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在安大妈死之前我就感到自己有患某种慢性病的可能。垸里农民都知道女知青们爱上卫生所去刮胎,我不去卫生所检查是怕他们以为我也做了这种事。还是玉兰见我每天下午满脸潮红就翻《赤脚医生手册》,提醒我是不是肺上有毛病,劝我到县里作个全面检查。我答应去看看。玉兰家离油房很近,听那嗨嗨的号子和咚咚的榨油声就象是听到牛背脊骨的心跳声。这天放工时榨油声又在旷谷里振动,远远地见到豺狗在前面走,我就撵起来并在玉兰家门口撵上了他。我正要说请假的事,豺狗突然冒了一句:油榨有时会变成恶龙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使我难以明白。别说封建话吓人,天上掉下来的玉兰冷不愣丁地插话,还递过一本大队发的供批判用的《水浒》。豺狗让玉兰拿去存着。玉兰说还得办批判专栏公社要来检查的。豺狗就要我安排几个知青开夜战一篇批判稿十个工分。还说过两天要榨花生油派个知青去监督不然油匠佬会偷花生吃的。那时农村都是这样,知青是支别动队捉人捆人打人看守人的事我们全包了。豺狗特地补充道派女的戳他娘油匠佬迷信得很。我说你自己安排吧我明天要看病去。什么病?豺狗马上用眼睛在我的腹部探索起来。知道什么病还用看么,放心,人家清白得很不象我,玉兰打情骂俏般说着。豺狗连忙低头应允后抽身欲走。玉兰跟上去说我赊了一副猪心肺,人家不要钱只要几个花生。又说大队医疗室又分了两斤酒精给我们。这几句话音很低,一大半是日后明白他俩的关系后猜的悟的。
赶到县医院时正碰上我们公社的一位劳模死在手术台上,作手术的医生受批判别的医生受教育,整个医院成了学习班。学习班要办七天七夜,之后再如何谁也不能答复我。华华当时正在住院,顺便去看时她抱着我大哭起来,同人问了她家世时的情形一样惨。华华将我的手按在自己的前胸,我先一愣后忍不住陪着她哭起来,华华那丰满的胸脯全被当作乳腺癌刮得干干净,只剩下几根干枯的筋骨。她知道我来看病后让我千万当心别落得她这种模样。我也真的被华华的模样吓慌了,就跑到县革委会找县里头头要他们与医院打个招呼早点替我诊断。我那时作为知青代表当上了县革委会委员,办公室的人一见我大喜过望,说要下特大暴雨了说电话老打不通说牛背脊骨是暴中雨说你快回去组织防洪。我说我要看病看完病才回去,办公室的人就打电话让那正受批判的医生来了一趟,医生一排除乳腺癌的可能我就说别的病以后再看吧。
樟树坳上安邦正躺在古樟下的石供桌歇凉。他说豺狗带上十个劳力掏豹子窝去了。我将挎包托给他追踪而去。山沟里空荡荡的脚下踢动一颗石子的滚动声听起来俨然如一串沉雷。离天黑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暴雨正逐分逐秒地从高空迫降下来。暴雨过后才知道豺狗何以未发现藏在山后沉重得飘不动了的乌云。豺狗被豹子激怒了,几天的闷热搅得人睡不着昨晚两人相约到樟树坳上乘凉,山风煽起心里不尽的欲望,只是在天快亮时才疲惫地瞌睡一阵。刚合眼就被打豹子的吆喝声惊醒了。豹子拖走了豺狗养的那只三岁花狗。豺狗抱着土铳将豹子截住不料一夜风流掏虚了身子,手臂一抖,射出的铁钎只击中豹子的前腿,却被扑过来的豹子抓破了头皮。知道这些时安邦的二胡一直都在响着,说不上是什么味道,悲怆凄凉壮怀激烈,似是似不是。
我后来见到的死豹子比动物园的活豹子还凶狠。见到豹子时豺狗正从豹子洞里钻出来,弯腰从豹子屁股上抽出一把通红的杀猪刀。
记得这是豺狗偎在被窝里听玉兰从头到尾给他读《水浒》,跟黑旋风李逵学的。
我更记得那场夏雨。老天爷不鸣雷不闪电忽地就将山后秘密堆放的浓黑云海一下子推出来,人一叫牛一哞狗一吠鸡一飞,珍珠大的水滴就将地面砸得噗噗发愣,且不待谁缓过神大雨便天连地地连天地倾泄下来。那雨岂只叫雨,多年后我在黄河壶口瀑布或葛州坝泄洪闸前都情不自禁地将其两相比较。雨只下了半个小时洪水就下山了,水塘剅管和稻田圳口被抢着扒开了,堆在河滩上的圆木却被冲走了多半。豺狗暴跳骂垸里人看着要下雨了为何非要等他排工。你没排工玉兰会记工分么,这时只有安邦敢答腔。
雨大得叫人无事可干,大家集中到油房里。豺狗叫人将豹子抬进油房扒了皮将肉放在一大锅里煮了,再吩咐老油匠说这大的雨你这狗日的油榨该镇一镇。老油匠答道忘不了这等的大事已嘱咐安邦去办。豺狗走了几步不放心说稳妥点,用最邪的女人的。又说快点等雷一响就来不及了。豺狗还让我去找玉兰要些酒来。
钻进野外,又冲又硬的雨迎面砸来,没几步胸部最敏感的两个部位就被砸麻木了。我敲开玉兰的门让她拿些酒来。她憋着嗓子学着知青们的腔调说她家没男人没有酒。我说豺狗让来拿的。她不再还嘴掉脸将卫生室的几斤酒精拿出来,说拿去吧每斤酒精兑五斤水就成。酒精掺了水后刚好满满一桶。豺狗舀了一勺子尝了尝说水不该兑多了。
豹子肉被剁成半斤一块全放进那只炒油料的海锅里,安邦一口气倒进三担水也只小半锅。豺狗让我烧火并看住锅里的肉到下半夜才准吃,说明早的雨一定更凶吃喝早了到时候没劲对付洪水了。油匠佬在豹子肉半生不熟时都过来和我搭讪套近乎,唯独安邦离我远远的。
一盏油灯挂在木柱上,豆粒大的火苗使漆黑的油房显得更深沉。依然没有起风没有雷电。我从灶膛里抽出一块松明子欲给油房添点光明时,宫殿一样的油房猛地一阵颤抖,巨人静卧般的油榨发了一声呻吟,一道巨闪与一声霹雳在一阵狂风中迸爆出来。我惊得扬起了头。扬起头时看到乌亮的油榨上有样花花的东西好眼熟。老油匠这时从我身旁抱起一堆木柴,堆在油房中央,洒上油渣滓,点燃了烧得满座油房咝响。豺狗脱下短布褂拎在火边上烤,火使血流得快了,身上一阵燥热便大叫:操你娘不等了,吃吧喝吧!顿时几十只手一齐扎进端上来的那滚烫木盘。抢到手的叫戳你娘豹子煮熟了还会咬人。没抢到手的边挤边骂你这狗种梦里还会咬大姑娘的奶呢。豺狗不会去抢,站在木桶边拿了一只木勺将稀释了的酒精一勺一勺地分给众人,而几十只手扎进木盘是在他的手从木盘上移开以后才发生。你——也来吃点!以为豺狗是招呼我,刚要回答又听见说:老子打死豹子了你也不服?一头搁在地面,一头悬在梁上的撞杠上斜躺着安邦,他也没围拢去,象个哑巴不答腔。
有人说得谢玉兰的酒给她送块肉去。老油匠色迷迷地说女人吃了豹子肉可不得了。老头没醉看了我一眼把下面话说得只够他们听得清,轰地便见听的人都笑得酒与涎一起喷出来。笑声里有人醉了,问油匠佬这次偷了哪个女人的短裤来避邪,别让她家男的发现又找你拼命。老油匠说不怕这次是安邦去偷的。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托付给安邦的挎包,打开一看里面换洗的短裤不见了。早变成油榨上那看了眼熟花花的东西。我跳起来冲着安邦那铁青的脸就是一记耳光。被打的一丝不动,要取短裤安邦却挪身挡住去路。我拼命冲开拦阻的手臂,从惊愕中复原的油匠佬们已用身子组成一道古铜色的墙。不能动,油匠佬说,油榨是条遭贬的恶龙让它脱身不得,脱身了这一方人都要遭殃。戳你娘你们这些王八怎不回去将自己家女人的短裤扒下来安家女人与公公扒灰的有与侄儿搞筋的也有哪一个不比我邪一百倍!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骂过人,也从来没有这么气势汹汹地拿着根烧着了的木柴找人拼命。豺狗将一勺子酒一口喝了,嘴上的酒珠子也没抹冲近来对我吼道,现在我妈护不成你了你要敢去拿就将掰成两瓣。
正在这时门口一个女人的声音比雷还要响,比雷还响的女人声音告诉豺狗,公社派人送来信,上游的水库要炸副坝了,叫住在河边的人鸡叫二遍前赶快撤到高处。豺狗没听清,慌张得只穿一条短裤就跑来的玉兰说了第二遍,同时老油匠养的公鸡在哪个角落里也叫开第二遍。油房内炸把了,豺子肉撒了满地,木桶里剩下所谓的酒,也被弄泼溅到火堆里,升起老高老高的蓝火焰。我抢先跑到门口,将在跑的过程中拣到的柴刀一横,说不将衣服还给我谁也别想出去。远去传来轰鸣声象雷又不象雷。安邦,河水涨到我脚边了,玉兰在我身后焦急地喊。在从此往后的很长日子里我与别人一道都忽略了在洪水即将席卷油房之际,玉兰惦念的并不是豺狗而是安邦。是好是歹都学这豹子肉大家一锅熬,我当时想压住玉兰的嗓门。豺狗走到跟前说你不是说来帮我们的么今天就帮一次吧。我将刀刃一亮,说要帮也不是这个帮法。
那种轰鸣更响了,身后玉兰又叫了一声安邦,跟着一件花花的东西飞过我的头顶落在安邦怀里。一道闪电通亮通亮地停驻了几秒钟,玉兰下身光溜溜一丝没挂寸纱不穿地站在全垸老少爷们面前,对着油房里说把我的拿去吧!
两天后雨停了。又过了两天山洪也退了。曾几何时,一座古气森森的油房连砖带瓦被洪峰扫荡得几乎一干二净。只有那油榨还在,打了几个滚后倒插在一座石洞里。水退得走油榨退不走,歪歪地竖在那里。不可思议的是玉兰的红花短裤仍在铁箍上挂着。知青们说这是这个酋长国的国旗。
雨停后,安家垸每户捐出一块布给玉兰做了一件百宝衣,再上樟树坳在古樟下为她烧了三天香。我的短裤拿回来后就随手扔进已经涨到油房门口的洪水里。在等待河水完全退却的日子,安邦的二胡一直响揪心地响着。我的好恨好恨中是有一点恨这雨,却又决不是象后来我的朋友所写雨象一个无理的恶人那样个恨法。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