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曲苏。
即使是最拙劣的相面先生,也能从她那带着四十五岁印痕的面容上,看出那随着岁月逝去的热情、风流和柔曼。顽强的记忆,每时每刻都把那些旧事在全身的一切敏感部位,用线的形状、力的强度和光的色泽表现出来。
车窗外有什么好看呢?就象一头嗥叫着的牛犊,闯进曲调悠悠的剧场,列车行进的噪音,粉碎了夜的美境。
“妈妈!”独自玩腻了的儿子爬上曲苏的膝头,学着她把头探出车窗外。“为什么星星老是跟着月亮,太阳总是孤单单的?”
真感谢——谁呢?象小天使,浑身带着浪漫与快乐。曲苏不算很老,可她老是在想:老来得子!老来得子!
“妈妈!你快告诉我呀!”儿子撒娇了。阿华毕竟四岁还不到。
曲苏吻了一下儿子,用催眠曲的旋律轻轻地讲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月亮、星星和太阳是一家人。月亮是妈妈,太阳是爸爸,星星是他们的孩子。月亮妈妈是个好母亲,可太阳爸爸是个坏父亲。每天清晨月亮妈妈在屋里一个一个地给孩子们穿衣服时,太阳爸爸就偷偷地吃掉先出门的孩子;傍晚,月亮妈妈在屋里一个一个地给孩子们洗澡时,太阳爸爸又偷偷地吃掉后进屋的孩子。孩子身上的血滴下来成了早霞和晚霞。后来,月亮妈妈发觉了,她又恨又伤心,流下的泪水变成了露珠,咬碎的牙齿化为冰雹。从此以后,月亮妈妈就领着星星离开了太阳爸爸一一”
曲苏忽然不语了。这是故乡的故事:故乡的蛾眉豆架、故乡的父老兄弟、故乡那乡村教师的小屋,故乡那满是松脂香的火塘、故乡的——唉,一纸电文,带着无限悲伤和痛苦,从天南飞到地北:二十多年未见面的儿子先她踏上黄泉路,老母走三魂,去六魄,只剩下一口气盼着在生之际能见到女儿一面。她大恸未歇就追着回归的大雁,草草迈上旅途。
阿华追问:“妈妈,太阳爸爸为啥这样坏?”
曲苏张张嘴,“是因为——因为——是——”
阿华急了。“为啥呀?到底为啥呀?”
曲苏为难了。
“请原谅。”谁在说话,一个字象一团干冰。“我觉得,如果太阳爸爸是个好心人,而月亮妈妈才是朝秦暮楚、贪婪自私、没有半寸儿女情肠的人,那么,你一定能够恰当地、不失母亲身份地回答出来。”
犹如敞开了地狱大门,冰刀霜剑、冰焰嗖嗖,曲苏打了一个寒噤。二十三年的喜怒哀乐加起来恐怕接近天文数字,许多事情似乎已被历史毫不留情地没收了,搜肠刮肚地回想追索也记不清半副真实模样。但是,偶尔一句并非优美的山歌、一阵很少诗情的晚风和一瓣失却香馨的菊花,常常能引出一串趋于无限的往事。她由一个声音想到另一个声音,又由另一个声音回到这一个声音旁。她知道,另一个早已成为故人,那么这一个是谁,他的声音振荡频率和旋律,为什么能同那个刚刚记起的声音发生强烈的共振和共鸣?曲苏常常盼着这种共振与共鸣,又时时为这些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害怕,否则,她决不会在那最痛苦的日子里呆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独自听着黑风暴捶打着可怜的蒙古包,直到现在才提心吊胆地踏上回归故乡之路。
人的本能常常比思维更有先见之明。曲苏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些异样的东西,她惶惶地回答:“谢谢你!我只不过是将奶奶讲给我听的故事重复一遍。”
“请不要计较我的粗鲁。作为母亲,她的首要责任是把自己的行为和思考交给下一代人去裁定。”他那声音里充满审理隐私案法官的那种高傲和冷峻。
阿华在向上爬。“叔叔!你也会讲故事?”
“我的故事同妈妈讲的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爸爸是好人,妈妈是——坏蛋!”
“是妈妈讲给你听的吗?”
“不!”一阵牙齿响。“我没有妈妈。”
“哎呀!你没有妈妈?我知道,你一定是你爸爸赶集时,在路边拣的。对不对?”
他沉默了!用这种语调说话的人,绝不会成为孩子们的朋友。他太冷了,企鹅站在他身边也会冻得发抖。而孩子需要的是火一样的热情和疯子一样的浪漫。 疼痛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