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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枪蓝

弥天 刘醒龙 16301 2021-04-06 06:19

  温三和在县水利局做了一阵其他的事后,先是被派到槐河水库工地,跟着地区水利工程队的老向和老何,成天扛着测量用的花杆或水准尺,漫山遍野地跑了几个月。随后,刘局长亲自点名,让他到乔家寨水库,配合已在那里的郑技术员的工作。

  温三和回到区里,下车后就去百货门市部看母亲。

  母亲正用尺子在一匹深蓝色的卡布上丈量着,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个背影有些眼熟的男人。温三和的叫声惊动了他们。

  男人一回头,温三和才认出是倪老师。

  倪老师瘦得很厉害,温三和都有些不敢认了。

  母亲则说,前一阵倪老师瘦得更厉害,有一次他们在街上碰面时,她都认不出与自己说话的人是谁。

  倪老师执意只肯买四尺蓝色的卡布。母亲有些想不通,不停地劝说,像倪老师这样的身材,就是变瘦了,做件上衣也得五尺布,要是做裤子只要三尺半就够了,所以四尺布对倪老师来说是不合适的。做上衣少了,做裤子多了。母亲最后说,当然,如果倪老师是想给哪个女人做件上衣,四尺布是比较合适的。倪老师不想与温三和的母亲多说这方面的话,他再次重申自己只要四尺的卡布。母亲用剪刀在那匹布上剪了一个小口,然后双手扯住使劲一撕,随着一阵响亮的破碎声,屋子里飘起一股新鲜纤维的气味。

  付完钱拿到蓝色的卡布后,倪老师站在柜台边喘了几口气。

  母亲刚刚吩咐让温三和替她看几分钟柜台,五一大队的吕大队长带着几个人进来了。吕大队长讪笑地问母亲有中华牌牙膏没有。母亲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她要他们稍等一下,等自己出去办点事回来再说。

  倪老师的样子很累,只能靠着柜台问温三和最近的情况。温三和将自己所遇到的一些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还没来得及问倪老师自己的情况如何,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同母亲吵了起来。温三和紧走几步赶到门口一看,与母亲吵架的正是刚才在门市部里想开后门买中华牌牙膏的吕大队长他们。吕大队长说,温三和的母亲不该丢下他们不管,自己跑到食品门市部去开后门买好肉。母亲觉得挺委屈,她竭力辩解,说温三和现在也同他们一样,成年累月在外面风餐露宿改造大自然,三个多月没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做母亲的当然要表示一下心意。那些人一口咬定温三和的母亲没有阶级觉悟,也没有阶级感情,只想着自己如何过贪污腐化的生活。

  听到这话后,母亲丢下别人不管,抓住吕大队长的衣服,大声地说:“今天你要是不将话说清楚,我就不放你走。我什么时候贪污了,什么时候搞了腐化?”

  吕大队长挣了几下没挣脱,就说:“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晒不着太阳淋不着雨,三九冻不着,三伏热不着,还发钱发粮票。一年到头吃饭吃腻了,就将白花花的大米拿去和农民换红芋吃。这不是贪污腐化是什么!”

  母亲一向听不得别人这样说自己,一听这话便伤心起来:“你们这些人只看到我们每个月有工资发,却没看到我们挨饿的时候。说起来你们不相信,从家里的孩子开始长个后,一家人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饿得没办法时,只好托人到安徽那边去买些做淀粉剩下来的红薯渣子回来填肚子。别以为就你们晓得白米饭好吃,我们也晓得。如果不是为了让孩子们将肚子塞饱,谁会用一斤白米去换五斤泥巴都没弄干净的红芋。我也晓得你们,白天在外面叫苦叫穷,一到夜里就瞒着工作组搞私分。”

  吕大队长急了:“你怎么晓得我们搞私分了?”

  温三和的母亲说:“如果没搞私分,你每隔几天就偷偷地跑到餐馆里换馒头吃的米是从哪儿来的?”

  吕大队长不想再争,带着几个人匆匆地走了。

  眼看吕大队长他们走得没影了,倪老师才说:“女人有时胆量比男人大。换了别人,这时候谁敢和贫下中农吵架。”

  母亲说:“真是贫下中农的人从来不会这样耍无赖。毛主席早就将他们看透了,所以才说他们是流氓无产者。”

  倪老师高兴地脱口说道:“我给温三和他们讲课时,一直不敢这样说。的确,自古以来,闹革命搞起义的骨干分子,都是流氓无产者!”

  母亲马上说:“我只是说吕大队长他们,没有别的意思。”

  倪老师刚刚好起来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转身往外走时险些将刚刚买的蓝色的卡布忘在柜台上。

  按照县水电局的指示,温三和应该先到区委办公室报到,然后才去乔家寨大队。已经被王胜任命为指挥长的年知广,面对手里拿着介绍信的温三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费了很大的劲才冲着温三和说了声:“欢迎小温同志来我区加强乔家寨水库建设的领导工作。”年知广这样一说,温三和也有些不好意思。

  “在苏联,人们虽然找不到自称为资本家的人物,但一切工厂、企业却由阿洛斯古尔一类人物控制着,他们挂着经理厂长党委书记的牌子,实际上,完完全全像美国那些大大小小的垄断资本家一样,残酷地压榨着工人。举例来说吧!莫斯科附近的一家谢基诺化学公司,从一九六八年起实行了一种所谓裁员试验,实际上就是强迫工人加强劳动强度,进而把因此显得多余的工人统统解雇掉。仅仅一两年工夫,就解雇了一千多工人。对这个所谓的试验,勃列日涅夫之流如获至宝,立即以立法的形式在全国推广,很快就有一百二十多个企业跟着干了起来,一下子就解雇了六万五千多名工人,占这些企业职工人数的百分之二十。许多人迫于生活,到处寻找职业,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做贼心虚的苏修叛徒集团,忌讳解雇二字,美其名曰发挥潜力。但是,这种鸵鸟式的聪明帮不了他们多少忙。不管怎么掩饰,今天的苏联是由资本主义所有制统治着这一铁的事实,又岂能是任何谎言家所能抹杀得了的!”

  这是《白轮船》的出版前言中,提醒读者如何对该书进行批评的一段话。

  早几天就到了乔家寨的郑技术员也喜欢看《白轮船》。

  见面的当天晚上,郑技术员就将温三和随身带着的《白轮船》连夜看完了。郑技术员没有说写这本书的人如何,他反复强调说,出这本书的人很聪明,而写出版前言的人更是聪明绝顶。

  郑技术员将《白轮船》还给温三和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在乔家寨这儿,说话做事都要慎重一点。”

  温三和很自然地回答说:“我和乔俊一很熟,他还要我到这儿来当知青。”

  郑技术员像是没听见,继续说:“我一来就听说,乔俊一是乔家寨的毛主席。”

  这种戛然而止的话,让温三和觉得郑技术员有些像倪老师。实际上,郑技术员更像地区水利工程队的老向、老何。到乔家寨的第二天,他就带上温三和顺着来路,回到区里。乔家寨水库虽然比不上槐河水库大,但也要用水准仪,将水准高度送上去。区里的水准点正好在学校的操场旁边。郑技术员带着温三和去时,正好碰到倪老师在那里练单杠。一见到倪老师,温三和的脚就挪不动了。郑技术员知道倪老师就是送《白轮船》的人后,便丢下温三和,独自去找水准点。倪老师一直在那里埋头练着单杠,温三和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

  两个人还没说上话,郑技术员就匆匆返回来了。

  郑技术员已经找到水准点了。但是水准点上的铜质砧点,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敲掉了。

  郑技术员并没有显得太着急,他同温三和商量一阵后,决定就在原先的基座上找一个基点,并适当增加一些高度,作为参考水准点,等将来有空的时候,再从别的地方将水准高度重新送过来。如有误差,酌情作些加减就行。

  两人刚刚说定,一直在学校里负责打钟的王老头闻讯跑过来。王老头说,这个水准点是五六年送来的,一直归他照看。五八年搞大办钢铁,六七年全县搞武斗,都没出过事,这时候出事,一定是有人蓄意搞破坏。王老头急于想推卸责任,就说这些年水利建设搞得多,没有文化的农民也知道一套套的道理,那些反对修乔家寨水库的人和不想去乔家寨修水库的人,都会想出这样的办法进行破坏。郑技术员要王老头不要着急,先不要声张,一切等他向水电局领导汇报之后再说。

  接下来的工作与老向、老何他们在槐河流域所做的一个样。

  两个人在通往乔家寨的公路上忙了一个星期,才将水准高度送到水库工地上。

  傍晚时分,温三和扛着水准尺和水准仪,跟在郑技术员身后往乔家寨大队部走。经过一座刚刚搭好的工棚,正好碰上一个女人在与几个民工吵架。女人嫌工棚没搭好,将她家的路挡住了半边,万一落雪结冰,走在上面会摔坏人。民工们说上面规定是这样,他们只好这样做。女人不肯接受那些民工的说法,拿着一只六齿扒锄,往工棚上扒。工棚都是草木做的,扒锄一落上去,那种只能挡风的墙壁就被拉出一个很大的窟窿。一个民工走上前去,夺下女人的扒锄,使劲扔进不远处的水塘里。

  女人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说:“修水库的民工个个都是土匪强盗,乔俊一要翻修乔家寨水库,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一个民工说:“我们愿意做狼,这个时候的狼比修水库的人还幸福。”

  乔家寨其他的人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看,谁也不上来插嘴相劝。温三和本想听听他们吵架的结果,然而郑技术员回头要他跟上自己。

  走到没人的地方,郑技术员再次提醒温三和:“乔家寨太先进了,在这儿无论做事还是说话,都要谦虚谨慎。”

  温三和还是没有警觉,他将郑技术员的意思理解为极平常的客套话。

  按老向和老何他们的做法,送完水准,就该测水库库容地形图了。郑技术员没有这样做,送完水准,他就张罗要给大坝的护坡、核心墙还有反滤坝放线。这时候,水库工程指挥部还没设立起来,乔俊一也不在大队部里。郑技术员就要总在大队部守着的乔会计,安排几个有文化的人帮忙。

  温三和站在大厅里,看着挂在墙上的那幅乔家寨大队自然概况的示意图。示意图上有十几个尖尖的能聚光的手电筒灯泡,分别标示着乔家寨大队这些年来,通过学大寨所建设起来的水库、水渠、大寨田、丰产田、茶园和新农村。温三和将示意图上的控制开关摁了一下,小灯泡就开始闪闪发亮。温三和觉得很有趣,他一连摁了几下。郑技术员在旁边见了,就提醒他看看示意图上标示的一些具体数字。温三和答应一声,却没动,仍旧玩着那些小灯泡。郑技术员又说了一次后,他才有些不高兴地将目光转到那些黑乎乎的数字上。温三和一边看嘴里还故意念道:“乔家寨大队位于湖北安徽两省交界处的大别山支脉上,乔家寨山是其境内的最高峰,海拔高度1021米,是长江和淮河两大流域的分水岭。当地的年平均降雨量为一千四百毫米,最高日降雨量200.8毫米(一九六九年七月一十六日),平均温度为16.5摄氏度,最高气温39.7摄氏度(一九六一年七月二十三日),全年无霜期约为二百四十五天。”温三和本来还想念全大队总面积为多少平方公里,耕地面积为多少亩,是典型的八山一水一分田等等,因为觉得无趣,就放弃了。那些念过和没念过的数字全都没有往心里记。

  温三和从会议室里拎来几瓶开水,倒出来洗过脸,再将冰冷的脚放进洗脸盆里泡了泡,很快就将自己料理好了。郑技术员却不行,他像温三和先前认识的老向和老何那样,非常讲究细节,从来不用洗脸的水来洗脚。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相同的习惯:如果哪天的热水实在太少,他们宁肯放弃洗脸,将仅有的一点水用来擦洗自己的屁股和裆部。这种习惯在温三和看来非常好笑,因为只有女人才会每天不厌其烦地这样做。前几天,不断有从各地赶来参观学习的人,乔会计只给他们留下一瓶开水。大概这天既没有参观学习的,也没有来大队部开会的,剩下的热水特别多。郑技术员洗得很痛快,两瓶开水用完了还嫌不够,又让温三和到会议室里拎来两瓶。郑技术员半蹲着,一手端起脸盆,一手拎着自己的裤子,将脏水倒进墙角上的泼水口。

  郑技术员原先蹲着擦拭下身的地方,有一片圆圆的水渍。

  这让温三和一下子想起了有一阵子没有想念的宛玉。温三和离家到樟河水库管理处报到之前的那个晚上,曾经在宛玉的屋子里看到过同样的水渍。一想到宛玉也像郑技术员那样蹲在脸盆上,一把一把地做动作,温三和就觉得有种东西,在喉咙里紧紧地堵塞着。郑技术员发现温三和的表情不大对头,就问他是不是有先天性高血压。

  温三和正不知如何回答,外面的大门一响,跟着就响起乔俊一的声音。

  乔俊一大着嗓门要乔会计赶紧准备一套炉子和吊锅,放点豆腐和豆腐渣,有酒的话就再来点酒,他要陪县里来的技术员好好吃一顿。外面的屋子虽然很黑,一点也不妨碍乔俊一走路。话未落音,他就将客室的门推开了。

  见郑技术员还没穿上裤子,温三和忍不住叫道:“等一等。”

  乔俊一愣也没愣就闯进屋子里,盯着郑技术员光溜溜的屁股说:“有文化的人就是怪,将自己的屁股看得比脸还重要。”

  郑技术员躲到蚊帐后面的墙角里说:“脸上不干净别人看见了会提醒,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得靠自己了。”

  乔俊一笑着说:“依我看,你们这些文化人既爱风流,又怜香惜玉,所以才有事没事都要洗洗下身。”

  郑技术员不再说话,赶紧穿上裤子,并将水倒掉。

  温三和趁空问乔俊一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一次,乔俊一笑得有点奸诈。他将背在肩上的自动步枪挪了一下。

  “其实我哪儿也没去。这些年总在接待那些参观的人,心里烦,不想见他们了。腾出手来到各个生产队去,与那些反对重修乔家寨水库的顽固分子斗争了几天。”乔俊一不无得意地说,“我才不怕有对立面。乔家寨这面红旗就是在斗争中树立起来。有斗争才能建立起领导权威。有斗争是好事,没有斗争反而会出大问题。你都看见了。我和王胜之间就有斗争!我和你父亲之间也有斗争。不过最后的赢家总是我。要不然,他们怎么会说我是乔家寨的毛主席哩!”

  说着话,乔会计就将炉子和吊锅准备好了。乔俊一领着温三和与郑技术员坐到桌前,看着乔会计先用菜刀将托在手上的大块豆腐,平着削成两半,又竖着切成三条,然后每一刀横着切下去,就有六块白白的小豆腐落进滚烫的吊锅里。吊锅里没有油,只有十几个腌辣椒。乔俊一催着要乔会计快些将豆腐渣放进去。乔会计讪笑地说,他怕郑技术员不喜欢吃豆腐渣。乔会计并不是真的在乎郑技术员的意见。话没说完,他就转过身去,从厨房里端来一盆豆腐渣,用锅铲铲了一些放进吊锅里。

  乔俊一在一旁笑眯眯地说:“别看豆腐渣生的时候有股猪食的味道,只要煮上几把火,就可以香遍整个乔家寨。”

  乔俊一亲自折了几根松枝塞进炉子里。一股浓酽的松脂香随着突然蹿起来的火苗,在屋里弥漫开来。乔俊一陶醉地说:“松柴的气味就是好闻。我讨厌别人抽烟。我就想不通,香烟的气味那样呛人,远不如松香味道,可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为它上瘾。”眼见着吊锅里的豆渣开始冒出一个个圆圆的气泡,乔俊一不再说话了。他毫不客气地操起一只汤匙,伸进吊锅里,舀起一些豆腐渣放进嘴里。豆腐渣很烫,乔俊一嘬着嘴唇发出一连串咝咝声。乔会计站在乔俊一的身后,小声提醒几句。乔俊一有些不耐烦地往后踢了一脚,说自己活了几十年,吃的豆腐渣比一头猪吃的还要多,从来没有被烫过。乔俊一埋头吃了几大口后,这才抬起头来招呼郑技术员和温三和动筷子。温三和想起那次乔俊一在家里吃饭时,就说过自己爱吃豆腐渣。当时他还以为乔俊一是在说客气话,没想到乔俊一真的是爱吃豆腐渣。温三和最不喜欢吃豆腐渣,他嫌豆腐渣里的腥味太重,尽挑吊锅里的豆腐吃。温三和用筷子夹豆腐时,还要将沾在上面的豆渣抖落。

  乔俊一看了几次后,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一点豆腐渣也不吃?”

  不等温三和回答,乔俊一又说:“这些豆腐渣是从安徽那边买来的。乔家寨的豆渣要留着喂猪,人是不能吃的。谁吃就要开会批判谁。不过就味道来说,安徽那边的豆腐渣也的确好吃一些。”

  听乔俊一这一说,温三和更不想吃豆腐渣了。他说:“我不仅不吃豆腐渣,羊肉狗肉我都不吃。”

  郑技术员说:“你早该说清楚这些。要不然乔书记还以为你是修正主义苗子。”

  乔俊一大笑起来。趁着乔俊一高兴,郑技术员将第二天要人帮忙的事又说了一遍。乔俊一舍不得那些含在嘴里的豆腐渣,他摆摆手示意让乔会计替自己说。乔会计说他已经和乔俊一说过了,乔俊一要郑技术员明天先跟上他到乔家寨各处转转,放松一下再说。乔会计说着就要将手里的酒瓶打开。

  这一次乔俊一抢着开口说话了:“不要瓶装的,拿铁菱角酒来。”

  温三和暗暗叫苦。铁菱角是一种长在麻骨石缝里的蕨根。六二年到处都在饿死人时,干部们号召农民上山将铁菱角挖起来,晒干后磨成粉做粑吃。凡是吃了铁菱角粑的人都拉不出屎来,那些被憋得快死的人因此后悔,说早知这样难受还不如饿死算了。用铁菱角酿酒是这两年才发明的。铁菱角酒很便宜,五角钱可以买两斤。虽然便宜到了顶,喝的人却不多。广播站的鲁站长喝过这种酒。温三和被意蜂从樟河水库管理处带回来时,鲁站长曾在民兵小分队的门口替意蜂出主意,如果碰到顽固不化的人,就用铁菱角酒灌。鲁站长形容铁菱角酒一下到肚子里,就有一团火升起来,肚脐眼以上的地方都会变成火炭,如果不及时喝水,舌头和嘴唇都会裂开,牙齿则会被炼成钢铁。乔会计从账柜顶上取下一只打吊针的瓶子,刚一拧开橡皮塞子,就有一股火辣辣的酒气扑面而来。乔俊一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下,不等乔会计替他斟进杯子里,先拿过瓶子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乔俊一叫声过瘾后,还将瓶子递到郑技术员手里,要他也学自己的样子来一口。

  见郑技术员将酒瓶放在桌子上,乔俊一有些不高兴地说:“知识分子总以为别人不干净。其实铁菱角酒非常厉害,我们乔家寨的赤脚医生经常用它代替酒精给人消毒。”郑技术员笑一笑后邀上温三和,拿起杯子给乔俊一敬酒。乔俊一也不计较先前的不快,一边接受着温三和他们的敬意,一边说自己这几年在县里、省里和北京喝过很多名酒,别说竹叶青、剑南春,就是茅台也没有铁菱角做的酒好喝。乔俊一继续说,前几年乔家寨学大寨的任务最重时,干完一天活下来,累得身上的每一个骨节都痛。后来他发现铁菱角酒的酒劲足,就试着在睡觉之前喝几口。没想到还真见效,早上起来身上就舒松开了。

  乔俊一越喝越高兴,他说:“外面来参观的人总缠着要学乔家寨的经验,别的经验我都介绍了,只有一条我对谁都没说:不喝铁菱角酒就学不了乔家寨。”

  郑技术员说:“其实这条经验很科学。喝点酒,恢复一下体能,第二天才能继续大干苦干。”

  乔俊一说:“你这样说就对了。在乔家寨,我就是科学。就说先前修的那座小水库吧,我连尺子都没用一根,就带着人将它修成了。六九年发那么大的洪水,它都顶住了。”

  温三和硬着头皮喝了几杯铁菱角酒。开始他还能撑着听别人说话,慢慢地就不行了。他觉得肚子里有股火越来越旺,好不容易开口告诉大家,说是闻到自己的心肝脾肺被煎熟的味道了。乔俊一叫他多吃点豆腐渣,豆腐渣是压火的。温三和从吊锅里舀出一勺豆腐渣,慢慢地嚼着,还没吃完,人就醉倒在桌边。

  一觉醒来,温三和的眼里都是阳光。

  温三和往起爬时,额头上有一种撕裂感。正要倒回到枕头上,郑技术员提醒他动作快点,乔俊一今天要带他们到各处走走。温三和有些不解,乔俊一知道他们的测量工作还没完成,为何还要浪费宝贵时间。郑技术员不肯作答,他要温三和随遇而安,上了乔家寨,就听乔俊一的。洗漱完毕,两个人进了厨房,看着乔会计挽起袖子,弯腰从一只大缸里捞出一大碗腌菜,然后从锅里盛起十几个蒸熟的红芋,一起放在桌子上。温三和一直不喜欢吃红芋,他不能明说,只好借口说乔会计应该将腌菜洗洗,炒一下再上桌。乔会计哪里会听温三和的,他直截了当地回答说,这是乔俊一喜欢的吃法。一旁站着的郑技术员没有附和温三和,坐到桌旁,左手拿起一只红芋,右手拿起一根腌豇豆,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温三和刚咽下一个红芋,乔俊一便背着自动步枪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进来了。

  乔俊一一来就抓了几个红芋和十几根腌豇豆在手里,也不问别人吃好了没有,转身就叫温三和与郑技术员跟着自己走。

  刚出门,背在乔俊一身上的自动步枪就在阳光里深深地闪了一下。温三和的眼睛被照亮了许多,他让自己的目光绕过隔在中间的郑技术员,一次次融入枪身上崭新的烤蓝中。背着自动步枪的乔俊一,穿了一件与这支枪很相称的的确良军上衣。他大口大口地嚼着红芋和腌豇豆,一边走一边说,洪书记不仅给了一支自动步枪,还给了一百发子弹,让他用来对付那些对开展学大寨运动不满的人。温三和听着这话,心里吓了一跳,以为乔俊一要去抓什么人。乔俊一将手里攥着的那些东西吃光后,在路边找了一个不太干净的水坑,洗净手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还没站起来,就大声地告诉温三和与郑技术员,今天什么事也别管,一心一意跟着他上山打野鸡。

  乔俊一说的是真话。再次走起来时,只要遇到人他就开口问有没有听到野鸡叫。

  郑技术员替他担心地说:“大家都在忙着学大寨,你这个学大寨的带头人,却在四处打野鸡,说出去可能会有不良影响。”

  乔俊一得意地笑起来。他说:“我比你们的思想先进就表现在这里。打野鸡在别人那里是坏事,到我手里却是好事。只要这枪一响,乔家寨的群众就干劲倍增。”

  说着,乔俊一就将自动步枪从肩上卸下来,打开保险机,瞄准田埂上的一块石头来了一个点射。温三和没想到乔俊一真的会开枪。他不怕枪响,却怕弹头从石头上弹起来,飞过田野时发出来的那种极尖锐的呼啸声。田野上正在干活的农民也怕这种跳弹的声音。

  跳弹迸到哪儿,哪儿的人就吓得弯下腰,大声地叫着:“乔书记,你的新式武器太厉害了!会吓着人的!”

  乔俊一很冷酷,他一点也不笑,只是冲着叫喊的人说:“我的新式武器是对付坏人的,好人用不着怕。”

  跳弹的声音完全消失后,乔俊一将自动步枪递过来让郑技术员和温三和也试试。温三和有些发愣,反应慢了。郑技术员抢先接过自动步枪,毫不客气地冲着乔俊一已经射击过的石头扣了一下扳机。温三和跟着郑技术员开了一枪后,心里才兴奋起来。收获过的稻田旁,黑黑的石头上被子弹击出一串雪白的浅坑。那些躲跳弹的农民全都抬起头来,敬仰地望着乔俊一。有几个胆子大一些的年轻人,还一声声地叫着,要乔俊一也奖励他们一枪。乔俊一大声地答应着,要他们更加努力地干,过几天全区的人都要来支援乔家寨修水库,大家的表现一定要配得上乔家寨的荣誉,不管是谁,只要上了大队的群英榜,到时候不仅每人奖励一颗子弹,还会允许他们背着自动步枪照张全身相。

  走了两公里路,一直没有碰到野鸡。

  温三和说:“怎么连野鸡叫声都没有?”

  迎面走来一个衣着像干部的男人。那人冲着乔俊一点了一下头,不客气地说:“春天发情时,野鸡才会叫个不停,现在是秋天,只有不分季节的人才会到处乱叫。”

  乔俊一笑嘻嘻地说:“难怪隔着一座山也能让你老婆吵得夜里睡不着,原来是她发情了。”

  那人也跟着嘻嘻地笑:“你们乔家寨也有这样的女人,只要谁给她半斤芝麻,她就会马上为谁发情。”

  乔俊一突然不笑了。他铁青着脸将那人盯了一通。

  那人并不怕乔俊一,依然笑嘻嘻地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是安徽的,不归乔家寨管。”

  乔俊一瞅着慢慢走远的那个安徽佬,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安徽佬一向对学大寨活动不积极,为什么就没有人对他们进行教育!”

  温三和说:“他好像是个领导!”

  乔俊一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狗屁。安徽佬个个都是这样,仗着有几个臭钱,就将自己打扮得像是国家干部。”

  离开机耕路后,乔俊一带着他们钻了好多大大小小的山坳。每到一处大家都要竖着耳朵听一阵。那个安徽佬说的也不全对,秋天里还是有野鸡叫。可惜的是,那些鸣叫的野鸡全都待在邻近的安徽境内。乔俊一对这一点并不太在意,没有野鸡,他就将自动步枪瞄准树上的鸟窝、马蜂窝或者其他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乔家寨大队管辖的范围不大,临近中午时,他们来到昨天傍晚有人吵架的地方。两个民工正在修理着被毁坏的工棚,那个女人还在自家门口远远地盯着。乔俊一要温三和猜一猜那个女人是谁。

  温三和说:“我没有来过乔家寨,想猜也无从猜起。”

  乔俊一说:“可你在这儿有同学呀。”

  一想到王胜,温三和就说:“怪不得昨天傍晚见到她时就觉得面熟,原来是王胜的妈妈。当时我还想,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不让乔书记请来学大寨的人在自家门口搭工棚。”

  温三和以为乔俊一不知道王胜的妈妈与民工吵架的事,他刚将那场经过说了个开头,就看见乔俊一左手抓着背带一抡,将自动步枪从肩上卸下来,啪的一声交到右手,紧接着又啪的一声来了一个标准的举枪动作。乔俊一平端着枪向前瞄准的动作都快赶上了意蜂。温三和在高三年级接受军训时,意蜂曾经亲自给学生们做过军事技术演示。就连一向高傲的倪老师都很佩服地说,意蜂真有一些军事上的天才,让他转业到地方,实在是国防事业的损失。乔俊一端枪的动作虽然不准确,但是那支让人看了眼红的自动步枪足以弥补这些不足。温三和正要看清楚乔俊一瞄准的是什么,自动步枪突然震颤着猛烈地响了一声。温三和还没明白过来,离头顶最近的天空里,传来一阵比母亲为倪老师撕的卡布尖锐一百倍的破裂声。

  乔俊一放下自动步枪,冲着天空里远去的声音说:“看样子这家人真想不服我了,送过去的子弹都能反弹回来!”

  话音刚落,王胜的妈妈先叫开了:“乔书记,你怎么将枪口对准我?我是革命干部的家属!”

  乔俊一从地上捡起滚烫的子弹壳,嘬着嘴唇试着吹了几下后,从子弹壳里发出一串不太和谐的音阶声。

  见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回应,王胜的妈妈又叫起来:“乔书记,你不能像对待大家那样对待我家!”

  乔俊一将子弹壳往温三和手里一塞,再次端起自动步枪。他没有顾及自己的动作是否标准,枪身还没托稳,憋在枪膛里的子弹就迸爆出来,击碎的瓦片从屋脊上掉下来,像冰雹一样纷纷落在王胜妈妈的面前。这一次乔俊一没捡子弹壳,王胜的妈妈也没有再说话。

  郑技术员脸色苍白地提醒乔俊一:“别将枪口对人,再好的枪也有走火的时候。”

  乔俊一毫无表情地拎着自动步枪,走到离王胜妈妈很近的地方才说:“这支枪只会对让我看了不顺眼的人走火。听说你发现有狼入室了?我这是替你家打狼!乔家寨是什么地方?别说狼,就是狗,也要拔掉几颗牙齿。”

  后面的话乔俊一是说给王胜妈妈听的。见乔俊一已经知道昨天傍晚这儿发生的事,大家都不做声了。正在一旁修理工棚的民工也不敢做声,只顾埋头干自己手里的活。沉默之际,挂在门口的广播喇叭响了。乔会计在喇叭里沙沙地说:“收工时间已到,请大家回家好好吃饭,下午出工后要加倍发扬乔家寨人战天斗地的精神。”乔俊一走上王胜家门口的台阶。王胜家的大门门框是用条石砌成的,因为年代有些久远,那些条石被这个家里的人磨得又光又溜。门框顶部的条石上有一排圆圆的雕花,其中一个福字被子弹击碎了。

  “我的枪法真准,是不是?”乔俊一伸手摸着那个福字说,“王家母,你也不要再怕了,这个福字早就应该毁掉,我这是帮你破四旧。”

  王胜的妈妈将头一低,转身就要进屋,乔俊一拦着她,指着温三和说:“谁叫他是王胜的同学——中午的饭就派在你家了。”

  温三和跟着乔俊一进到王胜家里。坐下后,他主动同王胜的妈妈说了一些王胜读书时的事。王胜的妈妈有些不情愿地对乔俊一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乔俊一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没有自己的提拔,乔家寨就没有这样的革命干部家属。王胜的妈妈不得不再次表示自己的感谢。乔俊一要王胜的妈妈别总是空口说白话,真要感谢就将家里藏着的鸡蛋、腊肉拿出来。说说吃喝上的事情,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王胜的妈妈真的进到自己的卧室,从蚊帐后面取出拳头大小的一块腊肉。腊肉虽然不多,却让乔俊一的脸上充满笑容。

  不一会儿腊肉的香味就从厨房里飘出来。

  乔俊一得意地说:“我就晓得全大队只有王胜家还有腊肉。现在的人,如果不经常用东西在头上敲打,后脑勺上就会长出反骨来。”

  温三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扭头看看郑技术员。

  郑技术员的样子也不像要与乔俊一搭腔。

  眼看又要冷场,门口的光线一暗,金子荷背着一只军用挎包,犹犹豫豫地走进来。温三和正想叫金子荷,一想到她与王胜的关系,嘴都张开了,却没有吱声,想说的话全跑到眼睛里,致使两道虚空的目光变得非常有力。金子荷心里也没有准备,脸庞像被火烧过,转眼之间就由通红发展为酱紫。

  “你是去安徽那边换芝麻的吧!”乔俊一不认识金子荷,他盯了一眼,有些阴险恶毒地说,“你走错地方了,这儿是乔家寨。”

  “我是来走亲戚的。”金子荷低头说话时,眼睛老盯着那支放在乔俊一脚边的自动步枪。

  “在乔家寨,谁谁谁的亲戚我可是都认识的。”乔俊一像是起了更大的疑心。

  “我晓得,她是王胜的未婚妻。”温三和怕乔俊一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极不情愿地将金子荷与王胜的关系介绍了一番。

  乔俊一有些不相信,他扬起嗓门叫王胜的妈妈出来认人。王胜的妈妈闻言从厨房里出来后,高兴地将金子荷搂在怀里,亲热了一番。嘴里反复唠叨,说是真没想到金子荷这个时候会主动来家里。乔俊一却不高兴,等两个女人的亲热话说够了,他插进去,说王胜的妈妈早就应该将这事向他汇报。王胜的妈妈说,王胜在区里当干部,她以为这事不归大队管,就没有多事。说罢,王胜的妈妈就将金子荷领进厨房,要她帮忙在灶后烧火。

  不一会儿,饭菜就做好了。金子荷帮着王胜的妈妈将饭菜端上桌子后,再次躲进里屋里。王胜的妈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三个男人有吃有喝的,自己也不上桌相陪。这一带的规矩就是这样:男客在家里吃饭时,女人就得回避。在乔俊一的带领下,温三和他们很快就将半碗亮晶的腊肉吃光了。

  乔俊一满足地抹了一下嘴,回过头对王胜的妈妈说:“自从当上了书记娘娘,你的脸上和身上好像都长白了!”

  王胜的妈妈说:“要是我真的是变白了,不用你来检查,别人也会抓我的修正主义典型。我多少见过一些世面,胆量比较大,只是被你吓白了脸。换了别的女人,无缘无故地挨上两枪,早就将肚子里的儿肠吓了出来。”

  温三和最初没有明白儿肠是什么,等到弄清楚儿肠就是胎盘后,独自躲在一边悄悄地笑了。

  乔俊一说:“你这是以妇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别以为我就那样没眼光,见不得女人长得白。其实女人就是要白要嫩。刚才王胜的未婚妻一进门,我和大家一样,眼珠子都不会动了。王胜有眼光,这姑娘的样子长得让人心疼。”

  乔俊一朝里屋深深地看了一眼。乔俊一忘了金子荷姓什么,他一点顾忌也没地重新问了一遍。

  问清楚后,乔俊一又说:“小金要在你家住几天?”

  王胜的妈妈说,因为金子荷所在大队的民工大后天就要来乔家寨水库工地,金子荷已经被安排到工地当赤脚医生,她在家里没有太多的事,干部就给了三天假,让她先来乔家寨,找机会上工地指挥部多要一点药品。王胜妈妈的解释让乔俊一不满起来,他认为包括安徽在内的很多地方之所以至今仍是山未动,水没移,根本原因就是学大寨的态度不坚决,好生生的一名劳力,开口就放三天假,实在太没有思想水平了。

  说着话,乔俊一激动起来了:“阶级敌人是不会给我们放假的。不管是谁,只要来到乔家寨的地盘,我就要管,就要排他们的工。今天还是让小金放假,明天就得上工了。不做别的事,跟着小郑和小温,给水库大坝放线。”

  王胜的妈妈心里很不高兴,脸上却不敢再有丁点表露。这时候,温三和他们已经吃完饭,王胜的妈妈将金子荷从里屋叫出来,将乔俊一的意思当面对她说了一遍。金子荷点头答应时,温三和发现她的眼角里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笑意。

  按照乔俊一的吩咐,王胜的妈妈将挂在门顶上的广播喇叭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广播喇叭里正在播送温三和最喜欢听的《阿佤人民唱新歌》。乔俊一冲着广播喇叭叫着乔会计的名字,要乔会计将那边的唱机关了,等他讲完话后再重新开始。乔会计在广播喇叭里答应了,随后又大声地要求全体乔家寨人民注意收听乔书记的重要讲话。乔俊一看了金子荷一眼,开口就说自己又发现一个在学大寨活动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女青年。乔俊一对着广播喇叭说话的样子让温三和十分好奇,他忍不住跑出门,站在隔壁人家的门口,听着乔俊一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广播喇叭里传出来。也许是刚刚吃过腊肉,从乔俊一嘴里冒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饱满圆润,听起来非常动人。乔俊一在广播喇叭里夸张地表扬金子荷,说她还未嫁到乔家寨,就开始以主人翁的姿态为建设乔家寨出力,放弃难得的探亲假期,主动提出在乔家寨参加劳动的要求。乔俊一要求乔家寨人民要放下自己的高姿态,好好向金子荷学习,只有这样才能永远保持先进,才能确保不被别人超过。乔俊一最后还动情地说,金子荷是棵好苗子,他要像当年培养王胜一样,好好地将金子荷培养成可靠的接班人。

  乔俊一真的很喜欢金子荷,自己的脚都站到门槛上了,还在回头与站在堂屋中间的金子荷说话。

  乔俊一说:“我不喜欢读了太多书的人,也不喜欢一点书也不肯读的人,像你们这样的高中毕业生最合我的心意。”说着他就将温三和做例子。“当初我也想培养你,让你来乔家寨当知青。要是早听我的话,这会儿你肯定已出人头地了。不过你终于还是拐弯抹角地来了。只要在乔家寨,不管是什么身份,我都能有办法培养你。”

  乔俊一豪爽地说了一通后,温三和心里由衷地产生了许多的好感。

  一行人走到外面时,住在附近的人,都从自己家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站在王胜家门口的金子荷。乔俊一将自动步枪从肩上取下来,非要金子荷背着试试看。金子荷心里挺喜欢自动步枪,经不住乔俊一三番五次地说,便将自动步枪背在身上,做了几个动作。有枪在手的金子荷胸脯耸得很高,修长的脖子也从棉袄里挺拔出来,极像电影里的女民兵。乔俊一见了,情不自禁地许愿,等到金子荷嫁到乔家寨后,他就将自动步枪赠给她。乔俊一的话让金子荷的脸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红晕。

  金子荷羞羞答答的样子特别美丽,温三和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乔俊一还要带着郑技术员和温三和去一些还没有去过的山村。

  一些半大不小的男孩,笑嘻嘻地跟在乔俊一身后。乔俊一故意留下一些破绽,让他们不时有机会伸出手来,摸一摸背在身后的自动步枪。走到山村的正中央,乔俊一从口袋里掏出几只子弹壳扔了出去。经过一番人仰马翻的厮打,乔俊一让得到子弹壳的几个男孩站到自己的面前,要他们学着自己,好好练习如何用子弹壳吹出歌曲来。乔俊一将一只子弹壳放在嘴唇上,似像非像地吹了一句:东方红,太阳升。

  就在那些男孩一个劲地对着子弹壳乱吹时,郑技术员小声嘟哝着说了一句什么。

  温三和没有听清楚,他扭头问起来时,郑技术员有些慌乱地解释说,他只是背了一句毛主席语录: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走在路上,温三和故意落在最后,他一直在追忆郑技术员说的那话。琢磨到最后,他突然想起倪老师曾经单独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流氓。往后的时间里,温三和越想越觉得郑技术员说的就是这句话。这天夜里,温三和将自己的想法端出来问郑技术员。温三和怕郑技术员不敢承认,就说自己先前听别人这样说过。郑技术员在坚决否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后,还是对温三和说了一些关于乔俊一的看法。郑技术员说,乔俊一拿着枪,说是打野鸡,其实是在枪打出头鸟,向别人示威。乔俊一事先想好了,在别的地方转来转去,都是在做铺垫,王胜家才是乔俊一的最终目的。

  温三和想了半夜后,又将刚刚睡着的郑技术员弄醒,询问乔俊一要培养金子荷是不是真心的。

  郑技术员说:“这要看金子荷与乔俊一配合得怎样。” 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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