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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温柔 刘醒龙 3268 2021-04-06 06:19

  我的魂能招回来,跳崖女人的魂能招回来么?三年后第二次回到牛背脊骨,遥望着猫耳崖上中尉的小坟,不能不常想起那段事。

  一九六五年红卫兵长征队扔下我一人孤独地返回省城时,在那棵古樟下碰上新娘子玉兰。玉兰是河南人,土改时父母都被镇压了。十五岁她就被奸污。十七岁时又遭到强暴。摧残她的两个人被大哥二哥杀了,二位兄长也因此先后被绑赴刑场。她还有三位哥哥,同时也还有好几双手企图撕开她的内衣。她只好将自己远嫁给牛背脊骨那位五十岁的光棍队长。花轿在路上走了三天三晚,轿夫可以酒海肉山大吃大喝,新娘子在轿中却不能吃喝拉撒。在古樟下,轿夫趁着酒兴抬上轿子狂颠乱转,三天未沾水米的玉兰被弄得直吐胆汁。看着轿帘缝中露出那张病西施的脸,我觉她很象那个女交通员,甚至觉得女交通员一定也是受此折磨后才走上革命道路的。

  事隔三年,豺狗和安邦扛着标语牌在古樟下面冷冷冰冰地欢迎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我在知青队伍中喊了他们几声,他们吃惊地看了一阵,才伸出手来接过行李背包,却是别人的。进垸的路上碰上安大妈,将我领入她家的新房。门外一切如旧,血红石板两旁石雕般蹲着福禄祷禧四兄弟。下乡的第一顿饭应是忆苦饭,我却从碗底扒出几块红澄澄的腊肉来,往后的日子里我才知道这是山里送客走时的规矩。如果当时知道这些我会觉得这种忆苦饭比什么都苦。忆苦饭不觉苦,安大妈的话听了苦透三生。安大妈说:孩子,我不是和你讲过,这儿用不着你们,你们读书人心思深,就象当年闹的第三党。我说大妈我们是诚心诚意帮你们闹革命的。安大妈说民国二十七年你父亲已经帮忙闹过了,现在只想过安稳日子。

  在古樟砍倒之前的日子我老在想,为何安大妈他们总说用不着我们,也很耽心自己可能永远弄不明白其中原故。

  一九六九年的上山下乡运动,让我第二次回到牛背脊骨。知青宿舍就是安大妈家的那幢老房子。天黑时分独自伫立在门前的梭椤树下,看不见中尉的坟,看不见千年古樟,只看得见秋雨绵绵将窗前梓油灯打得闪闪忽忽,只看得见二胡拉得安邦家茅屋顶在秋风中摇摇晃晃。

  豺狗正在垸边湿淋淋地挖地洞。玉兰的丈夫禁受不住青春似火的考验,垸里人说生产队长一个月前,为早点培养出自己的接班人努力奋斗时,脱了阳死在二十一岁的妻子身上。都有意思让豺狗当队长,安邦却说他卵子没长圆,空有一身横肉。豺狗就发誓要捉条活狼给他看看。赤手空拳的,他特别强调。洞挖好后豺狗抱一只小羊跳进去,用一只凿有两只小圆洞的木锅盖盖在洞口上。夜里,一只白耳朵公狼从林子里窜出来走到垸边,听见地上两个小洞里传出咩咩的叫声,忍不住将一只毛茸茸的前爪伸进去试探。豺狗不慌不忙地将狼爪子抓住,再背着趴在锅盖上的公狼,从洞里爬出来满垸吆喝着人出来看狼。公狼尺多长的红舌头垂在豺狗的前额上,见到的人都又惊又奇。只有安邦轻蔑地哼了两下,说这就是你的赤手空拳?这锅盖小羊不是东西?你将狼放了让我教教你,我要是拿了一宗东西就不是娘生的。豺狗真的将狼放了。公狼冲开人群时豺狗说,你要是捉不住,我要是当了队长,少说也要扣你三个月基本粮,还算是优待。

  十几天后,垸里的一些年轻人和全体知青趴在仙女潭下风处的一片灌木丛里。安邦只穿了一条裤衩,在猪栏中的粪泥上滚了几滚,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到潭边砂砟上。安邦窥探准了,白耳朵公狼每天黄昏都要来此饮水。晚霞将要收尽时,豺狗脸上一阵发乌,跟着我们就看见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出现了。公狼首先发现躺在潭边的安邦,连忙向后小跑一段,回头看看没动静又用两只后爪蹭了一些沙土撒到安邦身上。还是没反应。公狼和母狼相对呜呜叫了一阵,公狼便绕到安邦的另一侧,一声长嚎乍歇,两只狼张开大口,从两个方向同时朝安邦扑去。灌木丛中突然发出一声哎哟,惊得两只狼撒腿跑进树林里呼呼哧哧消失了。安邦那里并没见有何种动静。没有动静一直到半夜,山里的秋风也扎骨,守不住的人开始往回走了。我问豺狗是不是唤了安邦一齐回去。豺狗说他自己没开口就算死了我们也不许乱喊乱动。

  我真不理解安邦何以能光着身子,在夏季也阴冷的山潭边熬过漫长秘密的。事后问起,豺狗不屑地说下雪天我也能在外面躺一夜。安大妈却是叹息,说安邦几岁时就成了孤儿年年冬天都是单衣赤脚。

  来来回回,我们在灌木丛中已轮换过几次了,只有豺狗和安邦在各自的地点死过去似的一动不动。这么又到了黄昏,又出现了两只野狼。依然和昨天那样捣弄一阵。我才明白昨天那最后一扑仍是试探。这次我捂着脸没有再哎哟。公狼第一扑安邦没反应,接下来母狼的一扑从安邦的大腿上撕下一块肉,整个人也被拖动了一下。公狼看着母狼吐下那块肉嗅嗅之后一口咽下,终于信了这是一具僵尸。它招呼母狼去喝水,自己则翘起一条后腿朝安邦的伤口上撒尿。就在这时死了一天一夜的安邦一跃而起,一只手抱住狼脖子,另一只手则狠命地捏住了狼卵子。公狼那声叫的惨劲,连我们都吓懵了何况只有几步之遥一心一意饮水的母狼。糊涂母狼窜进清明潭水里,被围拢去的人乱石砸死。白耳朵公狼痛晕过去倒在地上直抽搐,我们拽着它的尾巴拖回垸里。

  豺狗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当全垸人快将安邦夸奖成生产队长时,才瞪起九月红枣十月山楂做的眼睛,先将正在醒过来的公狼放进用高高的木栅围成的羊圈,后将家里火塘上悬挂着的两块腊肉,扔进关着一只左右奔突的公狼的羊圈。公狼吃完腊肉在羊圈里歇了一天。安邦在家里睡了一天。醒来后一歪一拐地走到豺狗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昨天你看明白什么叫赤手空拳么。豺狗将上衣一抡,回答道我就是等着让你看个明白的。说完一个箭步跃进羊圈握着双拳朝蓄过劲来的公狼扑去。豺狗你疯了!安大妈苍老的声音叫得惊慌。公狼也惊慌,躲了几个回合知道别无生路,便将后腿绷紧弓箭一样朝豺狗反扑过去。一场恶斗打得天昏地暗,狰狞的嚎叫和恐怖的怒吼震动了整个牛背脊骨。日后我多次向人讲述时,人问比西班牙斗牛精彩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在十倍之上,而后来我则改口说不能说精彩多少实该为残酷多少。那搏斗的确残酷,起码在我看来是如此。豺狗瞅了个准拎着公狼的尾巴将它摔出两丈远,没容站稳脚跟,公狼就闪电般卷土重来,用头胸前爪将豺狗扑翻在地,尖刀一样的两排牙齿一使劲,豺狗的右胳膊被咬得骨头喳喳响。公狼死不松口时豺狗左手勒住了它的脖子。知青们在羊圈外高喊快捏住狼卵子。豺狗大骂一句我才不学狗日的下贱招数。说着食指就已抠进公狼的眼眶,公狼更惨烈地叫了一声,豺狗趁机抽回左手,双手抓住公狼的后腿原地打了十几圈旋再猛一撒手。公狼沿着弧圈的切线哀嚎着飞越我们的头顶,摔落在垸边的路上,眼见着打了几个滚后,挣扎着爬起来消失在夜幕里。公狼到底没逃脱,第二天早上人发现它倒毙在离羊圈不到百米远的一条土埂下。人认出它之前小有发愣,因为白耳朵公狼身上的毛在撕打中几乎被拔光了。

  安邦在恶斗进行到一半时就走了,坐在家门口一如三年前傍着中尉傍着那杆破旧的二胡,偶尔用指甲在弦下刮几下沉郁的音响。

  豺狗如愿当上了生产队长。半年后的年终决算不但没有红可分,人均缺粮五十多元的事实,比这年腊月的一场大雪还冷。知青们在热情降到冰点时,说豺狗是部落首领蛮夷酉长。豺狗当上队长后将安邦的记工员换给了小寡妇玉兰。玉兰又兼着赤脚医生可以拿一个半劳力的工分,安邦被安到油房给老油匠当徒弟只能拿半个劳力的工分。

  豺狗不知道自己将安邦放进油房学油匠,多让他吃些苦头的作法,实在是一个战略性错误。这要到将来保护古樟的那场冲突中才能显露。眼下豺狗为自己将安邦与玉兰这两个垸里仅有的读书人隔开了而得意,因为老油匠绝不会让寡妇进他的油房的。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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