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妈死了。
油房被山洪冲走了。
安邦当兵去了。
我被集体户撵出来了。
集体户十一位知青六女五男结成五对夫妻,连华华也有了伴侣,把孤独的我扔给小寡妇玉兰作伴,用知青的话说仍在相思苦海中云游。集体户的集体婚礼异常热闹,大报社派来的小记者,小报社派来的大记者和各个部门的干部共几十位贵宾挤满了堂屋。公社主任亲自张罗,豺狗当主婚人我当证婚人,新郎新娘合影留念时公社主任硬将我俩塞在其中,直到报纸将照片登出来笼而统之将我们也算作新婚夫妇之数,这才意味到主任在婚礼上所说的什么阴谋。那天晚上辗转反侧难以成寐,五对知青进洞房那一刻加快的心律怎么也平复不下来。睡在脚那头的女记者认为我有秘密让给她提供点独家新闻。除了中尉实在没什么可言,挡不住追问我说了华华的事,说耽心这新婚之夜没有乳房的华华如何度过。我用华华的秘密掩去自己的秘密,终在女记者的唏嘘中睡着了。
清晨隔壁玉兰的门似被风吹轻轻地吱了一声,我醒了后躺不住穿好衣服踱出门外。这是新纪年的第二天,冬日的霜露沾满了半截裤腿,满脑空空的听凭小路的引导。然后我就站在猫耳崖上,站在中尉的坟前。情知自己不再是小姑娘小卫生员一肚子话再没有一句是可以对中尉说的,一条人生大壑隔着这边那边。缓缓地往回走,半路上站着豺狗说主任和记者到处找我。我无心亦无话也无劲依然缓缓地跟在豺狗背后走,不经意地看他身上歪歪扭扭的补丁,看他身上风撩起的长针短线。主任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说安大妈死了豺狗家真需要有个能干的女人。我这时不知豺狗已与玉兰同居而总以为是那女人在勾引,便开玩笑说我们的记工员挺能干的呀。主任说我看有个人更能干。我问谁。头顶上的崖头有人回答是我。
抬头看是华华的丈夫。问他爬到那儿干吗?他说华华不见了。再问才知昨晚熄灯之后丈夫将妻子抚摸成一个男人,再点亮灯发现华华丑陋的胸脯后,丈夫夺门逃走,到吃早饭时又发现华华不见了。
找到华华时,华华的身子已挂在古樟树枝上随风飘摇。我冲着华华无法再享受的丈夫吼道,你要像个男人日后在哪里碰见安邦就在哪里杀了他。
喜事变丧事来宾没有不扫兴的,直到全走了也没再和我说过除了好好安葬华华以外的话。他们的兴头直到十个月后才又重新萌发。
十月份知青添了四个小继承人,本该欢喜但见到华华的丈夫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总感到将要发生什么都无心庆贺。主任记者们却又来庆贺,说是庆贺见面的第一句竟说那张照片社会反响很大。主任说我是知青中的一面红旗,在婚姻问题上要带头将根扎得深深的作出一个反潮流的榜样来。我从来没有认为书记的话象报纸电台里说的那样,是语重心长的教诲,记者说昔日安大妈救了红军干部,今日红军干部的独生女爱上老房东的农民儿子,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新闻。主任说他可以当红媒。书记又找豺狗谈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扯了半天说天上七仙女还愿嫁董永时,豺狗冒了一句我打一辈子光棍照顾哥哥们。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对豺狗是怎样的心情,我说过我可以嫁给他,这也许主要是赌气,也许真的是肺结核虚火过盛作梦遇上蛇。豺狗最后想也不想愣也没愣地回答,谁要是强迫命令他就拿剃头刀将自己阉了。主任说豺狗你这样安大妈在地下可不会答应。豺狗说我妈已经答应了。答应什么,主任追问。答应让我和玉兰作夫妻。豺狗的话将主任气成猪肝脸,我们都不曾料到他俩真的姘上了。那群革命的红媒突然间连招呼也没打就全走了。
夜又将深,朱漆小门被轻轻叩响。谁呀,玉兰问。是我,一个男人在门外答道。不是说好这里没你的事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嘛开门吧。趁早走待会儿豺狗来了碰上后又得让你去修水利连自己的婆娘也挨不着了。才不怕他正在大队开会咧。有胆就上隔壁去那洋味你没尝过。可比不了你的味儿足。哗——这是泼水声。你真狠——鸟,抹胯水都比别人挤出的奶水香。
门声再响是豺狗来了。玉兰问他开什么会。豺狗说不知道跑不了是上头批判谁,我猫在墙角里睡他狗日的瞌睡去了。那种筋骨酥融的声音响过,豺狗要玉兰给读一段《水浒》。玉兰说你开会睡足了我可是猫抓心一样等你等累了。豺狗说明天安排整理卫生室你睡一整天还不行么。之后灯亮了
……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岩去,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枯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云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
豺狗倚在枕上,玉兰枕在豺狗胸上,豺狗双臂搂抱着玉兰两只大巴掌紧紧捂在她胸脯两边。夜夜如此,如此夜夜。有一回玉兰念着念着忽然说,这一段太下流了不念了。写什么,豺狗问。病关索的老婆偷和尚,玉兰说。豺狗要他念念,玉兰就说还不是同你头一回来一样的,豺狗说那是怪你这狐狸精的勾引。每到更深人静豺狗仍一再央求玉兰再读几页。终于有一天和豺狗单独在一起我突然问:《水浒》听完了么?豺狗连忙走开,却只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已经在听第二遍了。
不管承认不承认,我心知这是叫玉兰打败了。从而牛背脊骨的一切在我看来就该这么结束:安大妈死去,安邦当兵,集体户的浪漫猜想终归变成华华自缢的严酷现实,豺狗仍旧当他的队长,一切都如天意。真如安家人所言这儿用不着我们。所以再过几年,集体户就在一夜之间消亡了,四对半夫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办好了所有手续,又风驰电掣般落实政策回城去了。只留下我。
也只多留了一个月,公社主任一天两头来做工作,认为我们知青是受害者,有一个人一天没回去,他的良心就一天不安,上面就会批评他的落实政策工作没搞好。甚至不经我同意就将我回城所需的全部表格填好,并亲自送到我手里。走的那天幸亏没人十里相送否则我会有被押解出境的感觉。只有早起帮忙打点行装的玉兰默默地把红红的眼圈望着我。都就绪了时,玉兰说你这就要走了?我点点头,她那眼泪便叭叭地砸在自己的脚背上。以后的任何时候我都无法理解玉兰何以能有为我离去掉泪的那份感情,我只能认为她实在是悲怜自己为自己的命运伤心。玉兰说我不送你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关上门哽哽咽咽地唤着我的名字。我孤零零地走着,天上下着濛濛细雨,听不见二胡声,听不见榨油声,别的知青离开时还有几槌不响亮的锣声和一串不连贯的鞭炮声。我独自走在山间小路上,牛背脊骨山和千年古樟树冷冷地背对着我一步步后退着。安大妈的坟、中尉的坟、华华的坟依次走从我的眼睛里进我的心中。这就是我第二次离开牛背脊骨时的情景,雨也濛濛,雾也濛濛,世界象一个大澡堂,却是冷的。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