定是与活不过明天的那个知青有关。温三和没有提倪老师在自己与老白交手彻底失败后说过的话,大家也认定倪老师内心情感的天平早就倾倒在知青那一边。温三和还听到他们说,别看倪老师从来没有被学生贴过小字报,总有一天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犯下天大的错误。温三和不喜欢同学们说给老师们贴小字报是对老师们最大的帮助,转过身,独自去另外一个房间里看倪老师。
温三和在倪老师房间坐了一阵,又站了一阵。
倪老师什么也不愿意说,只叫他天黑后带着同学们去灯光球场适应一下。
灯光球场在县委院内,温三和他们到那里时,球场上已经有几十个人在打散球。温三和刚站到人堆外边,那只篮球就冲着自己飞过来。他抓起来正要往篮筐里投,那个被别人口口声声叫做李胖子的男人跑过来,吼了一声,劈手将球夺过去。温三和一愣之后马上反应过来,飞身上去将李胖子刚刚投出的篮球从空中盖下来。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李胖子有些恼怒,抬起脚照着温三和的肚子踹过来。温三和没有防备,被踢了个正着。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没法还手。四周响起来的仍旧是叫好声。就在温三和也开始恼火时,老白带着一帮知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老白他们将那个李胖子团团围住后,有四个知青上来扯住温三和的四肢将他抬了起来,然后像榨油一样让温三和的双腿狠狠地向李胖子的身上撞去。只一下就将李胖子撞趴下了。四周还是一片叫好声。
知青们将温三和放下后,老白冲着那个李胖子说:“一人一下,很公平吧!”
李胖子瞪着老白说:“我晓得你是谁。”
老白说:“我也晓得你是谁。”
正说话时,灯光球场上打球的人突然散开了。温三和扭头一看:县中队的士兵正排着队从进口处走过来。李胖子丢下温三和他们,迎上去与那个带队的军官握手。温三和趁机问老白,那个李胖子是谁,在县里干什么。老白没有回答,旁边的一个知青冲着温三和数落起来,说他是本地人,连李胖子是干什么的都不晓得。温三和没有理睬那个知青,他发现老白的嘴在动,像是要说话了。
果然,老白附在温三和的耳边说了句:“刽子手来了!”
温三和没想到老白会这样说,顿时惊讶万分。
老白继续小声说:“每次杀人之前,他们都要来这儿打篮球,放松神经。”
温三和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白说话的声音更低了:“我晓得你们是来适应场地的。你去和那带队的说说,他姓马,是指导员。你就说要同他们打一场比赛。这样既让他们放松了神经,又让你们适应了场地,还体现了军民鱼水情。”
老白的话有种不容抗拒的魅力,同时温三和也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便照他的话去做了。马指导员将温三和和他的同学依次看了一遍后,竟然同意了。脱去外衣的温三和他们同那些当兵的一比,显得格外瘦弱,完全经不起对方的冲撞扛挤。再加上不适应灯光下打球,一开场他们就输了整十分。好不容易才投进一个球,却被当裁判的马指导员吹为三秒违例。温三和正在窝火,老白在球场边做了一个换人的手势,然后带上四个知青跑进球场。老白上场后好像对别的都不感兴趣,只想盖对方的帽,谁要投篮他就飞身扑过去,不到五分钟就盖了那些当兵的四个帽。其余的知青则抓住时机反击,一口气连得三十分。李胖子一见情形不对,就替那些当兵的叫了暂停。
李胖子肯定对马指导员说了老白他们的坏话。本来因为输球就很不高兴的马指导员,鼓着腮帮用口哨吹出的响声一下子变得很凄厉。马指导员的哨音一响,县中队的人马上站起来,重新回到场上。那些知青却不肯再上场了。老白穿上棉大衣后,要温三和带着他的同学继续比赛。
温三和有些怕看县中队那些士兵们冒火的眼睛。犹豫之际,年知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不动声色地要温三和带上同学们快走,不要再和县中队的人比赛了。温三和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对马指导员说,自己要走。马指导员将哨子从嘴里拔出来,没有理睬温三和,而是冲着老白狠狠地挥了一下。老白装着没有看见,穿好衣服后便往人群后面走。李胖子叫了一声,要老白他们讲点纪律和规矩。县中队的士兵们也跟着吼起来,那个被老白盖帽盖得最多的士兵,冲着老白的背影,几个箭步追上去。就在这时,灯光球场上空的电灯突然熄灭了。县城的天空刹那间变成一片漆黑。随着一个男人尖锐的叫声,四周极短的寂静迅速变成极度的恐慌。温三和的手臂被年知广紧紧地抓住,站在原地不能动弹。几道手电筒的光柱齐齐地射在他们的身上。李胖子在黑暗中大声叫嚷,别让那几个知青跑了。老白也在黑暗中回答说,他们不会逃跑。灯光球场上的灯重新亮起来后,老白他们果然没走。马指导员也没有再坚持一定要同他们将比赛进行下去。那个想将老白追回来的士兵摸黑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在地上时,刚好将右手的食指弄成了骨折。不仅不能打球,就连枪扳机也没办法扣了。
马指导员看着那个士兵的断指,表情非常可怕。
温三和想离开马指导员和老白。年知广不肯放手,还将他介绍给马指导员他们。马指导员最终没有找温三和他们的麻烦,只是同李胖子一道问了几句他和老白的关系。温三和这时才知道,李胖子是公安局长。
有年知广在身边,事情的起因不仅用不着温三和多作解释,他还有空听马指导员他们议论:县中队的士兵一听说要被执行枪决的人是武汉知青,便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经过反复政审,才将那个受伤的士兵选定为明天行刑的第一枪手。现在,第一枪手受伤了,这事又得从头再来。年知广同李胖子很熟,他说李胖子土改时亲手杀了那么多地主恶霸,从未胆怯过,万不得已时,还可以亲自上阵。李胖子也不谦虚,接着话就说,到时候如果县中队的士兵一枪打不死犯人,他只好亲自动手。
温三和心里憋着一句话,趁着李胖子正在高兴,他连忙问:“那个知青写了一本什么书?”
李胖子张了几下嘴,才说:“你这样问,我是没法回答的。你可以用心想,一想就晓得了。”
温三和说:“你们定那知青的罪名时,也是用心想的吗?”
李胖子不高兴地说:“你这样子就不像老温的孩子了。”
年知广在一旁插嘴说:“他呀,最近写了一首诗,在报纸上发表了,所以对写书的事特别留心。”
李胖子将温三和盯了一眼才说:“写什么狗屁诗,回头我同你父亲说说,让你跟着我扛枪杆子。”
温三和也不高兴了。他往旁边走了几步才说:“有狗屁人,才会有狗屁诗!”
离开灯光球场后,年知广才将温三和放开。年知广带了一百名民兵进城,配合县中队为明天的公审大会助威。他要温三和马上回到住处,不要在街上逗留。没有年知广在身边后,温三和才发现一向气氛平和的县城突然变得很可怕。大街上不时有人拎着铁皮桶,往两边的墙上刷大标语,一不小心目光就会撞上严惩、专政、打倒、铲除和消灭等气势汹汹的字样。那些戴红袖章、扛着老式步枪的人,在街上不停地走来走去。温三和被拦着盘问过三次。头一次被拦住时,他还想说,那些人是在自己给自己制造紧张空气。等到第三次被拦时,温三和心里真有一些受到某种威胁的感觉。
温三和刚回招待所,就被倪老师叫到一边。
天气突然变冷了,倪老师站在北风里,伴随着咳嗽声,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全是问温三和毕业后在家干什么,并且准备将来干什么。刚开始温三和还以为倪老师真的是在关心自己的前途,慢慢地他才觉得倪老师真正想说的,是与知青有关的话。他见风太冷,倪老师快将喉咙咳破了,就主动将老白他们与县中队的士兵打球,差点惹出祸来的情况说了一遍。
温三和一说完这些,倪老师果然不再说那些闲话了,他告诉温三和,地区中学生篮球赛已经取消了。倪老师叹气说,他总是在寻找机会让温三和出去看看,增长一些见识,这次看来是不行了。
倪老师的话总让温三和感动不已。
整个夜晚,窗户外面的广场上没有安静过一分钟。上半夜里一直有人在广场上试喇叭。喇叭大概试得没问题了,从各区来的民兵又开始学着年年冬天都要进山来拉练的部队,不停地拉歌比赛。并不是那些民兵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广场旁边就是能够装进两千人的大礼堂,全县十个区,每个区来一百人,也只有一千人。温三和对这种情形早已司空见惯了。用上面的话说,这样做是一种震慑,要用这样的专政手段,达到不使阶级敌人乱说乱动的目的。温三和被广场上的拉歌声惊醒过好多次,每次醒来他总会想一想,这种时候那个将要被枪毙的知青在干什么。
天亮后,从各区来的民兵再加上县直机关的民兵,一共有两千多人,在广场上集结后,排成队,喊着整齐的口号,沿着县城的主要街道举行武装游行。
温三和被倪老师早早地喊起来跑步,他们在县城仅有的一处十字街头上,碰上这些仿佛望不到头的游行队伍。温三和暗地里数了数,那些民兵除了人手一支步枪外,还有二十挺轻机枪、五挺重机枪、三挺高射机枪和三门六〇炮。温三和特别喜欢机械厂的那些女民兵,她们怀里斜抱着半自动步枪,穿着崭新的蓝色的背带工装,每个人的眼神都在飞着温柔的小刀。喜欢归喜欢,温三和心里还是为她们可惜。他觉得她们应该像宛玉一样,穿着王芳式的军用棉袄,那样就更神气了。
两千多名全副武装的民兵在县城走来走去,县城的房子、街道和附近的小山都在震动着。
温三和与一帮同学看得非常出神。倪老师在武汉见过十万以上的武装民兵大游行,他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
等到温三和他们看够了女民兵的样子再回招待所时,旁边的广场已开始热闹起来。
那些经过组织安排,事先在广场上用白石灰圈好各自地盘的人还没有到。先来的都是县城周围那些村镇的人。平常时候,说是开万人大会,实际到会的人有五千就不错了。只有公审死刑犯的万人大会才是名副其实。一听说要开会枪毙人,大家就莫名其妙地兴奋。温三和听父亲与年知广谈起过这事,他们说这种情形从前就有,但是真正越来越风行却是土改之后。春节之前,那个破坏军婚的民办教师被枪毙时,区里很多农民扔下手里的活,有面子坐拖拉机,没有拖拉机可坐的人一大早就徒步出门往县城赶。机关干部们,多数是骑自行车。大家一齐往县里赶,不管是大队干部还是各级的书记都不好管他们,就连一向态度凶狠的王胜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要去看枪毙人,所有的人都变得理直气壮。这一次被枪毙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知青,看热闹的人显得比以往更兴奋。钱多的人花五分钱买上一节长甘蔗,钱少的人花两分钱买上一节短一点的甘蔗,然后爬上广场四周的大树,坐在树杈上等待看一眼肯定会被判死刑的知青。
温三和是八点半进场的。按照上面的要求,他们一律穿着比赛服装。温三和这一阵已经习惯了穿棉衣,不能穿棉衣了,就是将卫生衣强行塞在比赛用的长衣长裤里,还是觉得冷。倪老师好像更冷,他站在一缕温暖的阳光里,手脚在不停地颤抖着。温三和想回招待所去将自己的棉袄拿来给倪老师披上,细一看又觉得不对:倪老师那么爱咳嗽,如果是真冷,他早就会咳嗽的。
天越冷时间过得越慢,温三和往四周看了看。他发现相隔不远那排穿着白大褂,背着红十字药箱的队伍中,有个很像金子荷的年轻女子也在往这边看。温三和细看几眼,才认准那个年轻女子就是金子荷。他高兴地冲着金子荷挥了几下手。没想到人堆里钻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冲着温三和厉声呵斥,问他为什么要进行秘密串联。温三和辩了几句,那人便威胁说,如果他再不老实,就将他抓起来。温三和还要说话,倪老师闻讯过来将他劝住了。那人走后,温三和将金子荷指给倪老师看。顺着温三和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倪老师身上的颤抖突然消失了。
九点钟时,李胖子出现在主席台上。李胖子大声要求,参加会议的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百倍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从中破坏。还不准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中途退会。
宣布完会场纪律,县委洪书记就带着县里的主要领导从幕后鱼贯而出。一排人刚坐定,一个身背步枪的男人快步走出来。坐在洪书记身边的一个领导见了,赶紧起身让座。温三和正在猜测这个后来的男人是不是乔家寨大队的支部书记乔俊一,旁边的两个同学异口同声地告诉温三和,那个人本来就是乔俊一。说着话,那两个同学又相互争论起来。一个说乔俊一背的是半自动步枪,一个说乔俊一背的是自动步枪。争到后来,别的同学也卷了进来。认为是半自动步枪的人最终占了上风,因为县中队的士兵背的全是半自动步枪,乔俊一背的枪不可能比县中队的士兵们好。温三和一开始是支持自动步枪说的,后来他又觉得半自动步枪说道理更充分一些。一直没有做声的倪老师,等到所有说法都尘埃落定后才开口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出乎温三和意料,倪老师支持自动步枪的说法。倪老师认为让乔俊一背上全县最好的枪,在政治上有极大的意义。倪老师的话太深奥了,大家听得似懂非懂的。
温三和他们还没结束争论,台上的李胖子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凶恶地对着麦克风大叫一声:“将李国庆、张解放、王爱民、林东亮、方虎子等十五名罪犯押上台来!”李胖子话音一落,十五个被剃了光头的男女,就被一群背着步枪的民兵押上台来。那些人在主席台左边台口刚刚站定,李胖子再次大叫一声:“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丁克思押上台来!”广场上顿时骚动起来。只听到台后发了一声怒吼,紧接着县中队的两个士兵,架着一个看上去已经不能走路的人,风驰电掣地冲上台来,单独站在右边台口上。
县里枪毙人的规矩就是这样,凡是要被执行死刑的人,公审时总是单独站在一边。
不用李胖子再多说,大家就明白那个看上去已经死了的人,就是传言中要被枪毙的知青。
温三和看着台上的知青正不知自己应该想些什么,身边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那个知青是女的!”随着这声惊叫,周围的人纷纷叫起来:“真的,真是个女知青!”紧挨着温三和他们的那些人,本来挺有纪律,经过这番惊讶后,男男女女都悄悄地闹起来。一个男人指着台口上的女知青说:“你看那对乳房有多大。”另外的男人马上接着话说:“武汉女人是喝牛奶长大的,乳房不大怎么说得过去?”两个男人的话被几个女人听见了,她们一边吃吃地笑,一边叫身边的那些男人回家后,多让自己的老婆吃白馒头,也能长出大乳房来。女人们还说男人其实一点也不懂女人的事,女人才不喜欢乳房大,乳房太大了做衣服费布。而且大乳房的女人只要一过三十五,就比别人多一处显老的地方。女人们一开口,男人们就趁机做些小动作。经过一番打情骂俏,女人们又开始感叹台口上的女知青的皮肤真好,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牢,手上脸上还是细皮嫩肉的。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女人,忍不住提高音量说了一句:“这么好的条件,家又在武汉,为什么非要去研究社会问题,真不如找一个好男人,那样的话好日子一辈子也过不完。”女人的话自然是针对台口上被五花大绑的女知青说的。
温三和零零星星地听着那些人的议论,同时还零零星星地听着台上那个戴眼镜的高个男人,揭发女知青反革命罪行的发言。戴眼镜的高个男人也像李胖子一样将女知青叫做丁克思,他说丁克思从下乡的第一天起,就不想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下乡的第二天就对别人说,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可以万万岁的思想和万万岁的人。戴眼镜的高个男人还说,丁克思将下乡改造和锻炼的五年时间,全部用于书写反革命著作《××××××》。戴眼镜的高个男人是外地人,说起话来口音很重。要不是有倪老师在身边可以询问,温三和也会像那些一眼就看出女知青的乳房和皮肤与众不同的人一样,以为女知青写的书真的叫《毛啊毛,毛啊毛》。询问的人不是温三和,温三和本来想问,但被别人抢先了。倪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用脚尖在地上划出《××××××》字样来。大家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戴眼镜的高个男人刚揭发完,会场便轻轻地骚动起来。一些人弯着腰顺着人缝往外溜。温三和正在看倪老师,他觉得倪老师的眼角里多了一种潮湿的东西。这时,同学当中有人悄悄地拉了温三和一把,并小声地请他出面同倪老师说说,让他们也去刑场,看一看女知青是怎样被枪毙的。
倪老师像听见这些话了,不等温三和开口,抢先说:“不行,你们不能去刑场。”说完这句话,倪老师便低头蹲在地上。温三和虽然看得很清楚,却仍然不敢断定倪老师的眼睛里噙着的东西就是泪花。
这时候,盘腿坐在会场正中间的那些荷枪实弹的民兵,被一阵低沉的命令唤起来。停在主席台旁边的刑车也发动起来了。李胖子再次出现在台上。李胖子用了太多的力气来宣布对前面十五个罪犯的有期徒刑判决,等到要宣读县公安局关于对丁克思执行死刑的判决书时,李胖子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像是一面破锣。
李胖子终于喊出:“将现行反革命分子丁克思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站在右边台口上的女知青刚刚有些动静,从台后冲出一群人,同先前就揪着女知青胳膊的两个士兵一起,吆喝着将女知青拖上刑车。
会场上顿时乱成一锅粥,许多人都在异口同声地嚷着:“快点到一里沙去!刑场肯定在一里沙!”
李胖子在台上声嘶力竭地要各单位的负责人出面维持好秩序,不要让人离开会场,洪书记还要发表重要讲话。除了那些武装到牙齿的民兵,极少有人听李胖子的。刑车一开动,绝大多数人便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跑。温三和被人群推着下意识地往前走,等到想起倪老师时,倪老师已不知去了哪儿。走了一阵后,看着刑车行驶的方向好像真的要去一里沙。温三和正想要不要继续跟上去,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扭头一看,正是先前就想去刑场看看的同学。那个同学将温三和拉出人流,拐上一条少有人迹的小街,一边跑一边对温三和说,他刚刚打听清楚,将县城西门外的一里沙作为刑场,是县公安局搞的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刑场在北门外的落令河。至此温三和已经将倪老师忘得干干净净,由于担心会落在刑车后面,看不见枪响时的情景,温三和在小街上跑得飞快。那个同学在后面说,刑车还要绕个大弯,用不着快跑。两个人在小街上奔跑的样子不久就引起别人的注意。随着那些嗅觉敏感的人不断地加入进来,温三和身后的人流越来越汹涌。温三和他们走的是小路,快到落令河时,那辆刑车真的从小河那边的公路上急速地过来。
刑车驶过的路上全是人。温三和他们跑过的路上也全是黑乎乎的人群。
就在他们喘着气顺着落令河奔跑时,刑车突然停了下来。车上那些带着枪的人,一边往地上跳,一边顺势将女知青从车上拖下来。几个穿便衣的人将女知青向公路边的小河堤上死劲一推,县中队的一个士兵便平端起半自动步枪。
不远处的温三和看见枪口跳了一下。
与此同时田野里响起了清脆的枪声。
温三和以为接下来还会有第二、第三、第四,甚至更多的枪声。他站在原地没动,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穿军装和穿便衣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站在女知青的背上,使劲地踩。李胖子和马指导员也在现场。两个人轮番吼着,要那些站在女知青背上的人再使点劲,非要将背上的枪口踩出血花来。在李胖子和马指导员的指挥下,四个男人相互搂抱着,一起跳跃着用力踩了几脚。
李胖子高兴地一挥手说:“好了!冒血花了!”
载着李胖子他们的刑车刚刚离开,倒在血泊中的女知青就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近处和远处还有更多的人在往这边涌。温三和在原地站不住了,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涌了过去。隔着十几层人,温三和听到在人群的最里边,有几个人大声嚷着,让将女知青翻成脸朝上。一种叫声才平息,另一种叫声又响起来。不知是谁要另外的人趁热上去亲那女知青一口,其余的人则跟着起哄。大家全都笑哈哈地说,放在平时,女知青比“一六〇五”还厉害,谁也不能碰,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要错过。可能是有人真的上去亲了已经死去的女知青,眼前的人堆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经过一番努力,温三和终于挤到最里边。女知青的尸体果然是仰面朝天。
一个外表挺敦厚的中年女人正用小木棍在女知青胸前的枪眼里拨弄着。
有两个显然是当过兵的人在一旁大声争论。一个人说,只有开花弹才能将人打成这么大的窟窿。不同意他的说法的人则说,那是老黄历了,现在的枪,劲特别大,膛线也转得比从前快,不管什么子弹,射出去的效果都是一样的。两个人争了一阵,见别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个中年女人,他们也就不做声了。
中年女人想在女知青胸前的枪口里找什么,小木棍拨弄得很认真。大约等的时间长了,有人忍不住问她想干什么。中年女人恨恨地说,她丈夫前年到武汉出了一趟差,就被一个武汉女人迷住了,到现在也不回头。她想看看武汉女人的心到底长没长那种会勾引男人的肉钩子。能听到她的话的人再次笑起来。有人劝慰她,如果她男人再不回心转意,她可以将男人在枕边上说的一些话揭发出来。中年女人说,她男人是说了一些见不得人的话,可她目前还不愿意让她的男人坐牢。
前面的人只顾说话,后面的人开始着急地拼命往前面挤。不时有人站不稳脚跟跌倒在女知青的尸体上。惹得那些没有倒下的人一阵阵地哄笑。这种哄笑反过来又让后面不知情的人更想上前来看个究竟。
温三和差一点也被推倒了,幸亏他反应快,在身子将要失去平衡之际,他双脚一使劲,跃过女知青的尸体跳到对面那极小的空地上。对面的人笑嘻嘻地还想将他往女知青的尸体上推。温三和一急,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趁着别人被骂愣了,温三和赶紧顺着人缝挤出人堆。
在县城边,温三和碰上老白。
第一眼看到老白时,温三和差点没有认出来。
老白不仅将自己的头发剃光了,还将那把大胡子剃得干干净净的。老白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放着一床红彤彤的被子,像去为那女知青收尸。一大群知青跟在老白的身后,低声唱着一首非常忧伤的知青歌曲,缓缓地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去。那些去刑场看热闹的人不敢招惹这帮知青,不等他们走近便早早地闪开一条路。
知青们的样子让温三和想到倪老师。一回到招待所,他就抱上篮球,对着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白杨,练习运球过人。还不到出汗的时候,脸上就湿润起来。一留心,才发现天上下起了毛毛雨。倪老师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中午吃饭时,同温三和一起去刑场的同学也回来了。他看到的东西更详细,不仅知道那个开枪打死女知青的就是昨夜打篮球时被弄断了右手食指的那个士兵,还知道女知青坐牢时怀了孕,肚子里的胎儿被踩出来,落在裤裆里。前面的话大家没有异议,后面的话却惹出很多争论。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女知青在牢里待了一年多,没有男人的精子与她的卵子结合,是不可能怀孕的。后来邻桌的人也加入进来讨论,这样他们才有了答案:女知青坐牢时,肯定对看管的人使了美人计。温三和比他们想得深一些,他意识到女知青有在牢里被人强奸的可能性,但他没有说出来。
说着话,一顿饭吃完了。见倪老师还没来,大家都说倪老师一向对温三和特别好,所以温三和应该去叫倪老师。温三和壮着胆子,来到倪老师的窗前。他一连叫了三声,倪老师才出现在窗后。
半天不见,倪老师竟苍老了许多。
温三和忘了自己的目的,张大嘴再次叫声倪老师,并问:“你病了吗?”
倪老师反问:“你还是去了?”
温三和知道倪老师在说自己去刑场的事。他低头嗯了一声。
倪老师摇了摇头,轻叹了好几声。
倪老师不想吃饭,也不想再说话了。
温三和不敢多待下去,扭头躲进瑟瑟冷雨之中。
在一棵女贞子树下,温三和碰到金子荷。
两人站在冷雨中说了几句话后,温三和才知道金子荷毕业回家后,被安排当了赤脚医生,紧接着就来县里接受培训。温三和要她去看看心情不好的倪老师,同他说说话,好好安慰一下倪老师。金子荷扬了扬手中的一只药包说,开公审大会时,她就发现倪老师的气色不好,便专门弄了点药给倪老师送来。金子荷说话的声音与在学校读书时大不一样,轻轻的,柔柔的,有几分像宛玉。
温三和盯着金子荷的背影,他看见倪老师房间的门,像一个有力的男人将她彻底地拥入怀中。
天上的小雨越下越有力,地面上已经有水渗出来。下午两点钟,温三和他们冒着雨打了第一场比赛。第二天上午,他们又冒着雨打了第二场比赛。两场球温三和他们都以一分险胜对手,作为教练的倪老师一点高兴的影子也没见到。再往后,雨下得更大了,球场上全是烂泥,县体委的人让温三和他们白住了一天招待所后,见雨依然下个不停,只好宣布县中学生篮球运动会到此为止。
离开县城时,枪毙女知青的布告还在满城的大街小巷里张贴着。温三和坐在客车靠窗口的座位上,将一条落令河从头打量到尾。读书的时候,温三和每年会因各种原因来县城一两次。不管是坐客车,骑自行车或者是步行,他都没有注意到这条从县城旁边蜿蜒而过的落令河。小河沿着公路漫不经心地向前淌着,因为是冬天,河水特别浅,冷雨落在它的身上,那些白花花的沙子显得比平常多了许多分量。女知青的尸体已不见了。满地的过冬荒草被无缘无故地践踏后,翻露出来的根茎,白花花地陈列着,像是一具具细小的尸首。一个穿着黑色粗布棉袍的老人和一个披着蓝色呢大衣的中年人,肩挨着肩正从女知青倒下的地方缓缓走过,跟在他们身后的那条狗,像闻到什么了,伸长鼻子在雨中不停地寻找。客车从人和狗的身边轰隆驶过后,温三和没有再往回看,只是在心里想,要不了一会儿,那只狗就会找到留在地上的那摊血。 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