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包后的客车象一个快要被榨尽血汗的老长工,甚至于酷似安大妈,连乘客也被它不堪重负的惨状感染得默默无言。从平原钻入山口后不久,车上后排有二位争执起来。扭头向后先是见到这两人顿悟似的压低了嗓门,后是发现这两人中间端坐着一个生意人。
是黄星星。去哪?牛背脊骨。我也是,正好作个伴。不,我得在这儿呆两天。这么巧每次来都碰上你。我可有一次没碰上你。那次来干吗?安邦请我帮他们安装电视差转站建电视村啰。踱出县车站大院时和黄星星作了如上交谈。他先不愿告诉我这次来的目的,终又谄媚地凑近了透露说是安邦请他来的,真情过几天你就会知道,现在不能说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
后来,果真在一踏上樟树坳之际就看见猫耳崖上矗立着一座高高的铁塔。我不会惊喜反而心沉,我想他们会毁掉中尉的坟么。骄阳晒透了浮土半尺,往垸里走时还不知安邦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了信用社主任,所望见安大妈坟前立起了一块巨大的大理石墓碑时,不由得惊讶山里何时有了一位不怕别人八字恶的石匠。当我从玉兰、豺狗那里知道这些都是安邦操办,包括从在外面定做到请车请人运回来安放稳妥垸里无人插手。我这时还丝毫不知安邦的全部意图,心里诚恳地谢了他。玉兰说可惜豺狗为这借了信用社四百块钱贷款至今一分未还。初进垸时没见到他们,人都抗旱去了。推开玉兰家虚掩的大门将行李放在堂屋里,转身登上垸边的山坡。猫耳崖的整个上半截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山崖的边缘线由最低处拔起的最高点上,原本有一块晚霞光彩最浓的小小地方留给中尉长眠。现在这些没有了,晚霞只好爬上那铁塔顶端的银白色天线。我三次选中了老夫子哲学家比哲学本身还要多的哲学,并不是痴逃于它而是觉得需要它。我三次回到牛背脊骨,又何尝只是牛背脊骨的诱惑,而没有自身的无可分离呢。现在中尉的小坟不见了,一抷黄土是可以被暴风雨冲刷得无影无踪的。往回走,玉兰在叫我。膝前有一排坟坵,数一数共四座。两座属于安邦的父母,一座葬着当年从猫耳崖捣落的白骨,还剩一座没有碑记。
玉兰说她一见到行李就猜到是我来了。我则问她下堂再嫁没有,她摇头反问我,我亦摇头。玉兰便断定我的肺结核一定全好了要不怎么也不可能一个人熬这多年。我问她还读不读《水浒》,她笑笑说现在读琼瑶和三毛,全是跟电视里学的。我又问为什么不和豺狗把事正式办了。她说她才不那么傻,作了人老婆就得料理那四个大苕。玉兰听我说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过到老吧,低眉怔了一会叹口气拧开电视机。
尚未到点,等待着节目预告,白茫茫的荧光屏嗡嗡作响。这时豺狗闯了进来见到我说声听说你又来了,便闷坐在椅子上。这么过一会就烦恼地要关电视机。玉兰不肯要看看今晚有没有《在水一方》。豺狗说还一方过几天八方也看不成了,买电视机的贷款到了期信用社催得狠象逼命似的,可四万块钱就是将全垸人的祖业都扒了卖也不够数。又说没别的路可走只有将各家贷款买的电视机与那电视塔作个价变点现金不够的再将今年的收成搭上去。玉兰不同意说一是旱了这久哪有什么收成,二是这电视机若要贱卖就将自己也捎着贱卖了。豺狗就要玉兰出别的主意。玉兰说你还记得安邦刚复员回家那阵子有个做生意的黄星星么?没待玉兰说完豺狗脸就变色了,话音一落便火冒三丈跳起来骂你这个臭婊子,我就知道你与狗日的安邦暗地里勾搭连出的主意都和他想的一样。
静静不作声的玉兰看见豺狗骂完后欲走,忽地扑上去厮打着哭叫你这小姑子养的东西,将人睏老了压瘪了如今倒骂我是婊子,你看看这些信娘家那边的日子象天堂一样让我回去重找一个依靠,我为什么不走你说说你天天往我被窝钻难道没弄清楚么?玉兰哭闹着从箱底翻出一叠信扔在豺狗面前。豺狗象他哥哥一样傻站在那里不敢低头看玉兰一眼。有张照片就在豺狗的脚尖前,照片上穿迷彩服的人将一支冲锋枪对着豺狗的一双赤脚。玉兰再扑上去却是柔如秋水,双脚护住照片搂着豺狗的脖子轻轻抽泣说,别卖电视机我答应和你结婚从今天起我就不吃避孕药了,开年就给你养个续根脉添香火的。可古樟是安家命根子呀,豺狗喃喃地推开玉兰走向门外,喃喃地说安邦要撵他下台用计好狠毒,可自己这几年还把他当成救命符摇钱树。
不管豺狗走没走在不在,我死盯着玉兰那双脚。瞅了几遍知道遮不过去了,玉兰捡起照片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轻轻地说是他在部队上时送给我的。我早就看清照片是安邦的。坐下时隔壁的电视机已经在唱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玉兰无心我亦无意电视机则知趣地保持沉默。我说既然家里来信了怎不回去。玉兰说,是要我回去换人家的姑娘给三哥作媳妇。我责怪她不该骗豺狗。玉兰说他知道底细晓得我无后路不会把我当人,什么也不听我的,家里的信早毁了,这些都是安邦写给我的,谁叫豺狗不读书不识字呢,不过这次只要答应我,我不会再骗他了。望着玉兰我有些凄凉,说这么作又是何苦,玉兰更凄凉地说我和安邦这类人生就了是在你与豺狗这两类人之间做牺牲品的。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