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南谈到这里开始流泪了。
“我是知道自己的,为什么常到数学老师那里去,因为他常常送小说我看,还给了几个笔记本我,批改作业、平时考试总多给我一些分数。所以在于军参军临走前,我怕自己熬不住等他回来探亲,打算不管结婚不结婚,都将自己的一切先给了他。那天,我和他说夜里给他留着门。晚上我烧了一大锅水,将身子洗了几遍,然后光着身子钻到被窝里等他来。结果空等了一夜。
“他到部队后,给我来信说:南南姐,我不能那样,等过几年在外面混出个人样后,再回家明媒正娶地同你结合。
“可是,在这之后半年,我却糊里糊涂地和那个烂冬瓜老曾结婚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根本原因是什么。
“那天,我到镇上去看电视录相。路过一家新开的服装店,就进去看了看。开店的是学校读书同班的几位女同学,当时,数学老师老将我和她们比较,耻笑她们是傻大姐,考试及格之事平均一人还摊不上一回,读什么屁书,不如早点回家绣花做鞋,等着出嫁算了。老师这一划界,我们就成了死对头。但那天,她们几个见我进去开始特别客气,逼我将身上的破衣服脱下来,扯个稀烂,换上她们出售的新衣服。我要感谢她们,她们说,谢什么呀,亲兄弟明算帐,你买我们的货,该谢的是我们。一听说要钱,我慌了,这套衣服得一百多块,可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一块多点。我说我没钱,她们就翻脸变成母夜叉,七手八脚地将新衣服扒下来,扔过我自己的衣服说,还是穿你这凤冠霞帔公主服吧。那衣服已扯得象块破抹布,无法再穿了,但身上只剩下短裤内衣,走不出门。
“女同学们见我这般窘态,索性将那破衣服扔到街中间,还叫道,不买货就快滚,赤身裸体卖弄色相什么的,请到大街上,别惹得我们受牵连,让公安局将这儿当成了妓院。
“正在我无路可走时,老曾从门口走进来了。我们毕业前,他就没在学校门口摆摊了,改行搞长途贩运,几笔生意下来就成了全区头号万元户,成了致富典型。老曾问了几句,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票子,往柜台上一甩,让那几个女同学拣最好最时髦的女式服装,拿两套出来。衣服挑好后,老曾让我穿上一套,另一套让我拿回去以后换洗穿,并对那几个女同学说,他是看我们长大的,以后你们谁个也不能这么黑心欺侮人。
“我穿着新衣服回家后,人人都说我比电影里的刘晓庆还漂亮,赛得过七仙女了。
“一个星期后,傅书记破天荒到我家来了。说是来给致富标兵、红色财主老曾作媒。爸妈说年纪差距大了点,我却一口应允下来。
“只隔一个星期,我们就结婚了。
“结婚那晚,老曾伸手解于军送我的那乳罩时,我才从半个月的迷糊中醒过来。醒过来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熬到三朝回门,爷打娘骂也不顾,说什么我也要赖在娘家不走。
“没过多久,老曾来娘家说是要出远门跑生意,让我回去看家。等他真的走后,我才又回到那铸成大错的新房。
“那天傍晚,我作了晚饭无心吃,正独自一人伤神时,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如今我常想,若是早知道于军要回来,那时我会去死的。
“于军进门二话不说,反手插上门闩后,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噼噼拍拍就是一顿耳光。他吼道,把我给你的一切都还给我,你骗走了我的心。我说,你从没把心交给我,要不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害我空等一夜,你只给了我一块破布,你这没有用的男人,你拿去好了。我不顾一切地脱下衣服,撕下乳罩丢给他。后来……后来,我觉得那是自己的一生最快乐的时刻,那才是自己真正的新婚之夜。
“那夜我睡得太香太甜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老曾一走就是三个月,回家见我有了身孕,好不高兴,祈天祷地谢了一通。还许愿若是生个儿子,将送两万元作为我的私房钱。只有我自己明白,将要降生的孩子不是他曾家的。这一点使我在痛苦中得到些安慰。
“于军死讯传回后,我再也忍不住了,腆着大肚子对老曾说,这孩子不是他家的,是别人家的。
“当天,他将自己灌醉了。撞开房门没头没脑地狠狠揍了我一顿。要我将野男人招出来。酒醒后,他前三天哭哭啼啼地要去将胎打掉。后三天里他又笑嘻嘻求我说,只要瞒着那事不让外人知道,孩子生下来后仍让他姓曾,他还是一样当亲生孩子养。我什么也不答应,只是苦苦求他答应离婚。拖了一个多月,那天中午,正好与他结成酒肉兄弟的一位医生,给于妈妈诊病路过家门,被他唤进来。老曾杀猪样地将我按在床上,让那医生给我注射打胎药。
“我急了,哭喊着说了实话:不能打呀,孩子是于家的……
“老曾放开我,一句话没说就出门去了。
“隔天中午老曾才回来,背对着我说:于妈妈眼睛全瞎了,不能来接你,让你自己去。离婚的事区里不给办,一是说我俩的婚姻是傅书记作的媒,离了有损傅书记的威信,二是说法律规定怀孕期间不准离婚。老曾说他正在托人周旋。
“我真的自己往于家去了。
“半路上,军儿的姐姐用扫帚沾着小粪拦着浇我,路边干活的人,有的唾痰在我脸上,有的用烂泥往我身上甩。我不怪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于军好,是护着英雄的名声。我也知道自己这么作,将永远也抬不起头来,在生难做人,死了难作鬼。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走错一步棋。
“在当时,若不是听到这孩子的奶奶拄着竹杖在家门外的稻场上,朝山下唤着我的名字,我差一点横心滚下山崖。妈妈让我进家门后,军儿的姐姐就赌气不回娘家了。
“军儿的妹妹这之前已去了部队。
“发作那晚,我听到接生婆问妈妈:也不知是生男还是生女,真急死人。妈妈说,我不急,生个男的就当孙子养,女的就当又添了个外甥。
“孩子上半截刚出来,下半截还在肚子里,那接生婆就大叫起来,恭喜贺喜,苍天有眼,吉人有福,于妈妈有孙子了。快摸摸这小雀雀,同军儿出世时一模一样!
“我想看孩子一眼,但眼前一黑,人就昏过去了。
“待我醒来,周围一切都变了。姐姐坐在我的床前,一边大口大口地给我喂着鸡汤,一边连连赔情。屋里屋外的人都夸我是于家的福星。曾好长时间不敢出门的娘家父母,也半喜半羞地挤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忙乎着。天下竟有这样的奇迹,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双目失明的妈妈突然重见天日了。妈妈还说她的眼睛歇了这多时,比从前看得更清楚了。男怕天罗,女怕地网,人们都说是我带来的福相喜气冲开了妈妈的地网运,今后的好日子过不尽。”
这时,孩子吵着要吃奶,南南解开胸前的钮扣,没提防掉出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来。我帮忙捡起,信封上盖着一只三角形军邮邮戳。
“是你妹妹来的?”我问。
“半路上遇着邮递员了。”她答道。
“怎不拆开看看?”
“写给妈妈的我怎么能拆!”
“她知道这些么,意见如何?”
“不清楚。”
“这汇款单是寄你的吧?”我又问。
“我也好奇怪,这是第十八张了。我开头还以为是军儿战友们化名寄来的,后来又发现这所有的字全是一个人手迹。”
仍是细雨濛濛,小路弯弯。但离家只剩百十米远了。
“有件事你能帮忙么?”她忽然说,“这孩子的户口还没上。”
“又违反什么政策法令了?”
“不姓于什么事也没有,若要姓于,注明父亲何人时,问题就来了。傅书记说要慎重研究,还要请示上级领导和部队。”
我应承下来,回头反问: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老曾?他托人送来离婚证书后,把家里的一切东西都变卖了,连我从娘家带去的东西也没留下。听说,他要偷渡到国外去,别的什么消息也没有。”
走了几步,南南突然明白什么似的。
“你帮我加个数。”
她报数,我在地上划着加来加去,一共报了十八个数。
“多少?”她问。
“刚好两万。”我说。
“没错么?是两万块么?”她喃喃自语。
“什么两万块?”
“难道他没死?也没走?难道这就是那私房钱?”
南南答非所问。
她怀疑这分十八次汇来的两万块钱,是老曾以前许诺要给她的那笔钱。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