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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温柔 刘醒龙 5340 2021-04-06 06:19

  于军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后,原先躲着不露面的头头脑脑们全都上门了。

  于妈妈撩起衣角擦了擦眼泪,继续讲——

  区里给我送了一块金匾,上面写着“英雄母亲”四个字。还说要在镇上给军儿建座陵园,村里也几次要动手,将这破屋翻盖成红砖瓦房。我说,都别这样,要是不犯纪律,就将建陵园的钱在镇东边的河上修座桥吧,军儿他爷爷那年夏天到镇里买药,就是因为没桥,淌水过河时,被大水冲走淹死的。傅书记不听我的,他说不能光顾活人,忘了死去的英雄,也不能只顾便利人民而忘了教育人民。硬是全区人均五角钱,集资把军儿的陵园给盖成了。但是我这老屋,说什么也没让他们拆了重盖。军儿的妹妹背后嘟哝,前些年哥哥在家时要盖屋,让批准在责任山上砍几棵树都不答应,如今哥哥出名了,都来献殷勤。给我们盖屋是假,英雄一家住这破屋,让记者照像捅上报纸,他们的乌纱帽就戴不稳了,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心思。兵儿人小气大。我可不这样想,这是于家的祖业,军儿和军儿的爸爸,人虽不在世,魂还在世,拆了盖新的,他们想托梦回来看看就找不到家门了。

  这回给军儿送荣誉回来的是师政治部主任。副营长也一同来了,他事先与我串通,要我当着部队首长的面,当着地方各级领导的面,将那三个要求再提一遍。所以,副营长故意问我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解决时,我又将三个要求说了出来。

  县里的领导在师首长面前表态说一定好好研究,认真加以解决。听军儿的妹妹说,当时傅书记没吭气,但脸色变得难看死了。

  后来,首长又单独安慰了我半天。岳母刺字的故事我会背也会讲,精忠报国、尽忠难尽孝的道理我全懂得,儿子毕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军儿的爸爸没机会看儿子一眼,军儿也没赶上亲爸爸一下,这样的事换上岳母……

  人多语杂,好多话听不清也记不清。只听得副营长说:地方上要真的不让大姐替您老人家生个孙子,我就来给您当儿子,将来结婚生孩子跟于军兄弟姓于。他的心意我领了。但是,军儿的姐姐生下的孩子,到底有一半骨肉连着于家的血脉呀!

  晚上,军儿的妹妹告诉我,首长说了如果地方上解决不了她的工作问题,她可以接替哥哥入伍参军。我一听就急了,军儿刚死,小女儿再去参军,谁知会不会……我劝兵儿,地方上不给解决就在家种田算了,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一样能过好日子。军儿的妹妹不听,说要么参加工作,要么就去当兵。她姐姐也在袒护她,说自己要不是有两个孩子拖后腿,也要去争取。

  我说,军儿的爸爸死了,军儿也死了,我也快活到头了,你们别走远,在家陪妈妈一阵,要不了几天的。后来,军儿姐姐的干妈来劝我:孩子长大了,只要出得了山,下得了岭,就让她自己去奔吧,山外哪条路不比山里的宽呢!我想过来又想过去,也想出些道理。全垸几十户人家的姑娘都不愿在家呆,宁肯在县城里当保姆睡床底,宁肯给城里四十五十的男人当填房,也不愿回来在闺房里插花绣朵,就剩下那个吃反了药变呆的傻大姐和军儿的妹妹。军儿死后才成英雄是他的命,未必妹妹的八字也象哥哥。再说小越南也无力老和大中华打仗,首长闲谈时说过,这仗明年不歇,后年非停不可。当然,去参军还是下策。

  首长走前嘱咐有事先找地方政府,解决不了的可写信到部队来。首长一走,我就到区里找傅书记。没等开口,他先将我批评一顿,说我不该出地方政府和组织的丑,英雄的母亲都有那多落后的思想,别人就更不用提了,人家会到处说我们教育无方,精神文明建设搞得不好。还说,你儿子是英雄,你就是英雄的妈妈,过去的事不说,从今起就要挺着胸硬着腰,做出英雄母亲的样子。象刘胡兰、黄继光的母亲多高兴、多伟大、多通情达理。要学电影中的梁大娘,你家再有困难,总没有象梁家那样,儿子牺牲后还留着一张欠债单吧!不能用英雄作资本,用烈士来要挟,伸手向国家、向政府要这要那,这也是不正之风,要坚决杜绝。傅书记说,他已经指示,免了军儿姐姐生二胎的罚款,但三胎是坚决不许生的,这是国家法律规定的,任何人都不许搞特殊化。传宗接代本来就是要破除的封建思想。于军虽然牺牲了,但千百万青年会自动接他的班嘛。至于军儿要葬在他爸爸身边的事,傅书记只同意将头发和骨灰一起葬在区政府旁边的英雄陵园。我不答应,这么做对不起军儿,也对不起军儿的爸爸。傅书记说,那是你儿子生前没料到后方通过整党之后,党风政风好转得这么快,家乡虽然还没摆脱贫困的帽子,仍拿出钱来给军儿建陵园,这种安排,英雄在九泉之下若能知晓,也应高兴才是。

  军儿他爸爸正葬在山界中央。靠我家责任山这边葬的是军儿的爷爷奶奶,只有山界那边有空地。那山却是傅书记他儿媳娘家的。傅书记的亲家已放出话风,地相先生说他那山,五年内不能动土,动土就会家破人亡。就是皇帝老子死了也不准葬在他家山上。

  军儿的妹妹嘴犟,当着傅书记的面把这层纸捅破了,说他要将军儿的遗发和骨灰合葬在陵园里,完全是为了保护他亲家的风水。

  傅书记拍桌子发了一通脾气,就甩手扭头不管了,要我们回去找村干部协商解决,他不再插手过问这事,免得好心无好报。我们只好去找村干部协商解决,庙小菩萨容易求。自军儿牺牲后,什么事他们都尽力而为了。傅书记他亲家就是不答应。

  那些时,夜里只要一合眼,就听到军儿在喊:妈妈,我要爸爸。小时候,军儿在外面受人欺负,回家也是这么朝我哭喊。军儿回来都快一个月了,还无安身之地。那个星期天,军儿的战友袁曙探亲回来,上家里看我。军儿的妹妹把这事告诉了他。他气得一跺脚就冲走了。第二天天黑后,他又来了,冲我叫了声妈妈!军儿死后他一直在信中这么称呼我。他说他已请人看过黄历,再过十四天,老历十八是极好的日子,他还说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到时候自有办法。嘱咐完袁曙就启程回部队了。

  老历十八那早,天还没高就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村里的一群干部,他们给军儿送来一副黑漆漆的十二圆杉木棺材。原先我准备将自己的那副给军儿。村长说,军儿生前没住好屋,如今为国尽忠了,一定得让他睡舒服些。棺材是村干部们自己凑钱偷偷买的,就算是为过去的不到之处赔罪。他吩咐,这件事千万别对外人讲,还说,动土时当心点,傅书记他亲家准备打人命,不过也别太慌,已经派人去区派出所了,他们不敢不管。

  早饭后,袁曙果真来了。他带的十几个人全是军儿部队上的战友。他一一给我作了介绍,我一个人也没记住,只知道他们全负过重伤,全是功臣。我眼瞎了看不见,只有靠手摸他们的脸,摸他们的手。他们当中没有一人的四肢是完整的,不是安的假手就是装着假腿。我摸一位记一个数,数到第七时,袁曙对我说:妈妈,她是姑娘,双目失明了,是炮弹皮崩的。第十二位也是最后一位,那人没让我摸,一上来就紧紧握着我的双手说:老嫂子,真对不起烈士,对不起烈士的亲人啦,烈士的唯一一点愿望到现在还没帮他实现,说什么也无法原谅呀!我问这人是谁,袁曙说:妈妈别问,反正全是您军儿的战友。过后我才知道,那人是军儿的老师长,刚刚离休了。为了不影响军民关系,才隐姓埋名的。

  这些功臣全是袁曙回部队请来的,人人胸前挂了一大片奖章,他们解下绑在身上的假手和假腿,个个都成了残缺不全模样。可他们硬是推开我请来的那些人,要抬着军儿的棺材上山。我不肯,袁曙说妈妈您放心,他们刚负伤后,还攻下好几个敌人的山头。我眼睛不顶用,心里比谁都明白,拦着不让这么做。一个汉口口音的战士对我说:妈妈,您别拦!我们要让那帮人看看什么是战争!看看在前线打仗的战士得到了些什么!看看那帮人的心是什么做的!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天良!

  军儿开始上山了。

  那个喊我老嫂子的老师长,举着幡幢走在最前面,上面写的挽联是:

  八五年少年英雄为精忠报国血染南疆

  十九岁壮士捐躯化几缕青丝重如泰山

  军儿的妹妹和他那女战友扶着我,跟在老师长后面,三个人才有两只眼睛,而在后面抬棺材的十名功臣,一共只有十四条胳膊、十五条腿。缺手的和缺腿的相互搀扶着,抬着棺材一步一步向山上挪。

  袁曙特意关照不要放鞭炮,他们当中有几个人,一听到鞭炮响脑子就犯病。他说,没有鞭炮响,还能辨清世上无数跳动的心当中,哪是人心,哪是兽心。

  守在山坡人准备打人命的百多人全都吓傻了。走在头里的老师长将幡幛在地上插好后,冲着那群拿着各式各样家伙的人大声说:你们不就是不让用铁器动土么,我们用手扒总可以吧!说着老师长就趴到地上,用那双只有七个指头的手,使劲扒起土来。那群四肢不全的功臣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军儿他爸爸的坟墓旁边,为军儿扒起墓坑来。我听到那位汉口口音的功臣喊:于军为保护你们过上好日子,五尺男子汉就只剩下这几根青丝了!你们还是他的父老兄弟,难道你们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么?

  老师长的手磨破了,他还在拼命地扒!

  功臣们的手磨破了,他们还在拼命地扒!

  一把泪!一把血!一把土!扒起来的新土染着斑斑血泪!

  不知谁最先哭了一声,跟着山坡上哭泣声响成一片,许多人把老师长和功臣们拉到一边,自己趴下去扒起土来。

  这时,傅书记那亲家突然跑到军儿棺材前面跪下来,大喊一声:军儿,大姨父对不起你呀!跟着他爬起来,举起手中的挖锄,跳进墓坑里,狠命地挖起土来。

  说来,我家同他家还是远亲。

  那次,我没哭。不是象别人说的眼泪流干了。因为大家都向着军儿,都在为军儿做好事,我就不伤心了。

  军儿下葬的事,我没告诉他姐姐。开始,我怕闹出什么祸来,人家不敢把我和军儿的妹妹怎么样。但他姐姐嫁出去了,人家会绕着弯整她的。事后,我后悔自己心眼太窄了。

  军儿的妹妹和军儿的女战友扶着我,站在墓前。军儿的妹妹说:妈妈,不是有人说您不象个英雄的母亲么,您在这儿站好,忍着别哭,让大家看看!军儿的女战友也说:对,妈妈,您站稳些,腰挺直些,莫再让人嚼舌头,等回家后我给您按摩。

  好多天后,有些人传着话,说傅书记带着派出所的几个人赶来后,看到功臣们粘满血泥的手,看到老师长镀了电的小手枪,吓得趴在地上直磕头。其实是没有的事,因为走得急,傅书记上山时摔了一跤倒没错。军儿身上盖的第一把土是我撒的,老师长代表部队代表前线官兵将士撒第二把土,代表后方人民政府的第三把土还得傅书记亲手撒的。

  那天也不知聚了多少人,他们排着队一人一掬土地撒呀撒呀,等到最后一个人撒完土后,军儿的坟头已有半人高了。

  葬完军儿,老师长才对我说了真话,他是来接军儿的妹妹到部队去的,问我的意见如何,还说中央正在制订新的政策,来安抚烈士家属,等政府下来时,军儿的妹妹肯定能安排工作转为商品粮户口的。

  能摊上这样贴心的好首长,父母官,算是军儿和他妹妹有福,就算傅书记他们能给军儿的妹妹安排个好工作,我也让她到部队去。

  于妈妈说到这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好了,小女儿去参军了。家里、镇上和部队,军儿也有了三处安身之所。难怪他托梦给我时,老是一提到南南就吞吞吐吐地怕起羞来。算命的早就说我命中注定有个孙子,我也不相信于家四代单传,到军儿这里就传不下去了。结果,儿媳妇真的生了个大胖孙子,加上我这眼睛又重见光明了,也该知足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于妈妈既为死去的儿子操心,又为活着的女儿操心,还要为关系到将来的孙子操心,就是不知道为自己用些心。她穿着丈夫穿过的一件旧军棉衣,她穿着女儿不愿穿的卡叽布裤,她穿着还是双目失明时摸索着做的粗布鞋。儿子遗下的衣衫,她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箱子里,可以让人看一百遍,却不让人捅一指头。女儿留下的东西她一样也舍不得动,说是女儿探亲时,转业后,还要用的。另外逐月发下的抚恤金,除了给媳妇、孙子买些东西,其余一分不用地存起来。她认定孙子结婚时起码要花上五千元。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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