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三和在管理处陈处长那里报过到后,陈处长安排他与一个叫马为地的男人同住一间屋子。因为一个姓牛的摄影师明天要来拍电影,当天晚上他们就一起上工通宵夜战,用碎石在大坝的背坡上砌出四个大字:气壮山河。
太阳初升时,温三和有意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地说:“我可以将这一夜的工作写成诗。”
温三和没有从别人那里得到他想要的反应。就连一直向他表示好感的马为地,也迎合多数人的情绪,故意将温三和话里的抒情性耗损掉:“你这样子只能写屎。”
看着别人脸上复杂的表情,温三和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过上了社会生活。
早饭后,管理处的人全部跟着陈处长到大坝上等牛摄影师。直到快黄昏时牛摄影师才来。
牛摄影师说,他本来是要拍早上太阳升起来,所有的人站在刚修好的大坝顶上欢呼的镜头,因为时间来不及,只好用黄昏来替代。听牛摄影师介绍,大家才知道,在电影里,太阳升和太阳落,一般人分不清楚,所以,常常来一些晨昏颠倒的镜头。温三和跟着大家一起站在大坝顶上欢呼了二十几次,才让牛摄影师拍成他所满意的镜头。牛摄影师临走时说,下个月大家就能看到这部新闻电影。
这天晚上,马为地趴在桌子上反复写着“西方红”几个字。温三和以为他在写情书,悄悄地走了过去。马为地先是一惊,随后便露出一脸凶相来。温三和明白,为了这三个字,马为地有可能杀自己灭口,便赶紧上前拿起笔,在紧挨着“西方红”三个字的地方,写上“太阳落”三个字。写完之后,马为地将那张纸看了又看,总算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温三和继续在马为地面前摆出一副同流合污的样子。
在管理处的花名册上,大家全是坝后电厂的工人。实际上他们干的活与农民没有两样。修水库时,为了取土填大坝,几万人将四周的山头植被削得光光的。陈处长要手下的人将这些山头全都翻挖成耕地,种上高粱玉米。
第三天早上上工时,马为地带温三和到管理处仓库里领了五十公斤炸药。头天晚上陈处长分工分得很明确,温三和继续跟着马为地,到那些光秃秃的山头上挖地,为后来种植高粱玉米做准备。温三和有些想不通,做这种事要炸药干什么。听到马为地说是用炸药做底肥时,温三和还以为是开玩笑。没想到马为地说的是真话,他们真的将五十公斤炸药全部埋进山坡上那些先前挖好的点播坑里。温三和再也无法想通了,他说,用这种办法种庄稼,简直是今古奇观。温三和说这话时,旁边有十来个人。
……
天气越来越暖和。温三和与马为地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亲密,时常在一起说些不会同别人说的话。这天傍晚,温三和拖上马为地跑到水库边,痛痛快快地游了一场泳后,两个人躺在大坝的护坡上,看着月亮从很近的山后一点点地升起来。
不知不觉中,马为地突然泪流满面。
温三和追问几次,他才说自己曾经被女人强奸过,那个女人是工地上的积极分子,长得特别丑。
温三和从未听说男人会被强奸,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
不等温三和往下问,几只手电筒光柱在空中晃了几下后,准确地罩在他们身上。
片刻后,年知广和意蜂带着几个民兵站在他们眼前。
年知广说话的声音有些不流畅:“家里有点事,我来接你回去看看。”
听说一个月前,王胜从全区民兵中抽出二十个积极分子,成立一支小分队,意蜂当了二十个民兵的领头人,温三和心里一下子敏感起来。
走了通宵夜路,一回到区里,年知广就将温三和带到民兵小分队办公室。
母亲早就等在那儿。一见面,母亲就露出满脸的责怪,要温三和将别人托他藏起来的东西赶紧交出来,不要给家里添麻烦。
温三和听了反而镇静下来,转眼间就想出一个让意蜂自己往陷阱里钻的主意:“我晓得你喜欢侦察别人的情况,你就提醒我一下吧!”
意蜂看了看正在发亮的窗口,真的旁敲侧击了一下。“落雪那天,你家里是不是来过什么人?”
温三和正是想让意蜂说落雪那天的事。他说:“那一天我家里来了好几个人,不晓得你要我说哪一个!”
有些轻看温三和的意蜂不知道其中有诈,依旧趾高气扬地说:“别的你不要说,就说那个送你一只纸包的人。”
温三和心里在冷笑,脸上却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温三和刚说要意蜂去将王胜叫来,年知广就自告奋勇,出门将王胜叫来了。
王胜来后,温三和冲着他说:“意蜂在审问我,要我说出落雪那天,你给了我一包什么东西!”
王胜愣了一愣,不高兴地问意蜂:“谁叫你问这个的?”
意蜂说:“落雪那天,我的确看见——”
王胜打断意蜂的话,粗暴地说:“你是不是还看见你姐头上长了卵子!”
恼羞成怒的意蜂等王胜一走,便跳起来说,落雪那天,他亲眼看见倪老师将一个纸包样的东西偷偷塞到温三和手里。年知广插进来问是不是有这回事。温三和胸有成竹地点头承认有这回事,并说这本书现在樟河水库管理处他的宿舍里。年知广决定让意蜂留下来继续盘问温三和,自己坐手扶拖拉机再跑一趟。
屋外的太阳升得越来越高时,乔俊一忽然来了。
乔俊一伸出手就将温三和扯出屋,一路小跑着进了王胜的办公室。王胜正阴着脸站在窗前。乔俊一毫不客气地坐到屋里仅有的一张藤椅上。
温三和正在惊讶,乔俊一说话了:“王胜,我为什么带温三和来,你晓得吗?”
王胜将右脸对着乔俊一,左脸仍旧对着窗外:“你的思想总是那样先进,我哪能事事都能想到。”
乔俊一说:“这事不用想得很复杂。你们是同学吧?”
王胜说:“是的,我们是初中同学。”
乔俊一说:“我还晓得,读书时你比温三和差得远。世事真如白云苍狗,一出学校门情形就大不一样。”
王胜说:“乔书记,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拐着弯提醒,我怎么敢忘记你的知遇之恩哩!”
乔俊一说:“你错了,我对你没有恩,是党对你有恩。我只是替党替毛主席选拔接班人。当然,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如果用觉悟低一点的眼光来看,说有恩也不为过。要不是我,你现在的情况还不如温三和。温三和有个好父亲,你有好父亲吗?”
王胜说:“乔书记的意思我全懂,我不是已经同意,秋后集中全区的劳力,去修乔家寨水库吗!”
乔俊一说:“我不管这个。乔家寨水库我说要修,谁还敢说不修?我怕你的思想还在你蹲点的五一水库上,要是那样你就对我有贰心了。乔家寨是面大红旗,每隔一阵必须有重大变化。”
乔俊一和王胜说话时,都没有看温三和。温三和也懒得去计较这些,只顾透过窗口不停地看着宛玉。不知什么时候,乔俊一和王胜之间的话全说完了。乔俊一说:“你回去吧!”温三和没有意识到乔俊一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仍旧看着窗外。乔俊一又说:“意蜂这是瞎折腾,你不要理他,回家睡大觉去。”温三和这才明白乔俊一是在同自己说话。
温三和不甘心就这样走,他扭头问王胜:“倪老师怎么了?”
王胜说:“不怎么了,只是下到五一大队一边参加劳动,一边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
出了区委院子后门,回到家里,见屋里的各种摆设与先前不一样,温三和免不了要问母亲。这才知道,昨天下午意蜂带着民兵来家里搜查了好久。趁着母亲不注意,温三和将毛主席像细看了几遍,除了多出一层灰尘外,没有别人动过的迹象。为了让母亲也放心,温三和再三向她保证,倪老师给自己的虽然是一本苏修的书,但那是供批判用的,谁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温三和这时已顾不上去看宛玉了,夜里亏欠的瞌睡一来,他只能倒头大睡。
再次跑到樟河水库管理处的年知广回来时,温三和还在呼呼大睡。一群人再次闯进家里,将他弄醒。意蜂指着《白轮船》和宛玉送的那本《战地新歌》问温三和,哪一本书是倪老师送给他的。温三和冲着《白轮船》示意了一下。
意蜂总算露出一些满意的样子:“你没有撒谎,当时我看到的正是这种黄乎乎的书。”意蜂对倪老师和《白轮船》不感兴趣了,他将《战地新歌》从年知广手里拿过来:“这书是谁送给你的?第七十八页是怎么回事!”
温三和无法理解意蜂在说什么。他说:“这上面都是革命歌曲,什么意思你可以自己看。”
意蜂用手指一摁,《战地新歌》像风车一样翻动着。紧接着意蜂又用手指在书的一侧摁了一下。这一次,书页还没翻完,就从里面掉出一张只有一指宽的纸条来。纸条在空中飞舞几下,就被意蜂伸手捉住。
意蜂看着纸条,一字一顿地念着:“为了你,我已经失眠了好几夜,你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只要你答应,哪怕犯错误我也在所不惜。”
念完后,意蜂将温三和看了一阵才说:“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我该不该管?”
年知广将纸条从意蜂手里接过来,交到还在发愣的温三和手里:“你看看吧,说不定能认出这纸条上的字迹。”
一看那纸条时,温三和眼睛就亮起来。他劈手拿过那本《战地新歌》:“你不要再提这事了,再提这事对你没好处。”
说完这话,温三和往门外撵他们。
意蜂还不想走,年知广将他拖着上了路:“我也觉得这笔迹很眼熟,我们可以先去办公室,将区委领导写的文字拿来对照一下!”
意蜂反应很快。他将声音压得很低:“照你的意思,这字条是王胜写的?”
年知广淡淡地说:“你别问我。当然照常理看,温三和对自己同学的字迹是很熟悉的。”
意蜂回头看了温三和一眼说:“算了!这事就这样算了。”
两个人越走越远,渐渐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温三和想着如何去问宛玉,她送书给自己作纪念时,为什么连王胜给她的纸条也一起送给了自己。想得多了,喉咙就开始发紧。温三和出门走进自家的菜地,信手摘下一只黄瓜用手掌去掉上面的小刺,便往嘴里送。没想到旁边区委菜地里站起一个男人,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盯着他。温三和一看对方的打扮就知道是新来的炊事员,便主动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接替意蜂的。新来的炊事员回答一声后,情不自禁地笑了。吃完黄瓜,温三和就有了主见:宛玉买好书还没有送给自己时,王胜一定去了她屋里。王胜以为这书是宛玉买给自己用的,便自作聪明地将纸条夹在书里面,所以宛玉很有可能根本没有发现这张纸条。因此,温三和决定任何时候都不向宛玉提这张纸条的事。
温三和往广播站门口看了几次,仍然没能见着宛玉。
温三和就想是不是王胜将她叫去了。这个念头一出现,温三和的脑袋一下子就变大了许多,人也失去了理智。一想到要去王胜那里看看,脚下就有行动了。
温三和在王胜的办公室兼卧室门外来回走了好几次。那扇门总是虚掩着,一道小小的缝隙让他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屋里的情形。凭着从门缝里飘出来的一丝与众不同的气味,温三和觉得王胜屋里有个女人。
隔着不远的那间屋子里,意蜂不知又将谁抓来了,语气比问自己时凶恶好几倍。
又转了一个来回,温三和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有了主意后,温三和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一使劲将门推开。
“王胜,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将我从樟河水库弄回来,也得负责将我送回去。”
温三和将想好的话一个劲地说出来。惹得独自坐在墙角的金子荷哧的一声笑起来。温三和发现屋里只有金子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笑过之后,金子荷也有些不好意思。
温三和赶紧随口找了一句话:“你和王胜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金子荷红着脸说:“你不该问这个问题。我来找王胜是为了倪老师的事。”
温三和着急地问:“倪老师到底怎么啦?”
金子荷脸不红了,眼睛却红起来:“亏得倪老师那么喜欢你。他被送到王胜蹲点的五一大队改造去了,你都不晓得?他爱人为了与他离婚,故意写了一封控诉信交给县公安局。也不晓得信里说了些什么,县公安局就要王胜将倪老师控制起来。”
温三和说:“我说的事,你也不晓得。为了找倪老师的碴,意蜂不仅将我从樟河水库管理处带回来审问,还带人将我家搜了个底朝天。”
金子荷看了看温三和,过了一阵才咬着嘴唇说:“要是我说不动王胜,回头你去求求宛玉,让她也同王胜说,将倪老师放了。”
温三和不高兴金子荷这样说:“你是王胜的未婚妻,王胜要是连你的话都不听,更不会听宛玉的!”
见金子荷不说话了,温三和趁机将王胜的屋子打量了一番。他特别留意王胜的床,想从那上面发现金子荷与王胜的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大白天里,王胜床上的蚊帐也没挂起来,隔着一层纱布,可以看到光溜溜的竹席上,整齐地放着一只枕头和一条单被。床面前也只有一双男人的鞋。
金子荷再次红起脸来,嗔怪地说:“温三和,你再这样乱猜,我会恨死你的!”
一见自己的心事被金子荷看破,温三和也不好意思地红起脸来。过了一阵才说:“你为什么要我去求宛玉?”
金子荷说:“我也不晓得。我是凭自己的感觉。我现在真替倪老师着急,只要能帮他,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温三和说:“我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又说了一阵话后,温三和想走。金子荷要他再多坐一会,王胜去办公室有事,这会儿该回来了。温三和不理解,金子荷为何要自己与她一道说说倪老师的事。他认为以金子荷与王胜的特殊关系,单独说这事效果会更好一些。正要再问,王胜从门外进来了。
同乔俊一在这儿时相比,王胜的心情似乎更加不好。
金子荷也不看王胜,张口就将倪老师的事说出来。金子荷说王胜也算是一个学校的校友,只要他到学校去了解一下,就会知道倪老师是这些年来难得一见的好老师。王胜好像还有别的事,他想也没想就答应金子荷,明天上午,他就安排意蜂去将倪老师放回来,重新回教室上课。
金子荷的样子很激动,看着王胜的眼神里突然充满了柔情。温三和正觉得自己应该给他们一个单独的空间,金子荷也跟着说,自己还有别的事,也该走了。王胜什么也没说,站在屋子当中,看不出他是要送客,还是要留客。
临出门时,金子荷回头对王胜说:“我看见床上有些乱,就替你收拾了一下。你是当区委书记的人,要是有别的人来谈工作,这种样子不合适。”
温三和回头之际没有看见金子荷说话时的神情,只看到王胜的目光里充满着男人的渴望。
因为来去匆匆,温三和心里特别失落。
下了客车又走了二十几里路的温三和,一回到低矮的管理处院子,就看见墙壁上贴着一张布告,上面写着包括温三和与马为地在内的十几个人的名字。看完布告上的内容,温三和明白陈处长是在搞清洗,名义上县水电局要人加强全县的水利工作,实际上是将自己不喜欢的人全部撵走了。
温三和回到自己屋子时,马为地正瞪大眼睛,僵直地看着窗外的几只麻雀。见到温三和,马为地反复说着:“你看布告上的人,个个都是有文化的。陈处长留下的那些人当中,大多数连《毛主席语录》的第一面都读不下来。让这样的人来管理樟河水库,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将水库弄垮。与其让上千万立方米的洪水从头顶上冲下来,糊里糊涂地淹死,不如现在死个明明白白。”
温三和说:“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要水库现在不垮,到时候你说不定正在哪座山上。先淹死的反而是陈处长他们。”
温三和要马为地别再垂头丧气,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显得有骨气。
一觉醒来,马为地不见了。
隔一天马为地的尸体就从水库里浮了起来。马为地的尸体被捞起来停放在大坝上时,就是在近处看也像是一只蚂蚁。樟河水库那么深,那么大,淹死一个人真的比淹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