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曾的小男孩现在那里?”我问。
“他就是南南前头的丈夫。”于妈妈将声音压得很低,一边说一边还留神着里屋。见我似乎准备再追问什么,连忙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这些了。于妈妈边摆手边提高声调:
“军儿的爸爸说完那话,捏我的那只手就开始发凉了。这是半夜时的事。我不敢掰他的手,怕那样他会真的丢下我和快要出世的孩子,自己走了。”
她伸出手让我摸摸。
“天亮以后才被邻居家哥俩掰开。直到现在,每天早晚,这只手就发冷发麻。于家四代单传,我持家时,全家这个男人还没出世,那一个就先撒手去了,家里始终只有一个男人。可是为了那些忘恩负义的越南人,父子俩全死了。毛主席的在天之灵不知知不知道这些事,当初是他老人家让越南人把中国当成他们的后方,什么都朝我们要,真是养虎成患啦。今后谁个当主席千万莫作这样的傻事。”
于妈妈继续说:
“他死后满百日那天,我一胎生下军儿和他妹妹兵儿。军儿自幼起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欺负。所以,等到能出去当兵时,他铁了心要走,岗背那边垸里同他谈恋爱的南南,也背后唆使他出去混个人样来,气死过去老压迫我家的那些势利鬼。我再也不敢拦阻了,不能也将儿子迫上父亲走过的路,是好是歹全由他自己的命。我只是要他同南南结婚再走,万一有个闪失,也好给于家留根香火。军儿不肯,一是没到结婚年龄,二是说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什么办婚事,连象样的新房也没有,总不能让新娘睡这牛棚样的破茅屋吧。我说南南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军儿说,她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要对得起人家。
“到了秋天,他从部队来信说要到武汉出差,部队另给了七天假,让他办完公事后,顺便回家整修一下房子。他在信上叫家里人将材料都搬到场,以便一到家就可以动手,免得窝工。那一天,他姐姐、妹妹和我在家里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他回。第二天五更时,外面有人敲门。开门后,军儿一头撞进来,那模样吓死人了,衣衫不整,蓬头垢面,急忙中,还以为是他爸还阳了。
“他谁也没理,闷坐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口袋里的钱全摸出来扔到桌子上,只拣回一份车票钱。军儿乌着脸说:
“‘妈妈,我走了。’
“‘刚到家又要去哪儿?’我问。
“‘回部队。’
“‘不是说有一星期假么?’
“兵儿这时抢白哥哥:‘他嫌家里穷了,没有部队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
“他姐姐这时也上前拦住他好言相劝:‘军军,你离家快一年了,你不想家里人,家里人可把你想苦了,大年三十妈妈想你哭得年饭也没吃几口。你说昨天到家,老老少少一屋人等你到半夜,提心吊胆怕路上出车祸什么的。小扬扬也成天吵着要解放军舅舅,你这样太伤人心了。’
“小扬扬是他姐姐的儿子,在家时,他最心疼这小外甥,没钱买东西,他就到处捉鱼抓鸟找小虫子给小扬扬玩。
“他垂着头没争辩,只是说了句:‘妈妈,大姐,小妹,你们要照料好小扬扬,等他懂事了就告诉他,说舅舅不成器,别让他象舅舅那样没出息。’
“军儿说走就走。他走后我们才听到消息,说南南和一个姓曾的万元户结婚了。还是区里的傅书记作的大媒。
“军儿再回家时,父精母血都还给送子娘娘了,只剩下一撮黑头发。”
于妈妈提到小扬扬,我记起袁曙告诉的一件事。
于军参军不久,上小学二年级的外甥小扬扬给他写信,要舅舅买只笔盒寄给他,说班里同学们都有,只有他没有,家里承包的鱼塘让人放了毒药,信用社催着收贷款,妈妈生了个小弟弟,大队要罚款,不交罚款就拆房子收家具,家里的两只猪已被公家拉走了,爸爸用木板给他剜了一个,他不敢用,同学们都笑话他,说那不是笔盒是笔棺材。接信后他到驻地附近的百货商店看了两次,总觉得太贵,得花上近一个月的津贴,没给买。上前线后,于军好后悔。第一次执行任务抱死人腿趴了一天一夜,回来后又是呕吐又是发烧,趁着转到后方就医时,他跑到商店挑了一种最贵的笔盒,买下寄了回去。可不久小扬扬回信说,笔盒是坏的,全校的人都打它不开。于军这才想起,急忙赶往邮局途中,将密码笔盒的说明书锁在盒子里面了。
还有一件事。
山里人有个规矩,出远门的人,要给上辈人磕了头后才能上路。于军参军临走时,于妈妈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上方,他只猛地鞠了个躬,就转身冲开看热闹的乡亲,跑开了。到团部侦察队后,有天上午,他和队长说请一个钟头的假,上后山有点事,结果一整天才归队。队长骂着要关他的禁闭,问他干什么去了。开始他不肯说,直到队长以为他是和哪个边民姑娘好上了,非让他交代时,他才说,是上后山去给母亲磕头去了。队长说,上山磕头怎么要一整天。于军说,他开始以为后山最高,爬上去后才发现另一座山更高,就去爬第二座山,谁知第三座山还高些。他一口气爬了六座大山,才望北久久地跪下。队长听了,转过身去哽哽咽咽地责怪于军为什么不邀他一道去。
于军有个战友,听了这事后,笑他真有股傻劲,信迷信上了瘾。这位战友上前线之前,写信给妈妈,要家里寄一套那袖子上裤管上有几道长杠杠的运动衣来,说连里开运动会要用。还怕妈妈不清楚,注明就是照片上弟弟穿的那种。然而,在美术学院任教的爸爸回信要他好好向雷锋同志学习,向他信中提到的于军等农村战友学习,要艰苦朴素些。家里没有接到他的回信,半年后才知道他已去了前线。这时,妈妈连上商店都来不及,将他弟弟换洗后还没晾干的那套运动衣包好寄给他。过些时,这两位艺术家来部队看儿子时,又带来红黄蓝不同颜色的三套运动衣。是两位艺术家托人从市体工队买来的出国比赛服装。但是儿子永远也不可能穿了,战争夺去了他的一双手和两条腿。那曾比妈妈高一头的身子,妈妈抱在怀里时,竟只有他三岁时一般轻重。他说了三个家在农村的战友的名字,其中一个就是于军。他们四人一起掩护侦察队撤退,只有他活了下来。他请爸妈将运动服送到三位战友的墓上去。他们活着时常唠叨,要攒钱买一套穿穿,玩玩人味。于军甚至还说,等将来回家结婚作新郎官时,穿着这种衣服进洞房,准保老婆一辈子不会再看别的男人一眼。这位以画人体著称的艺术家,回校授课或作画时,一直不敢触及人体。
听了我的转述,于妈妈恍然大悟:
“我说呀,这些时梦见军儿,他穿戴得像个得了冠军的运动员。原来有这么多的好人在惦记着他,接济着他。”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