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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疼痛温柔 刘醒龙 2201 2021-04-06 06:19

  从傅少山那儿出来,我独自去了英雄陵园。纪念碑周围的小镇在忙碌着,欢笑声、哭叫声、算命瞎子的胡琴声和录音机放出的摇滚音乐,反复穿透着这小小的英雄陵园。镇上的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象我这样的忏悔者和寻访者,对他们已没有什么奇怪了。纪念碑四周的栏杆上晒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靠东头的栏杆上甚至还拴了一头老牛和四只山羊。

  我以为人们已经忘了这儿安葬着英雄骨灰的一半,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才一年半左右,怎么忘记得这样快呢!我慢慢踱出陵园大门时,一个叫卖芝麻麻花和多味瓜子的小贩,漫不经心地说:

  “去烈士墓么?出镇向东走五里,再过河上山,顺路直走。”

  杂货摊前没有别人,无疑是说给我听的。我打算与摊主谈谈,但他只盯着一个个可能停下,成为他的买主的过路人。

  曲曲弯弯的山路,走不了几步就会遇上一个岔道。有一次,我没问田里干活的人,凭着自己的估量选了一条路,刚走几步就有人从田里站起来朝我喊:

  “那位同志是去于妈妈家吧,你走错了。”

  这以后也就不敢再自作聪明了。走得浑身酸疼时,袁曙同志介绍过的那幢房子出现在眼前。还有半里远,路旁有位中年人正用树枝抽打一头牛。

  “老二,知道这是谁家的牛么?”近处有人招呼。

  “咋不知道,瞧它吃麦苗那股凶劲,简直也要成为英雄了。”

  我走拢去寒暄一阵,他同意让我把牛牵回于家去,但又说:

  “这捆草我可不能卖钱,要是你这照像机里有片子,给我照张像,我就将草送给你。”

  我满口答应。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卖草,那草本来就是送给于妈妈家喂牛的。这事我笑着说与于妈妈听时,她也笑了。临走时,我给那人补照了一张,因为刚来时,像机里根本就没上胶卷。

  于妈妈的模样和想象的差不多,补着补钉的衣服,洗烫得熨熨贴贴,腰背过早地佝偻,脸上的皱纹象刀刻一样深。

  我拿出两袋婴儿奶粉递过去。于妈妈感激地接着,并朝里屋喊了一声,听声音有点象叫南南什么的。但南南怎么会在于家呢?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应声走出房门,接过奶粉时,低眉落眼地道声谢谢。

  “这是县里来的作家,采访军儿的事。”于妈妈对那女人说。

  “妈,你自个和他说吧,我——”那女人说着眼里清油油地象要淌下什么来了。

  于妈妈连忙摆摆手。

  “你歇歇去吧,我招呼刘同志。”

  “我到袁曙那儿去了,他托我问你老好,他说他过一段再来看你。”我大声说。

  于妈妈点点头,不待我开口询问,自己开口说起来:

  “军儿他本来不应当去死的,就象他爸爸一样,全都不该这么早早地死去。军儿念初三时才十五岁,就成天吵着要去当兵。可由于他爸爸的原因,那时连名都没资格报,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就我家军几不行。后来政策宽了,他可以报名,一连两年体检上了,到选兵定人头时,第一个被刷掉的就是军儿。他总说呆在家里怄气,当不成兵,就又起念头要去齐齐哈尔当建筑工人。近些年,这一带山里富人家多了起来,加上七九年同越南人开仗后,一些有权有势有钱有物的人,想尽法子不让家里孩子去当兵。真想不到这一变,将往日的臭狗屎变成雪花膏了。那一年,军儿原说盖新房子过年,翻盖茅屋顶要用竹子和杉木,大队干部不批条子让我家上山砍几棵,军儿偷偷摸摸筹办了几年才凑齐。一家人都很高兴,以为马上就有新房子住了。谁知冬季征兵一开始,大大小小的干部亲自跑上门来做工作,先是动员军儿去报名,后来体检上了,又动员我放军儿走。那时,我想,让军儿出去闯闯也好,部队当兵的有几百万人,打仗冲锋的任务难道偏偏巧着落到他头上?毛主席打了几十年的仗,连块皮也没伤过。受过大难,就有大福。我就让他去了。再说,他自己横了心非去当兵不可,拦狠了,拦急了,说不定他也会象他爸爸——”

  于妈妈忍到这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被访问的人已不算少了,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与于军父亲有关的片语只言。我既在意,又不在意,因为他早在六六年就死了。那时,于军和妹妹,还双双蜷伏在于妈妈腹中,大约不会与于军后来的经历有任何联系。我万万不曾料到,造成于军父亲死亡的前因后果,竟使我采访得来的全部故事,因之突然变得沉重、庄严、深刻、富于历史感、也使人对在举国上下歌舞升平中突然爆发的那场战争百感交集。

  “军儿死得光光堂堂,是按毛主席说的死得其所,他爸爸却死得好冤啦!”

  在我装上录音机磁带时,于妈妈一边让我等会,别把哭声录进去了,一边强忍住不让自己再哭泣了。 疼痛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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