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我家那俄罗斯式小楼被“炮轰”“火烧”了无数次,也许是战略转移吧,“狗崽子”们相约学习父亲们也搞一次长征。多少年后,我才慢慢知道,父亲得知我的行动计划后为什么没有阻止。父亲常叨念要回牛背脊骨看看,待即将成行时又犹豫了。父亲对我说代问安大妈全家好。又说替我打听一下——没说完即挥手让我快走。结果使我有机会将一个人爱慕成一本苏联小说中的中尉。我独自等候在集合地点,来的第一个人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无疑就是那苏联中尉的:也是这样看了一眼,也是这样默默无语,被看的女卫生员第二天便从八具德国兵尸体下救出了中尉并成为他的妻子生了一对胖娃娃。临出发时,中尉又看了我一眼,我脸上顿时起了一层潮红。这些全与小说所写一般不二。
终于来到那一往情深的地方。天荒地老,四野混沌。小坵蛰伏,大岭雄峙,石崮奔腾,土坡绵延,森林扶大树,灌木眠老藤。找着父亲说的那棵梭椤树,树下青灰小门前果然用两块血红石板搭成的一座石阶。父亲曾说,这两块石头是安大妈的两个女儿的血染红的。父亲也曾说,那两块石头是安大妈杀了人后,向古樟许愿求得的避邪之物。
听到我一声叫,屋里跳出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你是豺狗哥?我问。
父亲说,守寡的安大妈在丈夫女儿被白匪杀害后,嫁给一位长工,生了四胎都是太苕,到生第五个儿子时就取了个妖魔不敢欺的恶名:豺狗。豺狗身上穿的那件大褂子,是父亲几年前托人捎给安大伯的。我一点没在意豺狗将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盯着我不作回答,因为灰暗的屋子里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而她就是曾经用毒蛇煨汤将广西军营长致于死地的俏俊少妇安大妈。最使我震颤的是有四只猪一样的东西趴在一条矮木凳上,枣红色凳面凿着四只圆窝窝,圆窝窝里稀饭正冒着滚烫的白气,可那四只东西全然不顾,舞勺弄爪一个比一个贪婪。安大妈说这是豺狗的四个哥哥。四个塔一般的男人蹲在那里嗷嗷叫起来,安大妈说,乖乖莫吵来客人了到外面晒太阳去。豺狗却上前踹了四脚骂道,苕货都添三回了不怕撑破肚子!老大叫安福,老二叫安禄,老三叫安祷,老四叫安禧。安大妈将他们一个个送到大门处血红石阶上坐下时,我在想豺狗九岁仍在吃奶,安大妈这般瘦小,儿子却人高马大,那干瘪的奶头是如何哺乳的呢?
安大妈累了,叹气说,唉!天报应,算命先生说我作过孽,思来想去一定是报应在那回听了你父亲的话,毒死广西军营长的事上,天降这几个苕货来惩罚我这个恶婆娘!
踱出安家大垸的一处小门,我看到一只黑蚂蚁拖着比自身大许多倍的一只芭茅虫,同一时刻在它的上空,一朵蒲公英的小伞被一根粘满牛屎的稻草死死拖住。如今的十几岁青年喜欢作一副深沉状写几首忧郁诗,可总也遮不去牛奶啤酒可乐健力宝的味道。一九六六年在牛背脊骨山中的我,扶着梭椤树也无益,安福安禄安祷安禧象四尊巨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如果那时我会写诗,一笔一画定能有千钧之沉。
沉重得不堪负担时想起了中尉。才听说中尉一进这曾是红军游击支队司令部的安家大垸就独自一人朝后山走去,才听说中尉到安邦家去了。后山有间孤独的茅屋,中尉紧挨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着大口大口的旱烟。一路同行这是不曾有过的,然而那本小说中有,小说里中尉一痛苦就抽烟。他家是四类份子。豺狗很响亮地对我宣布,过后又悄悄地告诉我安邦是孤儿,父母在六零年冬偷队里的红芋被发觉,关在保管室里饿死了,死后被追认为四类份子。豺狗说话时很羡慕的眼光,老盯着安邦颈上的一只银项圈。
山里的黄昏教牛背脊骨山昂起头,轻轻托住急速下坠的落日,缓缓地欲将它放入自己犷阔的胸怀。可惜一日奔波疲惫了的太阳,竟因炫耀自己最后几片霓羽,错过它的寄寓之处,飘落在遥远的西山上。这时候我当然无法知道日后自己第三次离开这座山时会被自身爆发的疑问困惑。也就暂时还不懂得,这个世界的许多情境正应合了这种自然意象。第三次回牛背脊骨之前,正念大学三年级时,读到李大维叙述的那个项羽刘邦的故事,我实在按捺不住就在周末演讲会上说中国有史以来只有两个半男子汉,一个是项羽,秋瑾算半个。同学们问另一个是谁时我跳下讲台走了,我不能对人说出那不知姓名根脉的中尉。
那回,中尉带领我们进入森林之前,垸里人突然惊叫着不好不妙不吉利,挖出□来了。安家风水中有一块宝地,族人相争百年谁也不准谁独占。族人都可怜安大妈。可怜豺狗的四个苕哥哥。所有的地相先生都说只有那块宝地才能使这一家旺起来。豺狗九岁仍要吃奶这也是大富大贵之兆,他能发旺族人少不了沾光。豺狗的父亲死后,族人一致同意将这宝地给安大妈做宅基地。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宝地开挖后,挖出了那座垸里人叫作□的古墓。安大妈上了樟树坳于那棵千年古樟下摆了香案,乞来樟叶上的露水拌和香灰,要将四枚顺治通宝粘在宅基的四角上。我父亲的房东作出这等事同伴们都耻笑我。我不能不站到宅基上阻止他们。我说,大妈别这样,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鬼神。安大妈说自己好歹是一个老党员了哪不知这话,过去他老人家叫我杀敌我就杀敌,让我救人我就救人,从没打过折扣。这回按祖上规矩办,就算错了也会让我下次再改正的。正要再开口,忽然看到众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豺狗平端着一杆黑乎乎的土铳顶着中尉的腰眼说,快带着你们的人滚蛋这里不稀罕你们。安大妈叫着豺狗莫乱来,走到我面前说,孩子快回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大妈将宝物全给你。伸手接过四枚黄锃锃的铜钱,没待五指攥拢,一只黑瘦的手将我的手腕卡得捏不住铜钱。最初以为是中尉,铜钱砰砰坠地才知是安邦。安邦喊道快去队部听广播毛主席又接见红卫兵了。狂风扫落叶一样大家都去了,知道受骗后才发现中尉没来。喇叭空寂地挂在屋檐下,几只蜘蛛正在上面布置八卦阵。我们的嗓门还没响安邦先委屈起来,怪县里广播员那样洋不洋广不广的话太难听了。都拿他没办法,都知道这是骗局。因为最吉祥的日子一年只有一次,安大妈家新宅奠基因此推迟了整整一年有余。我那时怎么也不承认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尽管后来的消息证明这一天毛主席的确接见了红卫兵,也无法改变我的初衷。大约从这一天起我发现生活全不是想象中的那回事。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