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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温柔 刘醒龙 2744 2021-04-06 06:19

  林桦的生命钟第一次出现了故障。她的写生簿上,第一次漏掉了一回朝霞的色彩。当邱光领着一个人闯进屋时,她还未来得及将涂在脸上的珍珠霜擦匀。她掠了一下蓬散的头发,对着镜子里全身猎装的两个人说:

  “你们早。要去打猎么?”

  邱光没有答理,上前一步将镜子翻了一面。

  林桦脸色微红,转过身来。

  “请坐。这双管猎枪好不好使?”

  “我得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叫宗牧,二十四岁,电焊工,未来的作家。不过现在还只是一个‘坐家’而已。”邱光说。

  “请林老师多指教。”宗牧稍稍上前一些。

  “别客气,我只是空有其名。”

  邱光盯住她。

  “他决定不下山了!你可得多帮帮他!在勤奋这一点上,宗牧完全可以同张海迪同志媲美。”

  “可是,这会儿你们却准备去打猎,张海迪大概还没有过这样的雅兴。”

  “难道你不想去?今天我们轮休。”

  宗牧踌躇不安,一直没插上嘴。

  “干吗要去?我不需要这种生活积累。”

  十五分钟后,邱光一个人走了。林桦心不在焉地看着宗牧带来的两篇小说稿,偶尔扫一眼窗外,正巧望见邱光领着大黄穿过对面山坡上的一块不毛之地。她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心虚呢?谁的过去没有几件难于启口的事,谁的妙龄时节没有几段风流韵事?故地重游,触景生情,说不定能迸发出新的灵感,使自己找到获取第二次全国双奖的金色阶梯。

  她手捧着小说稿,脸上可以感觉到宗牧那期待和渴望成功的激动的目光。她心里在想:让她来读这样的劣作,简直是对她的侮辱。起码也是对她的文学鉴赏力的无知与蔑视。不合情理的故事,不堪设想的人物,不知其中奥妙的结构,不能自圆其说的思想。如果这也是小说,那实在是对文学的亵渎。两篇小说近三万字,林桦没用上多一点时间就看完了。

  “你最好还是先从记叙文写起。”林桦看在老朋友的面上,说得很客气。“在搞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宗牧脸上变色了,林桦没有发觉。“可以坚持写上两至三年日记,一天五百字,不要多,也不能少。这样可以有效地训练基本——”

  宗牧霍地站起来,劈手夺过那叠稿纸,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林桦确实有一目十行的本领,然而,就是她自己也不相信这种效率的质量。结果,把一个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人,推到已经够强大的“敌对”阵营去了。她很轻松,一点也不以为然,拿起宗牧忘在屋里的太阳帽,朝木楼下面扔去。

  “喂!告诉你们队长,打着兔子给我留一只。”

  宗牧一声不吭地隐进了林子。

  有几分钟林桦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后来,她背着画夹来到六年前常去写生的那个山包。花草树木被施工队的小伙子们剃头般地刨光了,差转站除了铁塔以外,全部建筑的基础都在这儿垒好了。

  林桦忽然想起了爸爸。

  一天傍晚,这位美术学院的二级教授靠着那棵已不知踪影的古松,指着邱光的一幅画说:

  “桦桦,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尽管他现在不是,将来——啊!可怕的天才,中国的毕加索。你瞧这一笔,你瞧这一块色彩。艺术同生活一样,光靠技巧是不行的。你的画没有希望,要是你相信老头子的话,敢于为艺术献身,那你就嫁给他吧!”

  林桦一个人笑起来。现在的一切不是事实么!可怜这位“反动学术权威”,第二年夏天在干校里中暑死了,否则他将作何感想?

  当年,很难说是不是老教授的话起了催化作用,反正他俩确实相爱了。没多久发生了一件使他们不得不分手的事情:集体户分到了一个招工名额,盼红了眼的知青们,竟没有一个正眼看那张放了一个星期的登记表。到了最后期限的那一天晚上,邱光提笔在第一格里填上了自己的名字。林桦夺过他的笔:“你疯了,还想不想回省城?”邱光点点头。“你还想不想画画?”邱光又点点头。“你还想不想我们——”邱光仍旧点点头。“那你快把名字涂掉!”邱光接过笔继续填下去。一个月后,他用在县建筑安装公司当泥水匠的第一笔工资,买了些颜料捎给林桦。林桦写了一句话寄给邱光:“祝你走运,伟大的巴洛克建筑师。”他们历史上的一个时代,就这样在一派和平景象中结束了。

  邱光他——唉!生活太呆板了,不是悲剧,就是喜剧!她叹了一口气。

  宗牧扛着两包水泥朝林桦走来。林桦这才注意身后放着一大堆水泥。

  “请你让一下!”宗牧弯腰低声命令。

  “你们今天不是休息么?”她将画布上的那块黛青色刮薄了些。

  “这是你的那位同学管的事。快点!”

  “对不起!还剩下几笔。三分钟就行。”林桦在画的上方抹了一线桔黄。

  宗牧肩膀一歪,两包水泥“咚”地丢在支着画夹的架子下面。从破裂的牛皮纸袋里,灰尘腾起几丈高。林桦气急败坏地钻出尘雾时,活象一只灰猴子。她忘了平日的温文尔雅。

  “你没长眼么?”

  宗牧抱起一包水泥。

  “你试试。站三分钟。就一包。”

  林桦扔掉象拨火棍一样的画笔,往下一蹲:

  “来!两包!搁在这儿!”

  宗牧望着她柳条般的腰肢,愣住了。

  “来呀!男子汉。你不是想拿诺贝尔奖么?连这一点勇气也没有?”

  片刻,宗牧突然高高地举起水泥包朝前摔去。水泥包越过林桦的头顶,掉在石岩下面。山腰上,一朵蘑菇云拔地而起。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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