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潭象月下少女窗前的镜子,天柱岩上方的瀑布不敢放开粗犷的嗓门,在远处低声呼唤着。烦恼同灰尘一道被潭水溶化了。
林桦躺在金丝绒般的草坪上,几棵狗尾草羞涩地抚摸着她只穿着内衣的身子。她望着被大山收拢的蓝天,望着被无名野花烧红了的山坡,望着翠鸟给潭水留下的一圈圈波纹,望着挂在树枝上想随风腾飞的衣裳——忽然,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
灵感来了!
林桦急急忙忙打开画夹,“唰唰”地捕捉着自然的色彩和理想的意境:朦胧的山,朦胧的树,晾在树枝上的花衣掌,捆好的柴禾旁坐着一只小狗,两眼望着一汪潭水中乍起的浪花。
大山踮起脚想亲近迟迟不肯接近它的太阳。林桦在画的下方写上《大山的女儿》以后,如释重负地往后一仰。
“真美!”她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自己正倒在邱光的怀里。她有些慌乱。“太美了!”邱光提着猎枪,背着满箩山鸡、野兔,声音有些异样地补充一句,似乎在掩饰。
“怎么不声不响地象只幽灵?”林桦镇定下来,从树上取下衣服,一边穿一边说。
“嘿嘿!看到这画我就想起你爸爸说的那个《深山藏古寺》的故事。”
“还画画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问。
“很少。不过离婚后就画得多一些。”
“画些什么,有没有较成功的作品?”林桦在收拾东西。
“十之八九都是观音娘娘、门神和寿星。”
“嗨!那类东西怎能称得上艺术?”
“但是大家都喜欢它们。”
“我认为艺术绝不能用来迎合世俗。”
“林桦,你不要忘记老教授的话:为艺术而艺术的东西是没有前途的。要热爱生活,热爱我们的人民。”
“我不愿再受任何人的影响和支配。行了,我们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
邱光当然明白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包含着的另一种意思,他不动声色地拾起几只用了大半截的颜料瓶。
“这些不要了?”邱光挤出几寸长一条玫瑰红。“你看,合起来画两块《大山的女儿》没问题吧!”
林桦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
“得了,你还是去教训你的部下吧!那三包水泥要都是炸弹的话,且不说我要粉身碎骨,就是三魂七魄,恐怕也炸得一丝不剩了!”
“三包水泥?谁干的?”
“就是敢于用记叙文取代小说的那位电焊工。”
邱光骂了一句粗话,扔下林桦急步离去。
“等等我!”
林桦没有追上邱光,只来得及在晚霞的最后一团红光隐去之前,赶到施工队驻地。
十名队员把邱光和宗牧围在中间。
“不管你对谁有意见,就是深仇大恨也不能往公共财产上发泄。这些东西都是父老兄弟们捐出自己的血汗钱买来的,其中也有你爸爸妈妈的一份,这样随便糟塌,问问你的良心哪里去了!”邱光厉声说。
“够了!一个嘲讽,一个教训,配合得默契极了。可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也不是你这蠢才管得了的。”宗牧瞪着血红的眼睛高声叫嚷。
天啦!林桦在心里惊叫。世界上竟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六年前的邱光远比现在的这位高明许多。宗牧继续吼道:
“姓邱的,今天我们把话说明,文学讲习班到底让不让我去?”
邱光阴着脸,低沉沉地说:
“只要你敢对全县人民说:我宗牧要出名,要当大文豪,当一名每个月九块钱营养补助的电焊工太没意思了。你们就自我牺牲牺牲吧,迟几个月看电视反正死不了人。你说了,我就放你走。”
“你不要吓唬人,我这就走。”
“真要走,我也没法扣住你。请记住队里的规矩:迟到半个小时算缺勤一天,旷工一天扣双份工资。”
“你敢!”
“决不食言。走哇!怎么不走?怕鬼么?”
“好!我走。姓邱的,有你向我求饶的日子!”宗牧一扭腰跳上山坡小路,眨眼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邱师傅!”工人们叫起来。“小宗——”
邱光一言不发。一刻钟后他命令道:
“你们十位听着,我早就知道你们都是张海迪的崇拜者,都想搞出点名堂来,可你们怕人耻笑,偷偷摸摸象个梁上君子。从明天起,只要完成定额,想休息的人都可以休息。不过我警告你们:不要想入非非,搞些邪门歪道,要实在一些。王老二,你去下边放水泥的小仓库里看看,带床被条去,要是宗牧不赶你回来,今晚就陪陪他!”
人都散去了。林桦从树后走出来。
“谁陪陪我呢?你听,有好几只狼在叫!”一阵深沉的肃静。她又说:“那我只好请别人了!”
邱光做了一个手势,林桦走进屋子。几分钟后,她孑然一身地从昏黄灯光里闪出来。
“你的部下一个个都是木头雕的。”
“那是因为你伤害了他们。”
“真像天方夜谭。我见到他们还不到半小时。”
“我们这十二人是被省建委表彰过的先进集体。”邱光冷冷地说。“集体,你懂不懂!”
“当然!四分五裂,不过还没有彻底解体的集体。”林桦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错了,错得很可悲。我们可以忍受住别人的责骂,但绝不允许随意嘲弄。”
林桦站住了。“对不起,这是我的个性。”
邱光继续往前走。
“在北京领奖的那阵,你可不是这样。我们应该在任何人面前都诚实无欺。”
林桦紧走几步拦住邱光,挑衅地说:
“凡是把虔诚作为目的和目标来标榜的人,大都是伪善的。你知道这是谁的话?”
邱光毫不理会地闯过去。
“歌德还说过:切不可放任自己,必须克制自己,光有赤裸裸的本能是不行的。林桦,要知道:人是不会被别人所欺骗,他只会欺骗自己。”
缄默。只有大自然在演奏小夜曲。林桦用一种不属于她的声音,没有信心地问:
“这是谁的话?”
“还是那位德国老学究。到了,进屋去吧!希望你今晚不会失眠。”
黑暗中,两只手很有礼貌地握别一下。
半夜里,邻居牵牛出栏拉尿,望见木楼旁有个人影在晃动,他喝了一声:
“谁?”
“大叔,是我。”
“你?这半夜还在外面逛什么?”
“我在寻找一件失去了的东西。”
大黄可以作证:那个徘徊的黑影就是邱光。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