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的冬天非常暖和。过完年,日历换成了一九七三,仍没有雪飘落下来。上一个冬天可不是这样:放寒假的那天,大雪将小一点的路伪装得完全失去了模样。闭学典礼后,温三和挑着同班同学金子荷的箱子与棉被送她离校。温三和是干部子弟,肩上挑、手里提的活干得少,还没出校门就将金子荷的箱子摔破了。金子荷来不及责怪温三和,便慌慌张张地蹲在雪地里收拾那些散落的东西。金子荷暂时没有理睬自己的花衣服,她首先从雪地里捡起来的是一本有些泛黄的书。金子荷将书揣进怀里的那一刻,温三和正好看见了书名。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普希金爱情诗选》都是禁书。温三和与金子荷一直是同学,相互间有些两小无猜,所以他想也没想就问这书是不是倪老师送的。在温三和的想象中,倪老师是唯一有可能拥有这种书籍的人。金子荷红着脸不肯承认,她说温三和的眼睛被雪映花了。
现在,温三和已经读完高中,赋闲在家。没有雪的冬天让他过得很难受。前几天,县里分下来三个上大学的名额。区委干部家有几个与温三和一起毕业的同学,因为他们是吃农业粮的,可以不经锻炼,直接推荐,一个个因此而神采飞扬。按政策,凡是吃商品粮的应届高中毕业生都得下乡当知青,温三和没有下去,是县委洪书记特别批准的。温三和家太困难了。看着别的同学都在忙碌地想办法上大学,母亲怕温三和埋怨父亲,就给了五分钱,要他到东汤河去洗个温泉澡。温三和是那种比较听话的一类,他见家里人的心意到了,也就不再深究,拿上五分钱,就到区委院子里邀人去洗温泉澡。没想到正在家里等消息的同学们都要去。大家一起上公路,拦了一辆到县城去接人的拖拉机。
因为是白天,大家都在忙着修水利造大寨田,来东汤河洗温泉澡的人很少。温三和刚将衣服脱光,就有人盯着他的下身痴笑。为了不让自己不好意思,温三和也望着别人的下身笑。好像受到他们的影响,从隔壁女浴池里传来一阵的嬉笑打闹声,听声音都是安徽女子。这一带都与安徽交界,安徽佬过来,湖北佬过去,都是常有的事。听见女人笑,一个同学马上说,假如正洗澡时,中间这道墙突然垮了,那才好玩。另一个同学说,那样马上就会有人冲进来,要在我们当中找破坏分子。总听见大家说着关于女人的话,不知不觉地人就兴奋起来,温三和赶紧跳进水池并往出凉水的地方游。热水池里的凉水特别清爽,一会儿就让体内的不安分平静下来。温三和看到那几个同学正凑在一起说话,便游过去问。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想比比谁身上的毛长得多。这话若是放在以往说,温三和肯定会不理他们,可现在他不再是学生。既然是社会青年,就可以做些社会上的事。犹豫片刻后,温三和冲着他们说,要比就比。大家从水池里站起来,围成一圈。温三和的那一带从前年开始就像春季发芽的草地一样,冒出郁郁葱葱的一丛,但与同学们的样子一比,还是很惭愧。好在大家没有将此当成笑话说。他们一致认为,温三和要抓紧时间多与女人接触,最好还有实质性的内容。有两个同学还专门提到金子荷。他俩一唱一和地说,从高二开始,金子荷的乳房长大了许多,屁股也长圆了一圈,上高一时穿的衣服都绷不住它们了,这种样子的女人,最想与男人睡觉。听到这话,大家都劝温三和去和金子荷好一阵试试。温三和又觉得身子开始不听使唤。他猫腰坐进温暖的水中,正色地提醒大家,金子荷是王胜的未婚妻,他们的关系是小时候就由家里的大人确定的。大家听了都不相信,说是王胜如果这样封建,就不可能一下子从乔家寨大队的副书记跃升为区委第一书记。温三和只好将当初如何听倪老师说起这事的经过再说了一遍。一听这事是从倪老师嘴里说出来的,同学们就不再怀疑这事的本身,转而想知道倪老师是武汉人,又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怎么会知道这种比搞皮绊被人捉住了还令人害羞的事。
温三和不喜欢大家这样怀疑倪老师,他不客气说:“倪老师晓得的事比我们多一万倍。”
为了加强这话的分量,温三和还说:“倪老师曾经断言,过不了几年,上面就会取消推荐上大学的办法,回到从前的高考路线上来。”
几个同学一起惊讶地反问:“这样搞,不就等于资本主义思想复辟!”
温三和想起倪老师说这话时的嘱咐,马上叮嘱大家不要将这话告诉别人。
洗完温泉,穿好衣服出来,温三和走在一群人的最后面。温泉流成的小溪旁,蹲着十几个洗衣服的女人。一个十七八岁女子是刚出嫁的,女人们都在围着她说话。那个面相最苦的女人,声音最大,说她真苕,为什么不将她的丈夫招到安徽去当上门女婿,往湖北嫁,是找罪受。刚出嫁的女子说,她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户口还留在安徽,没转到婆家来。虽然是寒冬,温泉旁仍然很热,刚出嫁的女子只穿着一件毛衣,温三和的同学都在放肆地看着那只后腰上露出来的一段白肉。
温三和没有看她们,他发现路面上有一本崭新的《战地新歌》。
温三和冲着四周叫起来,问是谁掉的书。那个面相很苦的洗衣女人搭腔说,又不是捡到钱和粮票,捡到一本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温三和坚持着又叫了几声。冒热气的水田里站起一个捞水浮莲的男人,说是刚才有几个女安徽佬从这儿过去了,可能是她们掉的。听捞水浮莲的男人一说,同学们开始重视这件事了。越是重视便越觉得奇怪:他们一直在前面走,白花花的一本书就在路上,要说某个人没注意是可能的,这么多人都没注意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既然发生了这种不可能的事,只能作为奇迹了。
在大家的建议下,温三和不再坚持要将《战地新歌》交给专门管温泉的那个男人。温三和也跟着将信将疑地认为,这是一段浪漫故事的开端。大家跟着那个专门爱说金子荷的同学一起认真地说,幸亏刚才没有对隔壁的女安徽佬乱说,不然就对不起温三和了。
《战地新歌》的扉页上写着一个十分秀丽的人名:来秋。
温三和的同学都在心里记牢了“来秋”二字。
大家都表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发现有叫来秋的女人,一定会及时通知温三和。哪怕她是六十岁的老太太,或者是不到十岁的小学女生。
回家的路上没有拦到拖拉机,十几公里路只能靠两脚走。温三和拿着捡来的《战地新歌》,一边走一边学唱最近广播里总在播的《阿佤人民唱新歌》。温三和的简谱知识学得不好,十几公里路都走完了,一首歌还没学会。
温三和一家单独住在区委后面的红砖屋里。与大家分手后,他独自出了区委的后门。正要往后山上爬,身后的窗户里有人叫了他一声。温三和刚一转身就看见年知广的儿子站在自家的窗户后面,用一对黄得像金子做的眼睛盯着自己。
“我晓得,你们去东汤河了。我一个冬天没洗澡,身上脏得不得了。”
“你一天到晚不出屋,什么东西都染不上,怎么会脏哩!”
“我一看到别人就觉得自己脏。我觉得我可以洗温泉澡。”
“你这样子再洗温泉澡,连头发都要变黄。”
“我的皮不是真黄,洗一洗就会变白的,要不我怎么可以一餐吃半斤米的饭。”
“半斤米算什么!要是让我吃,我可以一餐吃一斤米的饭外加一斤肉。”
“下次去洗温泉澡时你带我去吧!我爸很喜欢你,他不会骂你的。”
见温三和摇了摇头,年知广的儿子失望了一下,转眼之间又说:“你家隔壁的广播站,新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播音员,名叫宛玉,是个临时工。”
温三和将信将疑地往家里走时,年知广的儿子在身后再三说,这个好消息肯定是他首先告诉温三和的。年知广的儿子还说,以后他还会首先告诉温三和很多事。温三和坚决地回答他,就是将天大的事告诉自己,也不会带他去洗温泉澡。回到家里,温三和将年知广儿子的话说给母亲听。母亲直叹息,说年知广是个苦命,费了老大的劲也只生出一个孩子,却又得了这种怪病。
说着话时,温三和一直竖着耳朵听着隔壁广播站的动静。
天色已经暗下来,温三和听到的只是一些风声。他正觉得年知广的儿子说的是瞎话,一个女人忽然在广播站那边唱起了《阿佤人民唱新歌》。
女人的嗓音很好,唱得也很标准。听着听着,温三和就有些动心了。他跑到外面,出其不意地喊了一声:“宛玉!”那个女人果然停下歌声,答应了。一见年知广的儿子说得没错,温三和赶紧躲进屋里。
广播站的大门响了一下,宛玉站在门口一连问了三声:“谁呀?”
宛玉问到第三声时,广播站的鲁站长出来说:“大概是区委的男孩在逗你玩。”
宛玉轻轻一笑说:“我才来不到半天,他们就晓得了!”
宛玉的声音不管是唱是说,都非常好听。
夜里,温三和只要一想起宛玉的声音便有些发呆。
一觉醒来,母亲又在床前提醒温三和,要他一定穿上棉袄,说是别看天上还没有落下雪来,这种冷是涂了蛊的暗箭,一伤人就渗进骨头里。温三和不肯听母亲的话。住在区委里的十几个孩子,除了年知广的儿子,不论大小一律不穿棉袄。年知广的儿子因为患少见的黄疸病,肿得像一只准备来年做种子的老黄瓜,成天裹在一件军大衣里,惹得大家都叫他“黄瓜种”。温三和不穿棉袄,还因为那件棉袄是父亲穿旧了淘汰给自己的。温三和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卫生衣,拿上饭菜票上食堂里买馒头。
他刚出门,就看到宛玉正站在广播站门口迎着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做广播体操。看到温三和,宛玉也没歇下来,只是稍稍扭了一下头,用一排比糯米还白的牙齿笑了笑。温三和觉得很不好意思,低着头只顾走路。
“黄瓜种”又在自家窗口后面站着,见温三和过来,他马上说:“我没说假话吧!”
温三和点点头说:“太漂亮了,我都不敢看她。”
“黄瓜种”说:“你什么时候再去东汤河洗温泉澡?”
温三和见四周没人就小声地说:“你要是能说动宛玉,让她同我一起去洗温泉澡,我就带你去!”
“黄瓜种”说:“你一定是想谈恋爱结婚了。”
“黄瓜种”咧着嘴笑起来,露出一条焦黄的舌头。
温三和走进食堂时,正碰上王胜在数落意蜂,说他做的馒头碱放得太多了,黄得就像年知广的儿子。王胜说话时,年知广就在他的身边站着。年知广是区里的武装部长,听到王胜这样说自己的儿子,他还能笑得起来。王胜像是肚子里有气,说完意蜂还不解气,转过来又说年知广。
“你这副瘦不拉叽的样子,同儿子比起来还说得过去,可往意蜂面前一站,简直就像人家的俘虏。你应该与意蜂换换工作,让意蜂来当武装部长。”
“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只要让我干,我都愿意。”
年知广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拿上自己的馒头,缓缓地走开了。温三和排在买饭队伍最后面,他觉得王胜的话只说出其中一半的道理。
意蜂在珍宝岛当过兵。王胜在卖饭的窗外一说,意蜂就在窗里得意起来。
“不是吹牛,我在珍宝岛上见过的雪,比全区人见过的雪加起来还要多。”
区委干部都不做声。意蜂有些不甘心,就盯着温三和问:“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温三和想也不想就说:“珍宝岛上的猪看到的雪更多。”
一旁的区委干部全笑起来。
意蜂是一九六五年退伍回乡的。那场缴获一辆“苏修”坦克车的珍宝岛战斗,直到一九六九年才打响。意蜂仍旧骄傲得就像那一仗是自己打的,只要一有机会,就将话题往珍宝岛附近扯。
温三和买好早上吃的东西出来,刚走到红砖屋前面的菜地中间,迎面碰上了宛玉。
宛玉穿着一件正反两面都用明线缝成道道条块形状的军用棉袄,下身穿着一条的确良军裤,一边笑一边同温三和打招呼。温三和嘴里一一作了回应。两人对面走过去后,温三和一点也不记得宛玉同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宛玉的样子太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了。回到屋里,温三和就向母亲要父亲穿过的那件棉袄。母亲有些惊喜,也不问为什么,连忙拿过那件棉袄。
父亲穿过的棉袄也是真正的军用品。
温三和穿上它,觉得自己的神态与王芳的哥哥王成一模一样。
这一天的阳光特别好,温三和有意穿着棉袄在广播站门口转来转去,尽一切可能让宛玉落在自己的视野里。广播站的发电机坏了,宛玉一来,就跟着鲁站长忙个不停。天黑后,温三和听到发电机响了,便又出门去看。他刚出门,就听见宛玉站在广播站门口小声地自语:
“这种鬼机器,简直就是八十岁的男人!”
温三和已到不用人教就能省得男女之事的年纪了。经过片刻的迷茫,随着对宛玉说话意思的越来越明白,温三和全身发烫,像着了火一样。更要命的是,宛玉竟然转身进屋双手端着一只红白花的痰盂,哼着那首《阿佤人民唱新歌》,一路走进女厕所。温三和像是着魔一样,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进了男厕所。听到宛玉在隔壁毫不掩饰地弄出一阵哗哗的水流声响,温三和觉得自己的身体要出事故了。
几只斑鸠在附近的竹林里阴森地叫个不停。
温三和抬头往竹林深处看了几眼,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那副好弹弓。如果那副弹弓不被王胜弄丢,温三和完全有把握将这几只爱叫的斑鸠一一射落。温三和正在回忆那副弹弓的去向,年知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见年知广将一叠报纸摊在怀里开始寻找,温三和心里有一种预感。
不出所料,年知广果然找出一封信并递过来。
温三和接过信,并勉强冲着年知广叫了一声:“谢谢年叔!”
年知广提醒说:“快拆开看看,是用稿通知哩!”
温三和将信封放到眼前,一只长方形的印章里果然有四个红色的黑体字:用稿通知。上高中二年级时,温三和曾经写过一首诗,学校的倪老师认为很好,让他向报社投稿。在他即将毕业时,报社回了一封信,虽然没有用他的诗,信里的话让温三和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成为真正的诗人。此后温三和再也没有向报社投过稿,他不明白报社的用稿通知是什么意思。年知广又催了一次。温三和拆开信封,铅印的通知书里,有人用钢笔填了一个很陌生的诗名。旁边还有一段手写的话,说是温三和一年前寄来的那首诗中,有些意思与现在的形势相符合,所以报社决定稍加修改后给予发表。
年知广没有追根究底,他将诗名看了一眼后一转话题,小声对温三和说:“过两天,县里要枪毙一个武汉知青。那个知青写了一本很反动的书。”年知广显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说过多的话,不待温三和对此话做出反应,便转身走开。
站在阳光里的温三和一想到现在连知青都能枪毙,哪怕穿着棉袄,身上也一阵阵地起着鸡皮疙瘩。春节之前,在王胜蹲点的五一大队,一位民办教师被枪毙了。罪名是破坏军婚。那个民办教师最会演样板戏里的郭建光,被他破坏的那个军婚,经常与他搭配演沙奶奶。民办教师被枪毙后,好多女人私下里不仅为他哀叹,还替他抱不平,说军婚的那东西既不是玉雕的,又不是金子做的,一天不洗,照样又臊又臭,凭什么军婚就不能有野男人!温三和很早就知道军婚碰不得,自从有了知青后,军婚的事就变得不那么要紧了。这几年的政策倾向保护知青,枪毙了不少乱搞女知青的人,搞军婚的顶多只判几年徒刑。不知为什么,温三和总觉得将要被执行死刑的,有可能是五一大队知青点上,那个名叫老白的知青。
温三和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离开满地阳光,钻进阴冷的屋子开始在旧报纸中翻寻起来。按照通知书的说明,温三和写的诗应该发表在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三日的副刊上。温三和推算出这一天是农历正月初九时,心里冒出一种不祥预兆:因为正月十二是父亲的生日,那天一家人在一起包饺子,用了好多报纸做铺垫。温三和只能抱着侥幸心理试一试,找了一阵没找着,他正在失望,忽然发现那张二月十三日的报纸竟然完好无损地放在父亲的床头柜上。温三和很快就找到用稿通知上所写的标题。诗的全文一共只有八句,温三和看了几遍,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哪一句,甚至哪一个字是自己写的。更让温三和失望的是,编辑竟然将他的名字也改了,使温三和成了问山河。
温三和这才明白,为何这些报纸不知被翻过多少遍,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作品。接下来温三和发现,在与那首诗并行的位置上,有一篇关于王胜的小特写。小特写说,王胜前年秋天到大寨参观学习时,从虎头山上带回一包饱含革命精神的土壤。为了更好地发挥革命土壤的作用,去年春天,王胜亲自将这包土壤撒进全国学大寨红旗单位乔家寨大队的试验田里。秋收时,试验田里果然如愿实现高产。小特写的题头上画着一个男人播撒种子的样子。温三和一看到画中的男人将一只手伸向腰部以下作撒播状,就忍不住想起王胜读书时,在他面前表现过的龌龊举止。
温三和将报纸放回父亲的床头时,广播站的发电机再次响起来。
温三和对这台发电机的声音太熟悉了,心想它会像前次一样,响一响就会没气力再响了。温三和等了一阵,发电机不仅继续轰鸣着,就连好久没响的高音喇叭也叫了起来。听到宛玉在高音喇叭里脆亮地说:“现在播送歌曲《阿佤人民唱新歌》。”温三和赶紧回到屋外的阳光里,拿着那本捡来的《战地新歌》,跟着广播大声学唱。
温三和想以此将宛玉引出来。
唱了一阵,宛玉那里没动静,王胜的头倒是从菜地里冒了出来。
区委的院子在那片菜地下面,要到广播站或者温三和的家所在的红砖屋,必须爬一道陡坡。王胜从菜地走过时,温三和看了他好几次。王胜像是没发现这些,他将戴得好好的军帽取下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拂着那些黑油油的头发。王胜是来通过广播站向全区人民发表讲话的。他将军帽重新戴好后,站在广播站门口,一点也没理会负责的鲁站长,开口就是一声:“宛玉!准备好了吗?”说着话,王胜就钻进屋里。不到片刻,突然变得鬼头鬼脑的鲁站长就溜了出来,随手将广播站大门上的牛头锁拉上,然后消失在长势茂盛的白菜中。因为要枪毙知青而弥漫在温三和心头的忧郁突然间空前膨胀起来。在初中读书时,王胜从没有通顺地朗读过一篇课文,当了干部后,虽然有高音喇叭替他装腔作势,每三句话里就要吃两只螺蛳的习惯却还在。王胜讲话的意思很清楚,开春之后,全区干部群众要用更大的志气,开展远学大寨,近学乔家寨的运动,要革穷山恶水的命,要造人多地少的反,争取早日实现人定胜天的伟大理想。王胜当了区委书记后,说话特别有气势,一点也没有当初老师点名叫他回答问题时的吞吞吐吐。温三和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好不容易等到王胜结束讲话。高音喇叭里开始播送样板戏《红灯记》。
《红灯记》的音乐一响,温三和就盼着宛玉打开广播站的门去上厕所,让自己那颗悬在喉咙上的心踏踏实实地回归原位。
宛玉来之前温三和曾经替鲁站长数过:区广播站一共有六十七张唱片。那些唱片大多数是用红绿塑料做的,又软又柔,很像做早操时的宛玉,将手伸在空中,被刚刚升起的太阳照成半透明的样子。这种唱片只有街上卖的面窝那么大,从头到尾只能播十五分钟。还有一种黑色的老式唱片,它又粗又硬,也够大的,但上面录着的都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一类的老歌。只有《红灯记》是塑料做的大唱片,可以一口气播上半个小时。宛玉来广播站没有几天,温三和就摸索出她的习惯。在遇到诸如上厕所之类急着要做的小事,鲁站长又不能顶替时,宛玉就会将《红灯记》的唱片装上去。
广播站的门一直没有打开,温三和心里越来越紧张。
他没法细想,扔下手里的《战地新歌》,踮着脚窜到广播站的窗下。发电机还在轰鸣,听不见屋内的动静。温三和操起一根竹竿,爬上窗台,悄悄地将竹竿伸进屋子,拨了一下发电机的油门,然后转身就跑。发电机突然冒出几团黑烟,像垂死的病人,哼哼叽叽地等着断气。温三和回到自己晒太阳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在冒出最后一团黑烟后,发电机彻底安静下来。高音喇叭也不再叫了。
广播站紧闭的门颤动了一下,随之被完全打开。王胜紧绷着脸走出来,头上的军帽压得很低,都快遮住眉毛。温三和本来有点紧张,一见王胜这副样子,心里就放开了,他故意高兴地唱了一句:“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阿佤唱新歌——”王胜只顾走自己的路,没有理睬。也是得意忘形,眼看王胜就要穿过菜地,温三和竟敢大声叫着王胜的名字。王胜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温三和一眼后,依旧装得像什么也没听见。
“王胜!”温三和像是受到轻视,一下子来劲了,他用更高的声音叫道,“你拿了我的弹弓,怎么还不还?都三年了!”
这时候,宛玉的身影在广播站门里晃了一下。
“别以为当了区委书记就了不起,想赖同学的账。”温三和叫得更起劲了。
王胜终于憋不住回答:“你要弹弓干什么,是不是小资产阶级的日子过腻了,想当小流氓?”
“有人将眼镜戴错了地方,只有用弹弓才能将它击落。”温三和说的话像是暗有所指。
附近的山冈上突然放了一个土炮。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抖,一股沙石飞起老高。王胜瞅着天空不敢贸然前行。飞起的沙石中有一小部分不知趣地落在区委食堂的瓦脊上,发出一片哗哗声。
意蜂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气急败坏地冲出来,站在门口朝着山冈方向大声叫骂起来。王胜不高兴地说:“你这是怎么啦,讨厌大家学大寨了?”意蜂不甘心地说:“你进屋看看吧!瓦都破了,还有一块石头差点掉进锅里了。”意蜂有些惊魂未定,说话时竟将手里的菜刀朝着王胜挥了一下。王胜见意蜂在自己面前耍粗,就板着脸训斥起来,说既然要愚公移山改造山河,就是牺牲了也是值得的。意蜂回过神来后,冲着王胜发出一连串的讪笑。等王胜训斥够了,意蜂才说:“我可以回厨房去吗?锅里还焖着红烧肉哩!”王胜挥了一下手,同时说:“给我留两份,好久没吃荤了,身上没劲。还有,乔俊一要来区里吃中午饭,你也给他留两份红烧肉。”
区委的人都知道乔俊一是王胜的恩人。没有乔俊一,别说二十一岁就当区委书记,就是到了四十一岁,王胜也不敢做当区委书记的梦。所以乔俊一每次来区里,王胜都要给他弄好吃的。王胜一说,意蜂就会意地连连点头。
王胜和意蜂从视野里消失后,温三和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费了很大力气才拣起掉在地上的《战地新歌》。就在这时,宛玉在屋里唱起歌来,而且是接着温三和刚才唱给王胜听的歌词往下唱。“毛主席号召学大寨,阿佤人民齐欢乐,人民公社好哎架起幸福桥——”温三和听得正抒情,鲁站长的头从白菜地里冒了出来。
隔着几畦菜地,鲁站长慌慌张张地对温三和说:“你妈让你中午上食堂里买一份红烧肉。”
温三和一听就说:“意蜂将好肉都留给别人了,我们再去买,就只剩下皮和骨头了。”
鲁站长进屋后,温三和马上想了一个可以跟进去看看宛玉的主意。咬了几次牙,他才鼓足勇气走进广播站。鲁站长正在发电机面前拼命地捣弄着,才十来分钟时间,脸上就涂满了黑油。宛玉在一旁半蹲着。温三和从阳光灿烂的地方进到屋里,虽然看不见宛玉完整的样子,却知道她正冲着自己笑。温三和的脸唰地红起来,他觉得宛玉看破了自己的企图。正在这时,鲁站长睃了他一眼,让他帮忙将挂在墙上的活动扳手取下来。
“刚才你在外面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温三和趁机将事先想好的借口对鲁站长说了出来。
“你这个儿子也太好玩了,你老子明天就要带全区的民工去樟树坪移山造田,你竟然不晓得?”鲁站长取出那颗叼在嘴里的螺丝,又将在外面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县里要在樟树坪那儿劈开一座山嘴,将弯曲的河流裁直,这事已经传闻好久了,据说那样可以新造三千亩良田。温三和将信将疑地听着鲁站长继续往下说:让父亲带着区里的民工去参加会战是县里决定的,为此王胜很不高兴,这几天他正在到处活动,准备同样再在全区抽调一万民工,到他蹲点的五一大队修座水库。
温三和一高兴,便情不自禁说:“难怪王胜要意蜂留两份红烧肉,原来他是想再长点气势。”
鲁站长还没有做声,宛玉就在一旁笑起来:“温三和,你这样说话真像个孩子。”
温三和想也不想就说:“你别充大,我晓得你今年二十一,只比我大四岁。”
温三和站到宛玉的身边,他将腰稍稍挺了一下,就显得比宛玉高出半个头。宛玉也挺了挺腰,本来就很高的胸脯变得更高了。宛玉再次面对温三和笑起来时,眉飞色舞之中多了一种柔情。她往温三和的肩膀上靠了靠,一只手还在背后将温三和的腰轻轻地搂了一下。一股酥酥的感觉从温三和头顶最高处开始起源,如清泉一样流贯全身。
温三和痴痴地望着宛玉,嘴里却说:“真的,我没事做,经常比你们先到食堂。只要有肉卖,意蜂就会先替王胜挑一些留起来。”
鲁站长插嘴说:“说你小,你还不服气。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将宛玉巴结好,让她替你上食堂买肉。”
温三和不高兴地说:“你是站长,不能这样说自己的下级!”
趁着这股劲,温三和转身进了播音室。同宛玉来之前一个样,屋里没有什么异样之处,那张《红灯记》的唱片还在唱机上放着。播音室里有一扇上了锁的小门。温三和对广播站的情况太熟了,他知道只有这扇小门后面的屋子才可以做宛玉的卧室。温三和想问自己可不可以进去看看,试了几次后,他明白自己还没有这个胆量。
温三和将手里的《战地新歌》晃了晃,试探着说:“你是不是掉过这样的一本书?”
宛玉没有伸手来接《战地新歌》,她说:“这上面的歌,我都会唱,用不着再买它。”
温三和诧异起来。他瞪大眼睛正在不相信,宛玉就叫他随便翻到哪一页,她保证在一秒钟以内唱出来。温三和按宛玉说的试了三次,每一次都是他的手指刚一落定,宛玉便轻轻地唱起来。翻了几下,一不小心将扉页露了出来。宛玉的眼睛很尖,扫一眼就认出上面写的字。宛玉不理解,既然温三和知道这书的主人叫来秋,为什么还在问她。温三和不敢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只好借口说,自己以为宛玉还有别的名字。
为了不使自己的心思露馅,温三和赶紧另找一个话题。
“王胜刚才讲完话后,怎么还赖着不走?”
“下面办公室里有十几个知青在闹着要上大学的推荐表,他只是在这儿回避一下。”
“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知青都有文化,他们是在心平气和地与区委讲理。”
“你听说没有,县里要杀一个知青。”
“不可能吧?”
“我说的话可是千真万确。”
“他们从城里下到乡里,已经很不容易了,难免会有想法!”
“你晓得那个知青写书的事?”
宛玉用手指戳了一下温三和的额头,小声地说:“你忘了,这里面长的东西是会想事的!”
温三和从未想过宛玉会对自己这样亲切,一时间恨不得将心里的话全说给宛玉听。他说:“我都玩腻了,再这样下去,还不如离开家下乡当知青去。”
宛玉瞅了他一眼说:“你是元月份毕业的,现在才三月份。”
温三和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晓得,我父亲每次回家时脸色有多难看,好像我是家里的寄生虫。”
宛玉将温三和的头发抚了一下。她说:“你父亲心里一定有难言的苦衷,你要学会体谅他。”
温三和突然回过头来问:“你是不是也有难言的苦衷?”
宛玉愣住了,过一阵才笑起来。“你还不晓得吧,我是军婚!”
温三和瞪大眼睛叫了一声:“你是‘一六〇五’?”
宛玉笑得更动人了:“当‘一六〇五’才好,你要是有机会娶个女兵,当男‘一六〇五’,会更幸福。”
温三和说:“我也觉得你很幸福。不过你得小心王胜。王胜和我同过学,我太清楚了,他不是好东西。”
宛玉说:“我晓得你很关心我。我会感谢你的。”
温三和见宛玉几乎知道了自己的心事,顿时局促起来。勉强站了片刻,便转身往门外走。眼看就要出广播室了,宛玉将温三和叫住,问能不能去他母亲那里买一支中华牌牙膏。温三和很高兴宛玉有事要自己帮忙,他爽快地答应后,正要走,宛玉再次将他叫住。这一次,宛玉还是问他愿不愿意帮自己,如果愿意,以后无论什么时间,只要一听到《阿佤人民唱新歌》,不管是她自己在唱,还是高音喇叭里在播送,便尽快过来敲她的门。温三和想也没想就坚决地点头答应了。
离开区委食堂回到家里,正在灶前灶后忙个不停的母亲迎上来,迫不及待地接过温三和手里的碗。母亲刚用筷子将碗里的红烧肉拨弄几下,就变着脸色骂起意蜂来。母亲说意蜂的勺柄上长了眼睛,专门将骨头和肉皮卖给她家。母亲非常心疼,一元钱的菜票只买这样一些东西,她要温三和将红烧肉拿回食堂退给意蜂。温三和有些不愿做这样的事,他刚刚表现出自己的犹豫,母亲就在一旁责怪起来。
母亲说:“原以为你高中毕业了,家里会少一份负担,没想到你硬要将这张吃闲饭的嘴挂在家里。”
母亲的话有些伤温三和,他生气地说:“是你们不让我下乡当知青,你们留我在家,当然就得养着我。”
母亲被温三和气坏了。“我晓得你的心已经野了。告诉你,别以为离开了父母,没人管着,当个二流子不够、一流子半却有多的知青,可以为所欲为。你晓得他们过的什么日子吗?没有油,没有肉,连饭都吃不饱,还要和农民一样搞了日战搞夜战。有本事的话,今天下午你将地里的菜全收了,再将菜地翻挖一遍,种上菜秧。如果天黑之前你能干完的话,我就叫你父亲安排你去当知青。”
温三和正要答应,门口一暗,父亲带着四个刚刚放学的弟妹进来了。父亲坐在饭桌旁将温三和扫了一眼,厉声问他为什么同母亲吵架。温三和支吾几声还没说出话来,母亲已在一旁替他开脱了。母亲没有提起温三和要下乡当知青的事,只将意蜂有意欺负人,打给温三和的一份红烧肉里,起码有五分之四是骨头和猪肚子上的肉皮。父亲将那份红烧肉看过一眼后,什么也没说,拿起筷子将它们一一夹给几个眼巴巴看着的孩子。
母亲不好阻止,只好在一旁说:“温家的人,要么不懂事,要么只会做好人,所以才被拿吹火筒的人欺负。”
说话时,从食堂方向传来一阵喧哗。
有两个孩子想出去看看。母亲正在盛饭,她用锅铲在锅边上敲了两下,要他们快吃饭,吃完饭上学去。父亲对这个动作很不满,他提醒自己的妻子,敲碗穷一个,敲锅穷一窝,难怪家里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母亲客客气气地回敬了丈夫一句。她问,为什么王胜的工资只有他的一半,可吃的喝的穿的都比他好。母亲不是嫌弃自己的丈夫,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对王胜的羡慕。父亲回答说,只怪自己的手比人家的短,嘴也比人家的短。母亲懂得见好就收,不再往下说了。
一家人在饭桌旁坐下来。
父亲拿起筷子后像是想起什么,扭头问温三和:“你今年多大了?”温三和鼓足勇气说:“我是不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连儿子的年龄都不晓得?”
父亲没理温三和,继续问自己想问的问题:“听说你写的诗在报纸上发表了?”
温三和点了一下头,四个弟妹立即欢呼起来。母亲正要笑时,一转眼发现丈夫的脸色不大对,连忙摇摇头不让孩子们起哄。
父亲盯着门外的阳光说:“诗是没用的东西。我们家现在承受不起。”
温三和不解地说:“我不会给家里制造麻烦。报纸上发一首诗要过好几道审查关。”
母亲也帮着温三和说:“别人都说这孩子是当文人的料,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想写就让他写吧!”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说:“怎么事情一到自己的头上就犯糊涂。你想想,这些年来,哪一个写诗的人能有好下场?”
父亲挥手不让别人再说话,他将目光再次移向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着父亲的目光传进屋里,没容大家细看,年知广便闯了进来。因为着急,年知广的眼睛格外亮堂。听说那些赖在区委要推荐表的知青跑到区委食堂,将意蜂炒的十几斤红烧肉吃光了,父亲禁不住轻轻地笑了一下。父亲一笑,全家人都跟着笑起来。
年知广朝门口望了一眼,小声说:“只有你们还能笑得起来。王胜都快气疯了,正在那里打哆嗦。你去解解围吧。”
父亲说:“知青的事不归我管。”
年知广说:“我晓得。我是怕区委的威信被人丢光了。”
父亲嘴里还在说,事情不会有如此严重,屁股已经抬起来了。
父亲跟着年知广走后,母亲立即叫温三和跟上去。母亲说,不管是从武汉来的,从黄石来的,还是从县里来的,只要沾了知青的边,就没有想做善人的。她要温三和将父亲的后背看着点,别让他中了知青们的阴招。温三和听了母亲的话,往食堂方向走去。宛玉正站在路边,手里拿着一个被炭火烤得发黑的馒头,向食堂方向张望。宛玉关切地让温三和告诉父亲,别与知青们斗狠,那些人一旦被惹急了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温三和听得很顺耳,便同样关切地要宛玉别太节约,将早上剩下来的馒头当中午饭。一来一去说了几句,有板有眼的样子,就像是一家人。
离开不远的地方,几个区委干部陪着王胜站在那里。
年轻气盛的王胜太生气了,两块脸皮完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个不停,却又不甘示弱。“我早就说过,对知青不能总是采取怀柔政策,如果早点开杀戒,知青们就不会变得如此没有王法。”
温三和一直听不惯王胜说话的腔调,这时候就更不愿去听了。
一进食堂大门,就看见一群披着军大衣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蹲在饭桌旁的围凳上,个个头发蓄得老长,脚下清一色地穿着人字带的海绵拖鞋。在这一带,只有从武汉来的知青才会这样打扮自己。从黄石来的知青清一色剃光头,穿的是工厂发的劳保大衣。本县的知青则没有定数,有穿军大衣的,有穿劳保大衣的,有剃光头的,也有蓄长发的。温三和心里有些发怵。隔着一段距离,同意蜂他们一道,看着父亲挤在武汉知青中间。意蜂炒的红烧肉已被知青们吃光了,剩下一只空盆子被十几双筷子敲得乒乓乱响。父亲问意蜂有没有藏着没有拿出来卖的肉,若有,干脆全拿出来。温三和早就发现,意蜂为王胜留的红烧肉还在灶头上放着。父亲一问,他便连忙替意蜂回答说:“还有。”温三和将那碗肉端到知青们的面前时,知青们挺高兴地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还是老温头够朋友,并要温三和的父亲再弄些酒来。温三和的父亲叫了声没问题,转身朝年知广使了个眼色。年知广出去一会,返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医用酒精。温三和知道这是替“黄瓜种”治病用的。前一阵年知广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个偏方,说是用医用酒精擦身子可以退黄疸。试了几个月,一点效果也没有。很浓的酒精气味将区委弄得像是有人一天到晚在大吃大喝搞特殊化。父亲将那瓶医用酒精放在桌子上,他对知青们说,自己和爱人的工资加起来只有一百元,可家里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五个孩子,人均生活费只有十二元多一点,所以他只能请知青们喝这种酒。说着话,父亲从水井里打起一桶凉水,放在身边,连连逼问知青们是不是真想喝酒,如果真想喝酒,他就将酒精倒进水桶里,大家一起来过一把瘾。大约是前年起,这一带开始流行用医用酒精兑水当酒,特别是办红白喜事时,多数人家都是采取这种办法。上高二时,温三和的一个同学要结婚,就托人从县医药公司一次买了四瓶医用酒精。
温三和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知青们如何回答父亲的问题,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并用武汉话叫他让一下。温三和回头见是一个长了很多白头发,并留着一把大胡子的男人,便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老白!”
听到温三和的叫声,屋子里的知青一齐将头扭向门口。老白也是武汉知青。从上初一开始,温三和经常看见老白带着他那个知青点上的人四处比赛篮球。温三和非常喜欢老白在球场底线附近跳起来,在空中转身的投篮动作。倪老师没来之前,不管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区直机关的干部,无人能防住老白。直到前年秋天,经过部队农场锻炼后的倪老师分配到区里教高中,老白才有了真正的对手。
看见老白好生地站在面前,温三和明白那个将要被执行死刑的知青是别人,他心里咯噔一响,就像一块石头落在地上。老白走过去,揪着其中一个男知青的耳朵便往外扯。别的知青讪笑地正要跟着走,一个女知青在旁边叫起来。
“老白,你不要太表现自己了,区委不会给你开上大学的绿灯。”
老白没有理睬那个女知青,他朝着那些耷拉着头便往门外走的知青们吼了一声:“谁叫你们走了?将伙食钱留下来!”
父亲连忙说:“算了,就当是区委请客。”
父亲将知青们打发走后,王胜才来食堂察看。
意蜂迎上去问:“红烧肉已经没了,等会儿乔俊一来,就没菜了。”
不等王胜开口,意蜂又说:“实在不行的话,就炒几个鸡蛋。”
意蜂说了一些别人不爱听的话后,趁人不注意,连忙凑到王胜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王胜拉长着脸,回过头来老大不高兴地责怪父亲,不该就这样让知青们白吃白喝。王胜吩咐意蜂将知青们吃的肉记在父亲的账上。
父亲淡淡地笑着,什么也没说。
母亲因此气得用菜刀在砧板上剁了一整晚上。
温三和也会算这笔账,他知道母亲将会如何艰难地省出这笔还账的钱。
第二天早上,温三和将弟妹们叫到一起,要他们表态,只要母亲没有省出钱来还这一笔账,他们就像宛玉一样,每天中午只吃早上剩下来的馒头。温三和以为母亲会为他们的决定而高兴,哪知他还没有将要说的话说完,母亲就抱着五个孩子大哭起来。 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