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柳妈同女儿直接去了长途汽车站。临分手时,曲苏望着亚柳妈,几道目光交织在一起,四条泪痕却各自东西。久久地沉默、久久地寂静。几乎是同一个时间里,她们嘴唇都动了动,但谁也没能把想要说的说出口。
曲苏在车站旅社刚刚住下,服务员就喊她接电话。她一拿起耳机,就听到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真抱歉,你见到借条了吗?”
“什么借条?我要借条干什么?”
“我将你的心肝宝贝借走了,不给你个手续,回家如何向老伴交代。啊——哈哈!”
“求求你!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千万不要虐待阿华。”
“哼哼!”又是一阵冷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好象听到了一首绝妙的抒情曲。惩罚!你能懂得惩罚吗!让你去死——不!那太成全你了。你的丈夫会用一叠纸钱买通守卫天堂大门兵丁,也会用三根香烛把你的灵魂熏得比天下第一慈母还香,这不行!一个恶人总会想出办法来消化善良对他的惩罚的。还是让阿华代他母亲受罚吧!这样大概更符合你的心愿。日后慈母孝子的招牌一挂,可不就名扬天下了。”
曲苏越来越接近于哀求。“别这样,阿华是无辜的,有罪的是他母亲,他才四岁呀!”
“都四岁了,那有什么可担心的!有的人扔下不到两岁的儿子也能心安理得,你也太胆小怕事了。高贵的母亲啦,你完全有理由放心,我会很好地照料你的宝贝的。从今天起,我会教他怎样烧火做饭;冬天在冷水河里洗破玻璃冻坏了手后,我会教他如何用松脂、石灰和辣椒粉配药治疗;待他到了七岁,我会给他单独找一间又小又黑,地上能踩出水渍、伸手就可以抓到五只蚊虫的屋子;当然,要替他找一个继母是很困难的事情,这不要紧,我完全有能力仿效继母的绝招;我也不会忘记教他要买铅笔时,该上哪样的地方去拣垃圾卖——哎哟,你的宝贝哭起来了,想必是肚子里没货了,每顿一碗粥还嫌没饱,我只好去哪家餐馆找点残汤剩饭来喂他,如果运气好也许能找到一片别人没啃完的肉包子。□□!”
曲苏紧握着耳机叫了半天没人答理。
王太维、欧阳、马希走近来:“谁的电话?”
“他。”
“他是谁?是那个拐走阿华的人吗?”马希问。
曲苏盯着他:“你们可真是神机妙算罗!”
马希有点慌乱:“我听说如今有些坏人专门拐孩子当人质,勒索钱财。”
“他不但没要钱财,还准备长期抚养阿华。”
欧阳接着问:“是想收为养子吗?”
“你说呢?”曲苏紧追不放。
欧阳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回答。王太维赶忙上阵。“勒索也好,收养也好,对于曲阿姨都是不能允许的。如果曲阿姨孩子多,或者是曲阿姨主动扔掉的又当别论。眼下最紧要的是必须找回阿华。你说对不对?”
曲苏几乎没有思考地回答:“也对,也不对。”
“什么意思?”
“你们认为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曲苏推门进屋,身后马希在小声议论:“这样的女人只有将鬼头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才知道什么是痛苦。”
谁说曲苏不懂得什么是痛苦!才半天,泪水就悄无声息地将脸庞消蚀出几道新痕。她现在才懂得儿子是她生命中希望的寄托。阿华必定要失去她的,但她决不能没有阿华,那是她的勇气,她的力量,她的灵魂复归的象征。她忽然觉得真该让丈夫一起来,而现在痛苦把全部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她象初进蒙古包时一样,每分每秒都觉得自己的神经在僵化、骨骼似乎在下一分钟里就会变成一堆粉末。
电话铃响了。
又是找曲苏。
仍旧是那人。
“什么?”曲苏脸上“唰”地变色了。“在人民公园门口等我?”曲苏放下听筒慌忙往外跑。
旅馆门卫拦住她:“都半夜了,你一个女人怎能往外跑!”
曲苏回头敲开欧阳他们的门:“阿华得了急病,你们陪我去接他回吧。”
一路狂奔,来到人民公园门外。大街上空无一人,一张纸条挂在一株女贞树树叉上:阿华看样子有生命危险,我先送他去济安医院,请你速随后来。
大街虽然平坦,七八里路跑起来却也要人命。好不容易才看到济安医院那巴洛克式建筑的上半部。就在这时,一名清洁工人拦住了他们,问过姓名后,说有人留下口信,一个叫阿华的孩子已经死了,请他妈妈快去火葬场见上最后一面。曲苏几欲昏死,多亏王太维、欧阳、马希几个架住拼命向火葬场跑去。
黎明时分,火葬场到了。四围是除了傻子谁都可以想象到的寂寞。晨风乍起,秋寒添了几分冬意。曲苏从昏昏然中渐渐地清醒过来。火葬场大门旁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有几行赫然的大字:
真对不起?和你开了一个玩笑。阿华一切都好,仅仅只是做了一个恶梦。这些应该不算过分,因为它同现实之间的差距几乎等于无限大。如果你硬要看作是残忍的作弄,我看报复或惩罚之类的名词更恰当一些。
路灯昏黄的光亮,在晨风中一阵明,一阵暗。就在这时,火葬场旁边的小山上传来小孩隐隐约约的哭声。曲苏猛地推开扶着她的欧阳、马希,朝着传来哭声的方向跑去:“阿华,我的阿华!”
曲苏在前面疯狂地跑着,连滚带爬地冲过一道道障碍物,王太维他们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座丈多高的土崖上追上她。哭声就在土崖上:“我怕猫!我要妈妈!呜呜——”曲苏的心都快碎了,一点不错;这是阿华在哭。她向上爬了几步就掉下来。土崖太陡!她继续往上爬,但还是没有成功。一次、两次……四次……八次一手指抓破了,膝盖上鲜血淋漓。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这些,依旧重复着那些陡劳的动作。
王太维上前扶住她:“曲阿姨,咱们绕一绕吧!”
曲苏摔开他:“不,阿华会走了。”
欧阳忍不住抓住曲苏的双腿,一声嗨,将她举上崖顶。
几个绿男红女正在那里放录音机,那小孩哭声正连绵不绝地从机内喇叭里播出来。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