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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温柔 刘醒龙 2856 2021-04-06 06:19

  70年代末,我被客客气气地撵出牛背脊骨时,从箱底翻出一本日记,随便翻一翻就找到当年学父亲闹长征,放着白米饭不吃,而去吃树皮草根的那段日子。其中一篇写道:今天黄星星饿晕过去了,醒来后中尉提议每人讲个有关父亲的故事。我讲的时候中尉却是心不在焉的。我好恨自己为何这笨,讲话别人不爱听,也许将来只会是个不知道X的傻大姐蠢丫头。重读日记时我已能大胆地说出爱情二字而不再用X来代替,可是我的爱情倒真的成了X。一九八九年夏天大学里空荡无人的日子,我独自呆在研究生宿舍里无聊中又翻看这篇日记,突然发现自身培养爱情的器官已经蜕化了。这时导师进屋来隔窗俯看杳无人迹的校园,叹气说我真是个搞研究做学问的材料太稳重了这辈子只能呆在书斋里。戳你娘的稳重!我象牛背脊骨的姑娘在心里骂了一句,心躁至极,便去想那日记里说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樟树坳阻击战中,父亲被炮弹崩起的石头砸断了腿,隐蔽在安大妈家养伤。敌人抓住安大妈一家问父亲是什么人。安大妈说是她的儿子。敌人说你年纪不大儿子不小怕是野种啵。安大妈说我十四岁才嫁人若是九岁就知偷人养汉连你这杂种也屙得出来。敌人一刀将安大妈的前夫砍死又将她的两个女儿扔进粪池里淹死。敌营部就设在安大妈家。父亲伤好后和一位当教书匠的地下党合计,让安大妈煮了一条毒蛇给那营长吃了。然后让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传假命令将一个营的敌人骗入猫耳崖下的窄山沟,放一把野火全烧死了。祝捷时安大妈却哭啼啼,说不晓得广西佬见了蛇肉不要命,以为匪营长能尝小半碗毒昏了便行,谁知竟舔得连汤也不剩一滴。安大妈伤心地说杀人是要遭报应的。

  我讲完后黄星星讲。黄星星的父亲也在那场阻击战中负了重伤,掩藏在一对新婚夫妇家里。这家丈夫出外教书作地下党工作,黄星星的父亲呆在她家一切顺利。谁知后来新媳妇不明不白地扔下自己的儿子跳崖自杀,她丈夫跟着被打成“第三党”生死不明。

  这些黄星星不明白我们都不明白。一九八五年我修完硕士学位,分配到一家研究所工作,某天在大街上遇着黄星星,他激动地告诉我自己终于从老糊涂了的父亲口里掏出了新媳妇跳崖的秘密。黄星星这时在一家工艺公司注册挂名,主要工作是利用糊涂父亲的清楚关系。

  其实,黄星星要告诉我的秘密我早知道了。从前,黄星星的故事还没结尾中尉低声吼了一句:别讲了!接着便传来了安邦拉二胡的声音。这时我们都以为中尉对二胡有兴趣都随了他去。安邦的火堆旁烤着几只野兔和许多煨熟了的苞米红芋。安邦一边拉着二胡一边请我们吃,黄星星真的带头吃了起来。中尉雷霆大发,说才饿几天你们就受不了,如果苏修美帝打来你们不是汉奸就是亡国奴。黄星星火气更高叫道别唱高调,上山的第二天你请假下山干吗,那一大包点心藏在哪里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气极了跑回草棚抱上一包卫生纸卫生带扔在黄星星脸上。这事起源于上山那天。那天我们爬上这座猫耳崖搭了一大一小两座草棚,半夜里我独自呆在小棚里时突然来了初潮,下身血淋淋的,可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手足无措地偎在被窝里从半夜抽泣到第三天凌晨。同行只有我一个是女的,那十几个男伙伴轮流来询问我都无法对他们讲实情。第三天凌晨我停止哭泣是因为我见到中尉的人影一闪,一包东西被扔进棚里。伸手一摸便知是自己最需要的。卫生纸卫生带砸得天地静了下来,才觉得一阵阵冰凉的水珠正往脖里钻。天下雨了,连阴雨绵缠缠冷冰冰,二胡仍在破旧的蛇皮琴筒中响着,几根炭黑马尾在振颤的牛筋弦上往复来回从半晚响到三更,从清醒响入睡梦,不能说单调乏味不能说生涩走黄不能说粗俗不堪,它有魅力却不能说出。那天的雨也是这样。

  再醒来,只见棚门晃动,山风从远处吹来黑□□一片茫茫。看到天边微光在夜空中勾勒出群山绵延不尽的曲线,马上想到军区总医院的专家给父亲作心电图检查时的情景,我爬起来欲将父亲的心电图波纹就是群山的曲线这一发现告诉中尉。中尉却先告诉我,黄星星领着其余的人逃跑了,留下的纸条称我们是一群笨蛋,连豺狗的四个苕哥哥也比我们聪明。中尉撕了纸条吼我去追,我这笨蛋果真扔下他去追,追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地靠在一块石头上昏死过去。那后头是豺狗,醒来便能躺在安大妈的怀里。安大妈将鸡蛋汤和规劝一齐喂给我,说都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这儿用不着你们。梭椤树后绕出的安邦说,还有一个小头头呆在草棚里等死呢!又说队长安排的班他已值完了,现在轮到豺狗去猫耳崖了。

  听到中尉还在山上,推开他们便往山上跑时被豺狗和安邦死死拖住,还有更绝的,福禄祷禧四兄弟被分成两班成天到晚死守着大门不让我越雷池一步。多年以后我丝毫也没有动摇这次的结论:天下没有比傻子更忠于职守的。直到有一天豺狗从山上回来说那人不行了,安大妈才让大苕们放我出去。豺狗和安邦被我远远地甩在后面,这样努力也依然来不及,纵然中尉还能认出我,也无益了。

  中尉说给我唱支歌吧。我唱道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封信儿到北京革命造反派想念恩人毛主席。却又不让唱说我想听那首曲儿。我问哪一首。中尉再次变换思绪说,那天不是让每人讲个故事么我还没讲呢。有位父亲在遭批斗后,儿子问他真有那多罪名么。父亲说造反派说的都是莫须有但他真的犯有罪孽。当年上级将他从省城派往牛背脊骨任新成立的独立支队政委时,由一位女交通员护送。半路上引起了敌人猜疑,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洞藏身。那洞很小两个只能紧挨着躺倒才能容下,某个肉欲横流的时刻父亲在那女人身上播下了人种。女人的丈夫明是教书匠暗是地下党负责人,后来又和父亲共同指挥着独立支队长期不在家。女人怀孕生产自然引来许多猜测,这种猜测直接威胁到父亲的生命,在保卫局第三次追问之后,为了保住一位红军指挥员,女人扔下襁褓中的儿子跳下了悬崖。女交通员的丈夫知道这一切后,愤怒地拔出手枪将十颗子弹全射进那棵古樟树身里。作为这种父亲的儿子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中尉说话时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正渐渐走拢来的安邦。

  日后黄星星告诉我的秘密只是又一次证明我当初的感觉,可我就是无法相信这些是中尉的父亲所为。我问中尉,女人的丈夫呢?被打成第三党后失踪了,可这不是我父亲干的,他用手枪打了古樟,垸里人都记着恨,还怀疑为何就他媳妇掩护黄星星的父亲时没出事别人都遭了灾。将他打为“第三党”的人后来取代他当了司令。中尉这话说得含含糊糊,我总认为没听清或没听准。我问不出来我父亲当司令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以后。

  以后我哭晕了。能让我哭晕只有中尉之死。垸边的山路上,安家老小正在为我招魂,安大妈在前,豺狗在后,福禄祷禧四兄弟举着旗不象旗幡不象幡的东西居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洒着白米,一路洒着水酒,山野中尽是一声长一声,一声赶一声的呼唤:回来吧早点回来吧。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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