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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疼痛温柔 刘醒龙 2932 2021-04-06 06:19

  有关于军父亲的故事,还是从60年代初说起。

  于家祖宗几代都是讨米叫化出身,土改时划成份定为贫雇农。60年代初,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正厉害,于军的父亲在这个时候入伍,并很快提拔为汽车排排长,足见他家历史是何等清白,于军父母亲虽然在刚出生不久就由上辈人包办订了婚,决定结婚却很突然。

  那天,还是黄毛丫头的于军母亲,正在房中哭哭啼啼地和姐姐抢夺一对缠了红毛线的橡皮圈。母亲急匆匆走进来给她一巴掌说:

  “就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不成器。于家送来衣料了,你男人检上了兵,明晚就来轿抬你去成亲,快跟我去找裁缝做嫁衣吧!”

  第二天傍晚,一乘花轿真的在一片唢呐声和爆竹声中,将她抬到于家的洞房。新婚之夜有痛苦也有欢娱,痛苦短,欢娱长。虽是包办的婚姻,小夫妻倒也是甜甜蜜蜜如胶似漆地过了三天。然后妻子眼睁睁地看丈夫夹在一群人中,跳上汽车走远了,分手时还不敢流眼泪,怕那样不吉利,真的要上台湾对岸的地方去和国民党的军队打仗。

  新婚播下的种子,很快开花结果了。十个月后,于军的姐姐出世了。光荣军属家的军人,直到大女儿满了三岁,已能满垸乱跑时才回来探亲。久别的丈夫将哭得身上溜滑溜滑的妻子紧紧搂住,喘息着说:

  “你别担心,蒋介石是干打雷不下雨,这仗打不起来的。再熬几年,我就可以将你接到部队去当军属,让你天天晚上枕着我的身子睡觉。”

  六五年中秋节前几天,于军的父亲连个招呼也没打,天上掉下妖怪一样突然回到家里。于军的母亲又惊又喜,傻气地问:

  “怎么这时回来了?”

  “提前放的探亲假。”

  但是,妻子很快就发现丈夫这次回来有些反常,白天里,屋里屋外忙着修墙补瓦,砍的紫堆成小山足够烧几年。半夜里三番五次弄醒妻子,妻子以为是丈夫渴久了又想要自己,丈夫却说没事你睡去吧。追问几次丈夫都说没事,最后妻子终于哭闹开了。

  “你是不是作了亏心事,瞒着我,不敢说出来。”

  “没事,真的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你嘴里没有,但你心里有,你不说出来,是想学陈世美!”

  “唉!你怎么想到那上面去了。是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走之前的头天晚上再告诉你。”

  “迟说早说,反正是说。你现在就告诉我。”

  “这次回部队后,就要出国,参加抗美援越去。”

  一听说丈夫要出国,妻子就没了主意,顿时就象丢了魂似的。本大队之内走回亲戚来去一趟都得几天,远在天边的国外,孙悟空取经一趟也得好多年,丈夫去越南打仗,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更不知回来时是人还是鬼。

  不让去,又无法留住丈夫,妻子只好整天躺在床上哭。茶水不进、饭菜不沾,一天下来比大病一年的人还要虚弱。碰巧,大女儿逢生的干妈来串门。山里人有个习惯,孩子出生后要拜第一个来家的人为干妈或干爸。大女儿的干妈见此情景觉得奇怪,问是怎么回事。尽管丈夫再三告诫,说这是军事秘密,绝对不能对外人说。妻子在无计可施时,还是悄悄地说了出来,让干姐帮忙出个主意。干姐眼皮眨三下就想出个主意来。

  接下来几天,妻子好象心回意转,对丈夫分外亲热体贴、温柔多情。丈夫一次次将她抱在怀里,夸妻子当了几年军属,思想觉悟提高了许多。临走的前一天,大女儿的干妈送来一小包药。交接时,刚好被挑着粪桶从菜园里回来的丈夫看见了。

  “干姐给你什么?”丈夫问。

  “没什么,还上次借的盐。”妻子说。

  “一点盐还什么呀,还是干亲呢!”丈夫说。

  “那不成,亲兄弟明算帐嘛。”干姐说。

  干姐走后,妻子杀了一只鸡,说是给丈夫送行。又有意在汤里多放两把盐。半夜里,丈夫叫渴时,妻子将干姐给的药洒在茶水里,端给他喝。他喝完之后,便觉格外的困,一觉睡死过去。

  于军的爸爸这一觉睡了几天几夜,醒来后才知中了于军妈妈的迷魂计。他火冒三丈,一蹦丈多高,当着全垸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面,将妻子按在门外稻场上揍得死去活来。然后,发疯一样赤手空拳地跑下山,搭车回部队。

  两个多月后,他提着提包、背着背包,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妻子和她的干姐哭哭啼啼地说:

  “我以为这就象队里邀班出门打猎一样,错过日期,不去也就没事了。谁知部队上纪律这样严!”

  于军的爸爸违犯了军纪,党籍和军籍都被开除了。

  不久,妻子怀上了于军和于军的妹妹。于军的爸爸却变得让妻子害怕,常常大白天领着那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回家里胡搞。妻子看在眼里也不敢作声,甚至当丈夫用不知是不是那女人教的法子折磨她时,她也默默地忍受着。有一回,那女人的丈夫和十多岁的儿子,将于军的爸爸推下山崖摔得血肉模糊,妻子绕了十几里山路将他背回家。好生料理两个月,刚一好,就依然和从前一样,继续与那女人来往。那女人的丈夫气得发痧而死。他这时却扔下这对孤儿寡母,和另外的女人泡上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折磨妻子时,发现妻子已有身孕才收敛一些。

  这时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红卫兵来到山里。那些从武汉来的学生,揪出的第一个修正主义敌人,就是于军的爸爸。造反派们说他是叛徒、是逃兵,对美帝国主义没有深仇大恨,不响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支援越南人民战胜美国侵略者,成天让他挂着二十斤重的黑牌、戴着十五斤重的高帽子游乡。二十多天后,于军的爸爸被人抬着送回家,说是两派抢着揪斗时,横跑出一个男孩,叫着为贫下中农爸爸报仇,将他推下两丈多高的土戏台。这男孩就是曾与于军的爸爸相好的那女人的儿子。那女人早两天被红卫兵挂着破鞋、顶着马桶,跟在于军的爸爸身后游乡,后来她借口上厕所,解下裤带在厕所里自缢了。红卫兵因此警告于军的爸爸,如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也让他死于厕所里,遗臭万年。

  于军的爸爸抬回家后,只躺了四天就死了。临死之前,他狠狠地捏着妻子的手说:

  “来生来世我也不会原谅你!”

  这是他从部队回来后,和妻子说的唯一一句话。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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