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给每个人所规定的生活轨迹,是谁也无法更改的。在生活里,你越是惧怕什么东西,那它就肯定要亲自光顾。刻板,冷酷的历史也决不会因为你的惧怕而大发慈悲。
曲苏已经身不由己了。如果说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戏的话,那么她就是被妖法摄去灵魂,而从观众席里跳上舞台的临时演员。正如漩涡边的小草,迟早要被卷入中心,她只能完全听任于事态发展的需要。欧阳、马希、王太维他们关于结构与手法的争论中出现的这主义、那流派倒无关紧要,她要知道的是那故事的过程和人物的命运。特别是那个“柴晓牧”。
王太维他们不紧不慢地讲起来。
“这是一个过于古老的小镇,当历史行进到五十年代末期时,尽管它的每一间土木结构的小屋四壁被刷成红色,仍同时代的气魄相去遥远。除去山上添了几座土高炉外,包括人心在内,小镇内部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春天,镇上来了一个调查组,他们是来调查曾经是这座小镇的骄傲的一位要人。从这件事情开始,这儿四溢的纯朴开始走向干涸了。谦和与善良第一次被涂上异样的色彩。也就是这时节,镇上的一个叫晓牧的小男孩快满两周岁了,他的父亲姓柴,是当地小学校的教师。调查组内有个风流潇洒的年轻人,一口北京话讲得比山里人唱采茶戏还动听。那时,晓牧的母亲也是方圆数十里有名的美人儿。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有夫之妇,但他们却一见钟情。后来,也是秋天,这个家庭破裂了,母亲扔下刚满两岁的儿子,在重阳节那天,离乡去会那位北京人去了……”
王太维的故事一开头,曲苏就面色苍白,冷汗如注。
“有人说,在某些时候,善良实在不应该被称为美德,而可能是对奸邪与罪恶的放纵。晓牧跟父亲一道在没有母亲、没有妻子的家庭里竭力挣扎。才三岁,他就开始朝灶膛里塞柴草炒剩饭,眉毛和头发常常被火焰燎得精光。后来,父亲续弦了。继母就是他生母从前的情敌,再婚前,带着女儿亚柳寡守前夫留下的一片杂货店,人都说她就象她店里卖的瓷人,就连镇上最会调情的男人,也没有胆量在她面前说句越轨话。她把从前的爱恨情仇,统统发泄到几岁的孩子身上。从第三天开始,晓牧差不多每日里都要受到一顿暴力教育,调到区公所当民政干事的父亲也只有每每拂着他额上青紫的栗苞,小声地劝他早早懂事些。父亲调查民事纠纷,落实社会经济,三天两头不在家,晓牧象个小雇工,喂猪放羊,挑水扫院,洗尿片,倒马桶,成天没几分钟歇气时间,还常常因吃饭时间提前,回家后只好啃留在灶台上的冷锅粑。一天中午,他在山洞躲雨,回到家中照例是灶冷锅空,小亚柳迎着他:‘哥哥,妈妈做了肉饼,我给你拿去。’小亚柳拿着两个还是热呼呼的肉饼刚出房门,继母从外面回来了。她怒火中烧:‘你这狼胎养的小杂种,自己作贼还教我女儿,看我打断你的手。’小亚柳急哭了:‘妈妈,哥没教。’继母更凶了:‘你才多大,柜子上了锁,你能打开?’小亚柳说:‘妈妈,刚才你出门时忘了锁柜子。’小亚柳越分辩,继母火气越大:‘你这野种,干吗要赖在我这儿,找你那婊子娘去!’又一次细雨黄昏,他站在大门口,看见邻居大婶用衣襟替放学归来的儿子,擦掉脸上的雨珠,一口冷锅粑没咽下,禁不住望着自己湿淋淋的衣服大哭起来。继母恶狠狠地跑出来,一脚把他踹进黄昏的雨幕中,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要哭找你的婊子娘去!’大门在身后关上了,夜幕越来越浓。他蜷缩在门洞里,冷雨飕飕,热泪哗哗,他想妈妈,可妈妈在哪里呢?他盼爸爸,可爸爸在那千重大山深处。他哭着哭着迷糊过去了。半夜时分他被雷声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蓝不蓝、绿不绿的眼睛正瞪着他。他吓得惨叫起来:‘狼!狼!狼啊!’很庆幸,那只是邻居家的大花猫。邻居大婶在悄悄地唤他,上我家来避避雨吧!他刚起身,自己家的大门开了,继母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台阶上:‘想充善人,就干脆领去作儿子养哩!’那一夜究竟是怎么度过来的,小晓牧自己也不知道。天明时,闻迅赶回来的父亲,从牛棚里的一堆稻草里,抱起烧得象炭块似的儿子,几乎昏死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小晓牧圆圆的脸蛋变长,亮晶晶的眼睛昏黄了,身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多少次他在梦中呼唤着妈妈,多少回他站在高高的树梢上眺望着妈妈离去的道路远方。生母甩掉了他,继母狠心地折磨他,可那稚弱的童心,仍然一往情深地爱着妈妈。病魔缠身的父亲,终于向妻子屈服了。父亲在镇西头租了一间空房子,让儿子独自搬去住。他开始很高兴,当走到那门前时,忽地吓得死死地抱住父亲的腿不肯进去:这是他和小伙伴们捉迷藏都不敢进的屋呀,那梁上曾吊死过两名老地主。小屋空空,老鼠成群,夜里醒来看见树影在窗前摇晃,不知是鬼是怪。他用被子蒙住头,一边颤抖,一边哭泣,尿憋急了就在被窝里拉,直到天明后父亲在门外叫了第三遍,他才敢抬起象用石灰粉刷过一般的脸。
“可是,老天爷也瞎了眼。八岁那年父亲骤然病逝,这个世上唯一疼爱他的人,连一句嘱咐他的话都没留下,就匆匆地踏上了黄泉路。小晓牧不能去守灵,也不敢去送葬,独自坐在镇外的乱石堆上哭了几天几夜。小镇上所有的人都为之流下了同情的泪水。老人们都说:连大山都在‘唉唉’叹气。他在苦难中又长了两岁。夏天,继母患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小亚柳无力照料。他天性不灭,那些天,他在那座大门前徘徊了不知多少次,最后,终于在邻居的催促和小亚柳的拉扯下,将上学前、放学后摘蝉蜕、采紫苏、拣废纸破玻璃卖得的一点点钱,买了一兜自己平日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罐头、水果,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已经不属于他的家门。继母那被霜打了的嘴唇上第一次挂上一丝笑意,这在他看来无异于死囚遇上了大赦,他禁不住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地叫了声‘妈——妈’。在这日子里,他一放学就在继母那里做这做那,有空还领着小亚柳上树捣鸟蛋,下河摸鱼虾,陌路人见了谁不夸这一对好兄妹!秋天又到了。继母能下地走路了。重阳节这天,他带着妹妹上山采了一大抱野菊花,养在父亲遗下的一只清瓷花瓶里,兄妹俩正在房中玩得高兴,冷不防继母拿着一根木棍闯进来,抓住他一边打,一边咋呼:‘你这小婊子养的,老娘这些时待你这样好,没想到你竟在我女儿身上打坏主意,我打断你的手,打断你的脚,看你还敢不敢进我的家门。’小晓牧倒在地上,嘴角里鲜血直淌,身上起了道道血痕。他愣了许久,待他明白过来后,他爬起来,步履踉跄地跑到父亲的坟前。他在瑟瑟的野菊花丛中哭得死去活来。那天夜里,镇里镇外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能听到他在呼喊:‘妈妈!妈妈!妈妈哟妈妈——’
“第二天,那孩子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哪里去了。半个月以后,后来在文化革命中死去的县委书记,在县城东边的一个岔路口上救醒了一个昏死的少年。少年明知自己的身世,却一口咬定什么也不记得。于是,老书记把他送进了孤儿院,并给他另取了名字。这一切只有亚柳知道,连晓牧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将这些全告诉她。重阳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小亚柳长成了大亚柳,这百里挑一的姑娘,竟瞒着母亲将自己的初恋献给了有家归不得的哥哥。就在这一年,继母再一次病倒了。捧着诊断书亚柳惊呆了:肝癌!她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见到母亲时却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医院当清洁工人的晓牧接到亚柳的信。如果不是继母,如果不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如果不是他那不能忘却的记忆,他会想一百种方法,变换一千般花样剔去她心上的愁云。终于,这一天晓牧提笔写了一封信,但收信人却是继母。亚柳瞒住妈妈病情而编造的谎言不攻自破,晓牧的目的达到了,还没读完信,继母的精神防线就完全垮了。然而正义的惩罚这个概念,人类的理解是千差万别的,亚柳一见到那封没署名的信,就认准是谁的杰作。她抱着母亲哭了一上午,又在他们第一次幽会的小树林里愣了一下午,傍晚,她将晓牧写给自己的所有情书全撕得粉碎,什么也没写,什么也没说,就那么寄还给晓牧——”
“得了,得了,马希,我说你玩过朋友没有——既离奇,又乏味。”王太维不耐烦了。
“是嘛——哭!写信!再哭!真的这样,还不如送葬去!”欧阳也插上嘴。
“吔吔!别打岔,我还有精彩的在后头呢——晓牧没料到亚柳会把母女情份看得比爱情还珍贵,一肚子苦水没处倾泄,憋得没法受,就在继母由女儿领着出外求医的第二天,揣了一包氢化钾,来到镇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连口水也没用一仰脖子咽了下去……”
这后面的故事是从餐车上吃完中餐后,回到车厢里,横七竖八地躺在铺位上讲的。没待马希讲完最后几个字,亚柳扑进妈妈的怀抱,曲苏搂着阿华同时失声哭起来。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