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春节,我得陇望蜀闭门谢客准备报考博士生。这时候在离我所在的研究所几百里远的牛背脊骨山里的樟树坳上,复员回家的排长安邦正受到豺狗心不甘情不愿的欢迎。一群十几岁的大男孩将他抛向空中时,一枚一等军功章从口袋里飞落在豺狗的脚边,豺狗欲踢欲踩小有迟疑后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同一时刻空中一声异响,安邦的腿断了。豺狗他们猛吃一惊,安邦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将一条脱落的假腿重新捆好。豺狗愣了愣,长吁一口气将罕见的笑容露了一回。在一处用几块乱石垒成的坟头前,安邦问豺狗为什么还不给安大妈树块碑。豺狗说她的八字太恶没有石匠敢雕刻。安邦说我以后替你在外面为她买一块行不行?豺狗当即表示感激不尽。要感激的还有另一件事。半个月后,乡林业站站长带着县长的批示,带着我昔日的伙伴黄星星和派出所几名警察来砍古樟。这主意实话说了还是我出的,分手之后第二次见到黄星星时他正为一宗绝妙的工艺品设计寻找材料,我让他记起了令人憎恨的古樟,并告诉他一个速战速决造成既成事实的办法。豺狗发现我的阴谋时,古樟下已挖好一个坑,一根导火线从坑底的炸药包上引出来。别人都怕枪怕炸药远远地空喊活埋他们祭神。安邦拄着竹杖独自往跟前走,林业站长也许是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叫嚷干扰林政工作要受法律制裁。他不知道警察不会碰安邦,他们已从他们的渠道获息安邦拒绝了某将军的大笔遗产和将军战友与部下绝对善意的安排。安邦竹杖一挥林业站长便栽到坑底,他掏出一厘火柴划着了燎起导火线顶端的一股蓝烟。坑里人发出绝望的救命声,黄星星腿吓软了嘴仍不软,连连说放了站长吧我不买这树了。安邦鄙夷地看着坑里的人猛一挥手,导火线脱离炸药腾空而去,远远地飘落时末端的雷管轰地炸得樟树坳晃了几晃。豺狗为此二事对安邦好感大增,万万没料到安邦当了十年兵打了几年仗,将三十六计学得滚瓜烂熟,执意要回乡当信用社主任,是他早就想好了一套对付豺狗的办法。
安大妈死时,我尚在牛背脊骨。那是为父亲恢复名誉的通知传到我手里前一个星期五。安大妈在纺车旁晕倒后就没能再醒过来,手里还拿着半截没纺完的棉条,一根白线从她手上弯弯曲曲地盘缠到纺车上。这天上午安大妈说,纺完这八两棉花就可以给豺狗弟兄几个每人做件粗布褂了。还说我父亲真是好人,三番五次来信请他们全家上省里去住,只是豺狗他爸舍不得丢下这份祖业,答应等他们死后让豺狗领着四个哥哥去。出殡时头上扎着白带子的豺狗拿起一只盛满酒的陶壶摔在棺材上,这么多的酒足够老人酩酊大醉三五场,去九泉的路再长也不会醒的。豺狗跟着翻身坐到棺材上,吆喝了一声撕裂人心的起呀,缚着龙杠上的黑漆棺材在连天的鞭炮声中往山上挪去,十六个中年壮汉用肩支撑着龙杠。福禄祷禧四兄弟跟在棺材后面的嚎啕同要东西吃的嚷声丝毫不二。我不是安家人没有资格参加葬礼。他们都这么说。我真想反问我父亲若在世若来参加葬礼会不让么?终于没问。安大妈从不敢亏待任何人,却在死后留下一个八字太恶的名声,连墓碑也没留一块。没留下一块并非不曾有过。安大妈的坟垒好后,我用一块木板做成墓碑竖在坟头,这是多年前那本苏联小说中苏联人的做法。没隔多久便感到周身不适,上县城一检查是肺结核,反反复复拖了几年,等到那木板墓碑腐烂后肺结核才全部钙化。回省城后的这些年陆陆续续地与昔日集体户的知青们重逢时,提到这件事总说八字这东西有时候不信不行。也有不提这事而只说我与豺狗的那段不成瓜葛的瓜葛,笑话我当年患肺结核虚心太旺性机能亢奋才会看上那个又蛮又傻的乡巴佬。我自然只能用她当年的荒唐事来回击,揭她一年刮三次胎的老底。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