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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疼痛温柔 刘醒龙 2831 2021-04-06 06:19

  我们一回家,于妈妈就告诉南南,傅书记托袁曙捎信来,说她娘俩的商品粮户口解决了,她娘俩与傅书记儿媳、孙女共四人,县里只给了两个指标,傅书记召开家庭会议,一家人心甘情愿地将两个指标全让了。

  这消息倒有些令人意外,想想也是人之常情,于家的故事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感化。

  “袁曙他人呢?”我问。

  “他说他去邻垸有点事。”于妈妈说。

  “他常来么?”

  “复员后,这还是第一次来。”

  南南这时拿出妹妹的信递过来,于妈妈拆开后又重新递回去,让南南读。

  那封信的全部内容如下:

  妈妈,您好!来到哥哥生前所在部队医院后,这些日子我更加思念您老人家。您的眼睛看不见,家里的事又那么多,我真后悔离开了您!前几天正式分到病室里上班,大家都很关心我。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怕看到作手术时割下来人身上的那些东西。护士长对我说,时间长了就会习惯,还说前线打得最激烈时,一天下来,她从手术室推走了整整一车锯下来的人手人脚。还有来探亲的家属们老是哭,我也忍不住常常躲到没人的地方哭。昨天,我给一位伤员换药时,见他也在偷偷地哭,原来是约好春节回去结婚的那个姑娘把他甩了。若不是怕刚到部队就犯纪律,丢哥哥的脸,我真想嫁给他。

  另外:袁曙哥哥那次帮忙葬了哥哥后,回部队不久,为了掩护一个上前线参军的万元户光荣牺牲。那万元户听说也是咱们家乡的。别的打听不出来,大家都不对我说,只知道万元户,这人顶替袁曙的位置当了几天兵就正式复员,这些都是老师长安排的。不过,我总觉得这似与我家有什么牵连,不然,大家不会独瞒我一个人的。请妈妈在家打听一下。

  还有:我坚决反对留下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坚决!坚决!坚决!

  于妈妈一把抢过信撕得稀巴烂,边撕边骂:

  “这小妖精,胡说八道。连我的眼睛好了都不知道,怎么就乱表态。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南南莫怪,到时候准保和她姐姐一个样。等她回家时,想亲亲小外甥,你莫让她沾,也将她气个饱。”

  南南却说别的。

  “袁曙已死,这个袁曙是从哪儿来的呢?”

  大家都没有答案。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隔壁房中的于妈妈和南南大概也是如此,时时能听到墙缝里传来几声响动。半夜里,我终于将一串不可思议的事串了起来,发在《鸡鸣》上的诗稿自己却不知道——袁曙冷不丁冒出一句要重当他的个体户——复员后没来过于家却知道于家添了孙子,叮嘱我带两包婴儿奶粉来——十八张汇款单汇了整整两万元,这一切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个假袁曙可能就是南南那结婚又离婚的丈夫。而他在天已黑下后,要去的邻村,只能是被他卖掉的那个家。

  我赶忙悄然起床,轻轻开了门,踏黑朝老曾的家摸去。新主人开门,屋里并没有见到老曾。正在迷惑时,忽然见到后山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

  顺路爬上去,果然不出所料,我在粮食局见到的那个人,正蹲在山坡上,盯着黑糊糊的房屋影子出神。

  “老曾!”我突如其来地叫了声。

  “别这么称呼我。”他很平静地回答。

  “你是老曾!你不是袁曙。”

  “我是老曾。但请你叫我袁曙。”

  “为什么?”

  “抛家出走后,我便跑到云南前线要求参军。我想也当个英雄,让南南真心实意地重新和我复婚。我假称于军的哥哥,混上他们部队的给养车,进了部队的驻地。部队不同意收留我,派袁曙送我回后方。半路上我不肯回,挣脱袁曙瞎跑起来,进了敌人的炮火封锁线也不知道,听到炮弹飞来还傻站着。袁曙扑过来将我压在身下,我脸上受了几处伤,他为了救我却牺牲了。在医院里,医生为我做了整容手术,我就变得面目全非。老师长来医院看望我,我讲了自己的经历,要求顶替袁曙参军。老师长回去做了些工作,又考虑到我的年龄比团长还大,说让我过三个月的当兵瘾,然后复员回家。所以,我就改名袁曙当了三个月的兵。复员后,社会上的人不明真相,真将我当成了于军的战友。这样也好,那个自私自利的老曾太可恶了。我干脆正儿八经地当起袁曙来。”

  “袁曙家里知道吗?”我问。

  “他父亲已认我作了儿子。”

  “那两万元汇款也是你寄的?”

  黑暗中他轻轻点点头。只顾说着话,弄清楚来龙去脉,我们不知道于妈妈和南南也理出了头绪,一路寻了过来。听到身后扑通一响,我们猛吃一惊。

  回头一看,于妈妈和南南抱着孩子跪在老曾的身后。

  于妈妈说:

  “曾大哥,我代表军儿和南南娘俩一起来谢你了!”

  老曾赶忙双膝猛地一跪:

  “于妈妈,姓曾的不求你谢,只求你能饶恕我这有罪之人。”

  南南也说:

  “曾大伯,你是这孩子的恩人,哪来的罪可恕呢!”

  我上前扶起于妈妈和南南,老曾却是长跪不起,怎么也扶他不动。老曾说:

  “我是有罪!我毁了于军兄弟的爱人。我害死了于军兄弟的父亲。那年造反派斗于大叔时,是我将他推下台去摔死的!”

  我们都愣住了,还是于妈妈先回过神来,拉起老曾说: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这时,天快亮了。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弯弯娥眉月更是洁白如莹。山风一阵阵紧吹慢抹,四野一派苍茫。

  有件事说出来也许更有损于英雄母亲的形象:当南南刚生下那孩子时,于妈妈跪在她的床前,千恩万谢地重重叩了三个头。于妈妈抬起头来后,混沌人生,大千世界,又重新一一出现在她的眼前。

  1986.9.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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