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飘落下来了。
下了几天小雨后,地上一片潮湿。
“最早飘落下来的雪,舍身扑进泥泞,在肮脏的土地上慢慢堆出自己的模样。”
倪老师坐在温三和家里,隔着窗户看雪时,很深刻地形容了几句。
从县里打完球回来,温三和就病了。每天天一黑就开始发烧,从三十六度八一直烧到三十九度三。熬过半夜,一听到鸡叫,哪怕不吃药也会自动退烧。母亲一口咬定温三和是让那个被枪毙的女知青吓着了,想用偏方和土办法试试,可这时候想找冥钱比找黄金还难。
这天,倪老师扛着两肩雪花到家里来,问了问温三和的情况后,坚定地认为,那两天在县里打比赛,一边热得出汗,一边淋着冷雨,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因收缩不匀出现裂缝。倪老师很庄严地告诉温三和:不只是人的生命很脆弱,人类的历史也同样脆弱,很多时候,只需一念之间就能让它变得面目全非。
添到火盆里的栗炭,有一坨是在窑里没烧透的生炭,这会儿正往外冒着大股的黑烟。温三和一边用火钳将其不停地拨弄,一边将倪老师的话想了几遍。人的生命很脆弱,这种道理他能理解。但是历史怎么也会脆弱?这种说法可就太费解了。
“你后来见到老白了吗?”温三和问。
倪老师说:“老白也病了,我去看过他两次。”
“老白身体那样好,要是得病,一定是思想上的。”温三和盯着火盆乱猜。
倪老师愣了好久才说:“老白的思想可能真的出了问题。听别的知青说,那天他们去刑场替丁克思收尸时,老白还是走在最前面。等到真的看见丁克思的尸体后,老白吓得差点当众哭了起来。随后说什么也不肯同大家一道,将丁克思的尸体送去火化。”
“老白真的没去?”温三和说。
倪老师话里有话地说:“那种样子,谁还敢强迫他去。一般的人都会这样,只有到面对生死时,才会露出真面目来。”
“像老白这样的人,总不会去学甫志高吧!”温三和有些把握不定地说。
这时,母亲过来将热乎乎的茶杯放在倪老师的面前。
又说了几句话,倪老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
温三和伸出手正想接过来,门外响起宛玉和意蜂的说话声。“中午有肉吗?”“有肉。还有豆腐。你一向舍不得吃肉,怎么今天也嘴馋了?”“像我这样的临时工,一个月能吃一回肉就不错了。”宛玉说起话来与平时没有区别。意蜂的声音却有所不同,听上去有些慌乱。
温三和看了倪老师一眼,用火钳夹起那只冒黑烟的生炭,从火盆边走开。到了门口,温三和看也不看,就将火钳一挥,被夹着的炭头子带着烟和火猛地飞出去,只差半尺就落在神色慌张的意蜂身上。意蜂往旁边一闪,迅速窜到广播站门口。
温三和回到屋里时,倪老师正在劝母亲别着急,更不要用那些没道理的土办法。倪老师要温三和除了看看自己送给他的书以外,还要多找些有吸引力的书看看。能将一本好书全看进脑子里,不管什么病也能自动治好一半。倪老师说,十九世纪以前,包括肺病在内的很多病是没办法治的,那时的欧洲最盛行的治病办法就是带上一箱非常好看的小说,再找一处安静的海滨住下来,慢慢地疗养。
忽然,有人在门外叫道:“温书记在家吗?”
母亲一听,手脚就乱了,一边小声说:“乔俊一来了!”一边迎到门口,笑容满面地大声说:“乔书记,你可是请不到的贵客,快进屋里坐坐。”
温三和与倪老师正在犹豫,乔俊一大大方方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母亲刚叫温三和上去给乔俊一拍拍身上的雪花,乔俊一像淋了雨的公鸡一样,用力将身子筛几下,沾在大衣上的雪花就全没了。乔俊一的屁股刚在椅子上放稳,又将先前的问话重复了一句。
听说温三和的父亲只在家里待了不到半天,便又回樟树坪了,乔俊一有些失望。
乔俊一说:“我去樟树坪,樟树坪的人说他回家了。我来他家,家里的人又说他去了樟树坪。这个老温,看来我与他真是矛和盾,不能碰到一起。”
母亲忙说:“你是全县全省和全国的红旗,老温也一直在向你学习。”
乔俊一说:“可是,我听说温书记对重修乔家寨水库老是不肯表态。”
母亲说:“乔家寨也是到处闻名的红旗,别说修一座水库,就是修一座大海,也是为我们做榜样,老温肯定会表态的。老温若是不表态,别说全县全省和全国人民不答应,就是我们家里的人也不会答应。也要起来开他的批判会,与他划清界限。”
一番话说得乔俊一脸上堆起了笑容。他终于扭头看了倪老师一眼。母亲正想介绍,倪老师主动说他们应该认识。去年搞开门办学时,学校的老师曾经集体去乔家寨大队,专门听乔俊一讲阶级斗争为什么会长期存在。
乔俊一正要开口,温三和突然打了一下寒战。
乔俊一以为温三和不想听自己说话,脸上顿时露出愠怒之色。母亲连忙将温三和的怪毛病端出来说了一通。没想到乔俊一一下子来了兴趣。他将温三和拉到屋外对着雪光看了一阵后,挥手拦下别人,单独将温三和拉到屋后的阴沟里。阴沟里本来就安静,加上落雪就更安静了。乔俊一不让温三和往后看。温三和不知道乔俊一要在身后干什么,他等了又等,总是不见有动静。时间一长,温三和的身心就紧张起来,正要不顾一切地往后看,乔俊一突然在身后毛骨悚然地叫了一声:“你这害人精,我要掐死你!”说着话,乔俊一真的用铁钳子一样的手紧紧地掐往温三和的脖子。温三和吓得不轻,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乔俊一松开手将温三和牵回屋里,他要温三和别怕,这是他专治活人受死人惊吓的绝招,名叫以毒攻毒。
当着大家的面,乔俊一将温三和肩膀拍了一下,不容置疑地表示:“这孩子在十天之前受了惊吓。要不是我来了,一定会落下后遗症。”
乔俊一不怕,明明白白地要母亲准备一些冥钱,天黑之后,到后山上找条没人的小路烧了。乔俊一还说:“我晓得你们没办法弄到冥钱。这样吧!下午我回大队后,就叫人送一沓来。”
母亲说:“就是有冥钱我也不敢烧,让王胜发现了,就会成为燎天大祸。”
乔俊一当即一撇嘴:“王胜算不了老几,给我舔屁眼,我还嫌他的舌头糙了。不是我一句话,王胜这时候也只能在樟树坪那儿当个普通民工,捋起裤腿浸在冷水河里,抬石头挣标工,看到温书记连大气也不敢出。”说着话,乔俊一将温三和看了一眼:“你怎么不下乡当知青?到我那儿去当知青吧!我负责,不出三年,一定会当上可以管王胜的官。”
母亲使了一个眼色将温三和叫到一边,要他到食堂去打一份肉回来,将乔俊一和倪老师留在家里吃中午饭。温三和告诉母亲,家里的菜票只够买一份肉,用光了,明天早上就买不成馒头。母亲要他不管怎么样,先将眼前的这一关渡过去再说。
温三和出门时,乔俊一正在向倪老师说王胜发迹的经过。王胜和温三和一起在初中读书时,一点也不突出,是乔俊一独具慧眼,不让王胜读书了,回大队当团支部书记,然后又让王胜当大队长,再后来县里要突击提拔一批年轻干部,又是乔俊一大力将王胜推荐出来,端上了国家的饭碗。所以哪怕王胜现在当了区委书记,乔俊一就是叫他将还没结婚的老婆让出来,他都不敢皱一下眉头。
出了些冷汗的温三和,乍一出门,觉得身上无比清爽。
排了一会儿队就轮到温三和了。意蜂很不高兴地接过菜票往票箱里一扔,嘴里数落说,温三和一来就要买好菜,人长得像树一样,一天到晚什么事不干,就只想着要吃肉。意蜂已经将肉分到各个盘子里了。温三和早就看清了哪个盘子里的肉最好,哪个盘子里的肉最不好。他正想意蜂又会将那盘最不好的肉给自己,意蜂真的就将那只盘子端起来,倒进温三和伸在窗口的碗里。温三和没有说一个字,拿过碗扭头就走。
出了食堂大门迎面碰上倪老师。
见四周没人,倪老师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只封得很严实的纸包,让温三和替他保管一阵,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方便时,他再来取。
回到家里,温三和将盛肉的碗往桌上一放,很不高兴地走到一边。母亲跟过去问他,是不是又和意蜂斗气了。温三和头也不回地问母亲,为什么说好留下倪老师,却又让他走了。母亲解释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在灶上正忙,听见乔俊一谈起那个被枪毙的女知青,倪老师便突然提出来要走,不管说什么话都留他不住。
母亲如此说话,温三和的脸色才恢复过来。这一边才安抚住,乔俊一在另一边直言不讳地问起来,温三和这样不高兴是不是因为自己来得不合适。母亲哪敢如实说出来,一转念头就说,温三和是在生意蜂的气。意蜂一天到晚只记得拍王胜的马屁,将好肉都留给王胜吃,其余的人,不管是谁,只给些嚼不动的皮和骨头。温三和不想太得罪乔俊一,也跟着说,他专门在意蜂面前申明了,自己来食堂买肉,是因为要请乔俊一在家里吃饭。意蜂像是没听见,非要将骨头最多的一份肉给了他。乔俊一说,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吃肉,只要豆腐渣就行,所以,自己一向不管猪身上长的是肉还是骨头。嘴里虽然这样说,脸上早就露出了不高兴。母亲趁机将上一次知青们在食堂抢肉吃,父亲去做化解工作,到头来王胜和意蜂在一起商量,非要他们家来还这笔账的事说了一遍。乔俊一想也不想就说,他会叫王胜将这笔账销掉的。
温三和一高兴,就问:“那次开公审大会时,你坐在主席台上,背的是自动步枪还是半自动步枪?”
乔俊一神情一振:“当然是自动步枪。”
温三和继续说:“听说县中队最好的武器也才是半自动步枪。”
乔俊一得意地说:“我这枪就像我的事迹一样,在县里是唯一的。你们当然不晓得,北京马上要召开‘十大’了,本来是让我当代表,去北京见毛主席,后来又决定让洪书记去。上面来人做我的工作,要我发扬风格,我就提出要求,要了一支自动步枪。”
临走时,乔俊一再次邀请温三和到乔家寨去当知青。乔俊一说,只要温三和去乔家寨,他可以让温三和替自己背自动步枪。乔家寨靠近安徽,那边的女孩子一个个长得像样板戏里的演员,不说找一个做老婆,就是没事时站在边界上将她们多看一眼,也非常舒服。温三和背着半自动步枪的样子,一定会将那些女安徽佬迷死。
乔俊一一走,母亲马上说,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安徽女人,她说她们经常来门市部里买东西,说的话难懂不说,还总是将一大堆钱全都掏出来,摆在柜台上朝湖北人显富。
乔俊一走后,母亲也该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温三和,他从怀里掏出倪老师交付的纸包,在屋里琢磨了半天,最后才想到当初家里贴毛主席像时,母亲执意要贴在墙壁偏左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窟窿,可以用毛主席像遮住。温三和小心翼翼地取掉几颗钉在毛主席像边上的钉书钉,将那只纸包放进墙窟窿里。他用钉书钉重新将毛主席像钉好后,还觉得不放心。想了一阵,索性将毛主席像全取下来,用糨糊密密麻麻地涂一遍。重新贴上去后,温三和一想到,就算有人发现毛主席像后面藏着东西,也没办法往外取时,便得意地笑了好久。想取那包东西,就得将毛主席像撕破。就算是扛着自动步枪的乔俊一,也断断不敢起这个念头。
天快黑时,王胜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温三和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替倪老师藏东西被他发现了。
王胜一进门后,也像倪老师那样极为神秘地将一包东西交到温三和的手里。听说这是乔俊一让大队的拖拉机手专门开着拖拉机送来的,温三和不免有些吃惊。王胜说起话来像质问一样:“温三和,你的面子真比磨盘还大,屁大一点毛病,竟然惊动了乔俊一。”温三和掂了掂那只纸包,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冥钱,只有愣愣地听王胜继续说,知青们吃的那些肉不再算在他家的账上了,由区委想办法开支。从进门到出门,王胜呆在温三和家里的时间没有超过五分钟,王胜板着脸走远后,温三和将那包东西打开。一经确认是冥钱,温三和反而想不通,乔俊一这样做,要是传出去,别人还怎么向他学习?
广播站的喇叭一响,天就完全黑下来。
有系统电来,广播站的发电机也不响了。
温三和同母亲一道出门走到后山上。母亲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了几张冥钱,压低嗓门长长地呼唤不知在哪里的阎王判官土地神以及各路神仙。冥钱烧着后冒出的火苗暗暗的,发出一种幽幽的火焰,从眼前随风飘过。顺着小路他们慢慢地从山的阳坡走到山的阴坡。一过分水岭,迎面刮来的风就变得十分瘆人。母亲继续走在前面,小声说话的频率比先前更快了。母亲没走进阴坡正中央的那片坟场,她在离坟场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蹲在地上先用手指画了一只圆圈,再将手中剩下的冥钱一五一十地放进去,缓缓地烧起来。
从山上回来,温三和捧起倪老师送给自己的书。书不厚,薄薄的一本,叫《白轮船》,是一个叫艾特玛托夫的苏联人写的。扉页上还印着一行“内部资料供批判用”的字样。温三和看了两页后,就将批判的提示忘得光光的。读到快九点时,系统电突然停了。等了一会儿,随着广播站发电机的轰鸣,头顶上的电灯又慢慢地亮起来。
又读了几页,温三和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发烧了。
母亲为这个朝思暮想的结果高兴得哭了起来。她噙着眼泪将温三和的额头摸了好几次,每摸一次都要说,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感谢谁。
温三和很喜欢这本《白轮船》。第二天上午,天上还在飘着雪花,他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学校里,想将自己对这本书的感受和倪老师好好谈谈。温三和读书的学校,从前是一个大地主的庄园,尽管后来建了一些教室,但是老师的住处仍然是地主当年盖的那些房子。倪老师住的屋子离天井远了点,别说落雪天,就是有阳光的日子,也是半明半暗。
温三和敲门进去时,倪老师正坐在窗边的明亮之处。
温三和心里太激动了,开口就说,那本《白轮船》他看完了,他觉得《白轮船》不仅是小说,而且还是诗和政论文。温三和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阵,倪老师尴尬地咧咧嘴,算是表示他的满意。
温三和还要说话,忽然嗅到屋里有股冬天里女人爱搽的杏仁蜜的清香。定神一看,墙角的椅子上果然还坐着一个城里打扮的女人。倪老师刚刚说了句,这是他爱人,昨天晚上来的。女人就不客气地表示,也许明天她就不是倪老师的爱人了。倪老师无可奈何地说,温三和是自己的学生,要她说话时注意一点分寸。倪老师的爱人一点也不客气,反过来说倪老师做事已经失了分寸,没有资格要求她怎么说话。
倪老师的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里的书几乎都在地上。夏天穿的衬衣汗衫七零八落地扔在各个角落里。温三和不知倪老师和爱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人对他说,她和倪老师之间还有话要说,让温三和马上离开。温三和走时,倪老师想送送他,但被那个女人拦住了。温三和出了门绕到天井边,听到窗口里传出倪老师的爱人那凶狠的声音。
“你为什么还不肯在申请书上签字,你不要逼得我将你的老底子全抖出来。”
一听到倪老师的爱人是来闹离婚的,温三和紧张得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
温三和一口气跑进区委院内后,“黄瓜种”又在窗口叫住他。
“黄瓜种”说:“落雪了,你怎么还不去洗温泉澡?”
温三和说:“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你这个小屁东西真是多管闲事。”
“黄瓜种”说:“往年你可不是这样,只要落雪,你就到处找人做伴,去东汤河洗温泉澡。”
温三和说:“我现在再也不会去洗温泉澡了,你不要总用这话来烦我。”
“黄瓜种”说:“可我还是想去,非常想。前几天,我爸带回一包炸药,我偷了一点泡在热水里,然后往手背上擦了十几遍,结果手背就变白了。不信你看看!”
“黄瓜种”从窗户里伸出手来。
温三和不想看,他说:“你这是胡闹,炸药又不是中药西药。”
“黄瓜种”说:“我一直在家里研究这事,它是有科学道理的。炸药里面有硫磺。从前我家在农村时,我妈总在用麦草编草帽卖。你没有割过麦,不晓得麦草有多黄。我妈每次编好十顶草帽后,就将它放进一只大缸里,再用炉子烧一坨硫磺放进里面熏,过一个小时再拿出来,草帽就变白了。”
温三和被“黄瓜种”说动了,心想,是不是带他去洗一次温泉试试。
“黄瓜种”压低嗓门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晓得你喜欢宛玉。王胜也喜欢宛玉,昨天夜里他在宛玉屋里玩了好久才出来。”
温三和不高兴地说:“你的眼睛又不能拐弯,怎么看得见上面红砖屋的事。”
“黄瓜种”说:“王胜从红砖屋里出来时,嘴里一直吹着口哨。只有和女人玩,男人才会这样快乐。”
温三和生起气来,他没有再理“黄瓜种”,几步走回到红砖屋,想也没想就去了宛玉的屋子。
如果不是“黄瓜种”这番话,温三和绝对没有勇气径直闯进宛玉的小房间。也是一股气的作用,将温三和推进宛玉的小房间。至于有没有敲门,是不是宛玉亲手将门打开,温三和事后竟然毫无记忆……
温三和终于看清楚,靠床的桌子那头放着一面小镜子,小镜子上面夹着一张穿军装戴军帽的男人照片。他问:“这就是你那军婚的照片?”
宛玉说:“怎么样,还看得上眼吧?”
电炉的电线接头上有弧光闪了一下。宛玉低头用螺丝刀将电线拨弄一下。
温三和扭头将宛玉看了看才说:“看上去挺像你的!”
宛玉笑着说:“一个床上不睡两样的人。两个人长得像,这叫夫妻相。”
温三和被前半句话说红了脸,过了一阵才问:“你怎么还不去部队结婚?”
宛玉说:“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温三和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他说:“也好。下半年我就满十八岁了。到时候你就干脆悔了军婚,不做‘一六〇五’,我们来谈恋爱好了。”
温三和还没估计好自己说话的分量,就将自己想到的话全从肚子里倒了出来。一开始宛玉没有做声。温三和还以为宛玉的心被自己打动了,他激动地将胸脯一挺,隔着地上的电炉,用手指碰了碰宛玉那垂在胸前的长辫子。读初中时温三和在打打闹闹中摸过女孩子的头,进了高中后这样的情形就没有了,像宛玉这样已经成熟的女人头发更是无从摸起。手指与宛玉的辫子乍一接触,温三和才知道,女孩子一成熟后,头发就变得极其柔软的,还有一种冷飕飕沉甸甸的下坠感。温三和没来得及将其中滋味品透,自己的手就被宛玉捉住。宛玉的手有一种特殊的柔软,还有一种吸附力,温三和觉得自己的皮肤像外面的雪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被温水化开了。
“你嘴巴里还有奶腥,就这样想事,也不怕犯错误?”
“你要是这样看我,我就不再理你了。”
温三和忽地站起来,盯着宛玉头发中分处的一小块头皮屑。
温三和说:“我晓得昨晚王胜到你屋里来了。是不是王胜让你心动了。我不怕你告诉王胜。我和王胜在一张课桌旁坐了两年,他这个人非常下流。”
宛玉一动不动地说:“你若再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以后就不要进我的屋子。”
温三和生气地离去时,还不忘扔下一句话:“你放心,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来找你。”
天黑后,隔了一天没发烧的温三和又依然如故。就像回头的感冒一样,卷土重来的毛病总比先前要严重。母亲每隔十几分钟就用体温表给温三和量一次体温,眼看着那红色的刻度蹿至三十九度二,温三和就发起糊涂来。夜深人静时,他一遍遍地叫着:“王胜是流氓!不是小流氓,而是大流氓!”一家人都被这样的叫声吓坏了。为了不让别人听见,母亲只好用被子将温三和的头捂得紧紧的,同时不停地叫着温三和的名字,要他别叫别喊。好不容易才让温三和停止骂王胜,母亲还没喘过气来,温三和又开始叫:“宛玉,我不许你与王胜谈恋爱!那会害你一辈子!”这一次除了母亲着急,其余弟弟妹妹们都在一边捂着嘴笑。母亲冲着他们骂了几次也没用。
看看没有其他办法,母亲只好去敲宛玉的门。
宛玉过来时,温三和还在被窝里大声叫着宛玉的名字。当着母亲的面,宛玉不好意思地伸手在温三和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正在叫喊的温三和突然静下来,睁开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便安详地睡去。
早上起来,温三和精神特别好,根本就不像昨夜发过高烧的人。母亲以为没事了,就没有将夜里的事告诉他。哪知道到了夜里一切又是照旧,就连喊出来的话也是一模一样。闹到最后,还得将宛玉叫过来,将温三和的头上脸上和手上轻轻抚摸一遍。
闹了两个晚上,母亲又气又急,只好又让年知广到樟树坪去通知温三和的父亲。年知广带信回来,说是温三和的父亲隔天就可能回来。
一家人等了四天才将父亲盼回来。说起来才知道,父亲这几天一直在到处求人,为温三和找了一份到樟河水库管理处做临时工的工作。父亲不像做母亲的那样委婉,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温三和,今明两天还可以在家里当一阵少爷,后天早上就是吐血屙血也要去报到。父亲说他不想自己的儿子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一天到晚没事干,然后就饱暖思淫欲,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鬼混。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交给温三和,除了七角钱作为后天到樟河水库管理处的车费,剩下的九元三角,是温三和第一次领工资以前的生活费。
父亲走后,温三和便开始了向少年告别的短暂历程。除了家里的人,第一个知道温三和将要真正走向社会的人是倪老师。刚坐了不一会,倪老师就婉言让他走。从倪老师屋里出来,穿过几座正在变得古老的天井后,温三和看见金子荷在一座花墙后面闪动着。温三和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金子荷!”本来还可以用目光把握住的身影,随着他的叫声,一下子不见了。温三和赶紧跨过小门追了过去,花墙那边已经没有人影了。
温三和愣了愣,心想一定是自己这几天接连发烧,将头脑烧迷糊了,看人看花了眼。
往回走时,刚到家门口,正好碰到宛玉穿着与温三和交换过的棉袄走出来,冲着太阳伸了一个非常美丽的懒腰。
温三和咬紧牙关像是没有看见。那样子惹得宛玉笑起来。她说:“听说你要参加工作了?什么时候走?”
温三和没理由不再回答了。他说:“你怎么晓得?”
“区委办公室已经给你开了介绍信,大家都晓得了!”宛玉转身进屋,片刻后,又走出来,将一本崭新的《战地新歌》交给温三和,“一点小意思,算是我对你的祝贺。不是祝贺你参加工作,而是祝贺你长大成人了。”
温三和一边接过去,一边说:“我有。我在东汤河捡了一本。”
宛玉说:“那是第一辑。这是最新的,第三辑。”
宛玉将手伸向温三和,做出一副握别的姿态。
宛玉的手又白又嫩甚至还特别薄,像是一片水晶可以透过阳光。温三和有些迟疑。在此之前,他还没有发现宛玉的手是如此与众不同,光是指尖上五个小巧玲珑圆润如玉的指甲,就足以让他痴痴地思念好久。温三和没有让那只手空着缩回去。他将自己的手握过去时,还多少有点不情愿。一旦握上后,温三和才发现要是真的少了这番握别,他在心里策划的告别就要失去一半的意义。宛玉的一个手指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接着又挠了一下。从心底诱发出来的快感,让温三和的全身充盈着滚烫的血液。
温三和不自觉地将紧握的手松开了些。宛玉轻轻地将手抽回去,然后在那本新出的《战地新歌》上指了几下,说明哪几首歌曲是她所喜欢的。
这时候,墙角那边有人大声咳嗽一声,跟着意蜂就出现了。
意蜂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他客气地冲着温三和说:“今天中午有红烧肉,要不要我替你家留一份?”
意蜂如此亲切,让温三和大为意外。他如实地说:“我家的菜票快吃完了。”
失望的意蜂继续对温三和说:“我找你有点事。”
见意蜂用言外之意将宛玉支开了,温三和心里很不高兴:“你找我能有什么事?”
意蜂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压低嗓门说:“我家的老人已经病得不行了,到时候得为他烧些冥钱。我到处找都没找着,你能给我一些吗?”
温三和警觉起来:“这种封资修的黑货,我家不会有的。”
意蜂说:“我都晓得,前几天夜里,你妈还带着你在后山上烧冥钱。给我一点吧,十张就行。不然老人死了没法上路。”
温三和说:“你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就将你的话告诉乔俊一。”
意蜂心有不甘地走开了。
这天晚上,温三和没有再发烧。 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