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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疼痛温柔 刘醒龙 3420 2021-04-06 06:19

  深邃的夜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列车也失去了雄劲、豪迈和激越,成了一只窄长的摇篮。车轮辗轧钢轨的嘎嘎声,精力过剩而没有节奏的汽笛的吼叫,无论如何在这些旅途上的人听来,还是一首过得去的催眠曲。

  “睡吧!”

  其实阿华睡意正浓,曲苏仍要拂着他那柔嫩得象熟透了的樱桃一样的脸蛋,轻轻地嘱咐。毛巾被散发出浓烈的男性汗臭,她感到一阵恶心。丈夫一天劳累下来身上也有很强的气味,她非但不觉得厌恶,反而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引诱她作出种种温柔事情来。接到电报后,恢复“十六级”官衔不久的丈夫,本想丢开他的农场一同返回曲苏故里,但是,曲苏莫名其妙地阻拦了。当然,理由是很充分的,并且不失为堂而皇之。几个小时前,丈夫送她出门时,眼神里几丝愁意象闪电那样惊心怵目。就在那一刻里,她几乎改变了主意。可是,四十五岁毕竟不是轻举妄动的年龄,曲苏到底坚持住了。

  列车离开起点站才百十里光景,下一站不知要过多长时间才能到达。她听到周围响起了一阵阵陌生而又熟悉的鼻息声,只有二十多岁的男人,才会发出这种粗壮的梦的信号。

  从六十年代初起,在荒凉的大草原上,曲苏对时间的概念开始淡漠起来。她只记住月份,象哄小孩一样使自己相信,这样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快一些。是的,她那时一想到三百六十天,一想到八千七百多个小时,就感到自己无法生活在那样漫长而缓慢的世界里。她一想到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自己被许多狼困在一只草垛上时,心里就发怵。尽管接下来一位从干校里来的“马车伕”舞着长鞭击退了狼群,以及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变化,是记忆中的一只蜜罐,曲苏仍不愿想它。现在,她又陷入了一种惶惑的恐怖之中。她感到黑暗中有两只发亮的东西紧紧地盯住了自己。

  “要开水吗?”一位列车员走过来。

  “谢谢,都下一点了,还在劳累?”

  列车员用一种堪为文明礼貌模范的微笑,答谢了曲苏对她的关怀,然后姗姗而去。曲苏多么希望她能坐下来聊聊。二十年的孤独夺去了曲苏爱说爱动的天性,但只要列车员肯停下来休息一阵,她会想一切办法来博得列车员的喜悦,甚至不惜动用行李包里的糖果、奶油和烤羊肉。那两只东西似乎更亮些!眼睛,是人的,不是狼的。它带着熟识和陌生飘忽在曲苏眼前。这眼睛里并没有五十年代的谨慎、亲善和热情,每一光点都闪着八十年代谜一样不可捉摸的神情。毫无疑问,这双眼睛是从他父亲身上继承下来的,经过日后自身的着色,才变成现在这个模样。问题是他是谁?他父亲又是谁?

  终于,曲苏抵不住疲乏的轮番冲击,再过一会儿,她慢慢地合紧眼皮,进入另一个永远也无法清醒地身临其境的天地。

  待她醒来时,列车已经在一座站台旁停稳了。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性声音闯进车厢:

  “马希同志,你们这么照顾我妈,真不知如何谢好。”

  “嗨,你别这么说,亚柳姑娘,我那地方上的‘五四三’办公室都快宣传两年了,我才头次作了这件好事。”曲苏这才发觉自己对面的那下铺上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了。马希径直到曲苏面前。“欧阳,起来,起来!”中铺上一个青年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我已和列车长讲好,你的五尺半搁到王太维上面去,我去二十六号。”

  被唤作欧阳的一把拖住他:“离那么远说句话都不方便,我看是不是同——”他扫了曲苏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向车顶。“同那位同志商量商量,调一下。”

  王太维自报奋勇:“行,看我外交部长的。”他说着两手在两侧床沿一撑,身子就上去了。“同志!同志!”

  曲苏心里清楚,她没睡着,王太维叫了十几遍不见应声,只好作罢:“外交努力失败,是否考虑诉诸武力?”

  马希一笑:“你忘了今年是国际和平年。这位大妈到哪儿下车?”

  曲苏回答了他。

  “妙极了!我们一路同行。这是你的小孩?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开口,我们尽力帮忙。”欧阳眉飞色舞地说。

  瞧他们的举止,曲苏真愿意相信这是一场即兴表演的活报剧。

  一位姑娘搀着一位步履踉跄的中年妇女走过来了。这大概就是曲苏所听到的那个叫亚柳的姑娘了。漂亮二字已被人用滥,因而带有普通、平常的意义,亦或轻浮、妖冶的色彩。所以,如果再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亚柳,那的确是对她不小的蔑视与不大的侮辱。她一边料理着妈妈躺下,一边说:“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我这两张卧铺票就算白买了,折腾了大半夜,也没办法将妈妈送到那个鬼上铺上去。”

  欧阳一拍王太维的肩膀:“他正在竟选下届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如今也敬他三分。只要不是想弄颗原子弹,你尽可去找他帮忙。”

  马希说:“谁要原子弹?我可以帮忙。”

  王太维瞪大了眼睛:“你有这能耐?”

  马希板着脸回答:“这还不容易,欧阳那张嘴的厉害劲天下独一份,拿它去换谁不答应!”

  “哈哈哈!”

  “嘻——”亚柳接不上气了,扒在母亲身上直捶胸口。

  半倚半卧,一直在悄悄听着他们交谈的曲苏,禁不住偷偷地笑了。

  世界是属于青年的。从他们踏进车厢的这一部分时间起,他们就成了这儿的首领。无所顾忌地嬉闹,旁若无人的谈吐,仿佛这儿并不存在曲苏和曲苏的那位同龄人。曲苏在这样对于她并不是很愉快的环境里,通过对阿华更深深的爱抚,通过对近乎于死一样沉寂的那位旅客的猜测,通过对亚柳妈浑身病态的同情,顽强地表现出自己的存在。

  亚柳在旅行包里摸索一阵,将一团纸迅速塞进口袋,微红着脸:“欧阳,请帮忙照看一下我妈妈!”

  亚柳妈扭过头来,就在这一瞬间,曲苏惊住了,脱口叫出:“你——”

  亚柳妈象纸一样毫无血色的脸上顿时又添了几分惨白。几乎同时惊叫起来:“你——”

  “妈妈,你怎么啦?”亚柳迅速转过身来。

  曲苏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上她。她曾想过:回故乡后该不该上她那里去一趟?见面后该如何交谈?眼下这样突然相逢,竟使她许久找不出半句能凑合过去的话来。

  “这是你的女儿?”亚柳妈点了点头。“比你年轻时还美丽几分?”说完这句话,曲苏自己都感到肉麻。

  “柳柳,这就是曲阿姨!”亚柳妈话里带着虚弱的激动。

  亚柳望了曲苏一眼,略显诧异地说:“曲阿姨?就是你常讲的——”妈妈肯定了女儿的假设。亚柳拘束地叫了声,“曲阿姨!”曲苏拉过亚柳细细打量着,不知不觉中掉下两行泪珠。

  一旁交头接耳的欧阳他们,推选王太维作代表:“你们早就认识?”没人回答。“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仍没人回答。“怎样认识的?”依然无人回答。

  亚柳没好气地说:“太维,我妈妈身体不好,不当你知道的就别问!”

  王太维不肯退步:“这同身体不好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从前是不是情敌?”欧阳突然插进来。

  亚柳强硬起来:“你们太过分了!”

  曲苏魂不守舍,那本来就不能忘怀的往事象暴风雨吹打着山巅孤独人家的柴扉,倾刻间根基浮浅的安宁荡然无存。心灵的颤栗一阵比一阵强烈。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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