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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温柔 刘醒龙 2255 2021-04-06 06:19

  在乡下那个叫牛背脊骨的地方,第一次听到一位姑娘吵架时骂出的脏话连男人也难入耳。后来我也学会了骂,只是用的不是嘴而是用心。日后满嘴满眼满肚子都是钱的信用社主任安邦,在山坡上突然说出我心中的外人本应无法知道的中尉时,我还会这样骂,还会茫然发觉自己已无秘密可守,一切均在别人掌握之中。那天在公共汽车上一个挂着湖北大学校徽的小女孩,盯着我胸前武汉大学的红校徽用超声波的旋律说:当哲学苍白无力历史头重脚轻时文学便可以大显身手。若在平时,武汉大学校徽绝对不屑于湖北大学校徽,此刻我恨不得马上来一回不耻下问。虽然她只是将这话作为对伙伴观点的反抗并非与我对话。公共汽车在一站站地停靠。小女孩突然用比我那满头白雪的导师还要“哲学”十倍的口吻说:为什么这车上几百号人的自由就这样无端地被司机剥夺了呢?小女孩在长江大桥头下车后,望着她那瘦小的双腿,我顿悟到历史总是那么忧伤。

  决定将过去的一切写出来,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这时我已是哲学博士研究生了,我的导师知道后说作此决定的是个无理的恶人。我后来的文学朋友,一个姓陈的不知在哪儿偷去了这句话,用作一篇小说的开头,变点花样说雨打在顶篷上象一个无理的恶人,他为此得意吹嘘这话很有张力。我不这样看,不要将恶人作的无理事嫁祸于雨,大自然无罪有罪的只是人。这种认识是在我最后一次回到牛背脊骨后才有的,在当时我不知雨是什么,人是什么。

  当时天下着阵雨,正值放学之际,活蹦乱跳晃着羊角辫的我从五年级教室大门里跑出来,就被一千层一万丈的乌云压得小腿酸痛。跑不动便只好站在小巷的瓦檐下,因为夏日雷雨已在黄昏的城市上空飘落下来。孤单地站在雨巷里并不觉得寂寞,出生在少将之家,众星捧月百鸟朝凤,碰上作回落汤鸡的确是一种享受。刚想歌唱,雨丝中传来几缕琴声。一个老人准确地说是一个老和尚蜷缩在湿淋淋的墙角里,怀抱着一把破旧的二胡,老人就着琴声低沉地哼着一首歌。我听不懂那用方言唱出的歌词,但那曲儿却一听就会了。

  会了之后,在阿姨替我换衣服时哼起来时,父亲大惊失色,问我从哪里学来的。说过了父亲不顾我衣服没穿好,拉着小手钻进昏沉雨幕。老人仍在那儿,父亲步履滞重地走拢去,问那首歌是不是他作的,老人拨了下琴弦没有回答。又问还认识我么?仍没回答。父亲再次开口时距前次约摸有半个时辰。雨巷中空洞洞的音响使我靠紧了父亲的身子,我感到平时温暖壮实的父亲冷凉得微微颤抖。再次开口时父亲说只要开口我什么都可以帮你。老人将一切更紧地蜷缩在心里。父亲开始自我检查,掏出所有的钱放在老人面前,末了还取下手表搁上去。将一切都说完做完老人眼皮也没抬一下。第二天一早有人将父亲“遗失”的东西送回了,还有一封信。信是用毛笔写的漂亮极了,我甚至觉得今生再也见不到与此媲美的书法。父亲看那信时眼里噙着愧疚的泪花。

  许多事或许真的有预兆,后来我去牛背脊骨时,见到安邦拿着一张崭新的角币,让全垸的人试试,说这钱能割下人的耳朵。垸里人试了后都信了,他就将一个像我眼下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吓得捂着耳朵哇哇哭叫。过了多少年他当信用社主任便真的将那些纸币运用得比李逵武松那杀人如割草的刀斧还厉害。二胡的事也是一个预兆。

  几年后,在牛背脊骨山上,我和中尉正在吞吃树皮野草时,黄昏的风从瑟瑟的树叶上筛下几串悦耳的音符。后来风悠悠去远,那琴声依然不绝于耳。是二胡?中尉显然在问我,摇摇头时心里想起了父亲和老人。琴声仍在夕阳与月亮分享着的天际里飘飘洒洒地荡漾着。谁还会这么拉呢?中尉又似问我。这时伙伴们都站起来,穿过一片树林就见到一座新搭的草棚和一堆熊熊篝火。颤兢兢的安邦和颤兢兢的琴声都在火堆那一面。二胡是你拉的?中尉隔着火堆问时有几分失望。琴声嘎然而止,安邦看了他一眼又扯动琴弓并低声唱起来。还是听不懂词意,同那老人唱的歌一样。一曲未尽,伙伴中有个叫黄星星的叫起来,说这不是街上要饭的老和尚唱的歌么!安邦忧郁地摇头说这是我爷爷作的曲儿。这样中尉接过二胡盘坐在火堆旁如一尊佛像,试了两个音后轻轻地弦弓一抖,指缝间便流出一串高雅的音符。都说安邦是拉二胡,中尉却是演奏者。我也认为中尉应该成为一名出色的音乐家,一首曲子刚听过一遍,就能准确无误地演奏出来,还即兴加了几个小小的“华彩”。只是“华彩”进行得最热烈时,中尉突然扔下琴弓低头起身欲走。却被安邦堵住,说不对这曲儿不是象你这种拉法。要回了二胡,琴筒往小腹上一抵,安邦便使劲拉起来。没有用中尉所采用的中短弓,用的是那种笨拙得如同森林里操锯伐木般一往一复的长弓。无法用中尉那种纤细的手指掠弦,只好将裸露于岩石上的树根一样的手指第二节吃力地压弦。拉到中尉刚才变奏了一段华彩的地方时,更用左手一把握住琴杆琴弦狠命地使劲摇晃着,随之颤音出现了,和那夜雨巷中父亲听到的颤音一模一样,长长的,沉沉的。

  当然,那时我不理解或不完全理解这种拉法这种颤音。多年之后,我因插队第二次来到这方土地时仍是不明不白。这之后又是多少年,我第三次回到牛背脊骨山中,看到当了信用社主任的安邦做成我们无法做成的事,砍倒那棵千年古樟后神情木然地再次操起那把二胡后,我才少了几分糊涂。

  之所以说是回到那块土地,是因为父亲说它是他的第二故乡。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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