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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上正在下着雪。

  窗台上放着的那盆石榴很快就被雪花包裹起来,剩下一颗红得太过而发黑的果实在细小的枝条上战战兢兢地悬挂着。从我们的父亲离休那年开始,这盆石榴所结的果实就不再有人摘了吃。依据大家的记忆,起因是父亲同母亲的某次争吵。至于是哪次争吵已不记得了。他们的争吵是家里生活的一部分,通常都不会有特别的原因。时间一长我们就发现争吵对于老年人的好处,一是可以防止健忘,为之争吵过的事总是记得特别清楚,二是可检查对方的血压与心脏是否正常,争吵起来不易察觉的小毛病会被放大,一下子就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次,他们争吵时,父亲恶狠狠地告诉母亲,他的心就像这只石榴,外表上有皱有疙瘩,里面却是一颗颗珍珠。我们当然不会将石榴看成是父亲的心,但我们看到石榴就会想到父亲的心,所以我们在心理上对它产生了敬畏。由于没人吃石榴了,父亲干脆就将别的小果去掉,每年只留一只最大的果实让它自由地生长着,直到来年的春风将其扫入花泥之中。这棵石榴成了家里众多盆景中唯一有名字的,父亲叫它一心一意。这个名字比他给儿女们取的名字都好,在我们的名字中只有小妹的名字还能说得过去,她出生时父亲在黄梅县小池镇搞社教,父亲便给她取名为小池。同小妹一样,我们的名字是与父亲受组织派遣而存在的地方紧紧连在一起的。可惜我们没有小妹那么好的运气,我们出生时,父亲呆的那些地方,地名都是惨不忍睹,所以我们的名字就成了我们身上最丑陋的东西。身为女子名叫大埠,身为男人名为婆墩,这就是父亲赐给大姐和我的名字。妻子和我相恋时,有几次我们几乎就要各奔东西了,原因就是我的名字太难听。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妻子只叫过一次,那还是我们在屋外相吻时被便衣当成了渣滓一类。便衣要我们互相说出对方的姓名。妻子在一张纸片上写出我的名字,便衣不认识那龙飞凤舞的字,连问三遍,妻子才无奈地叫了我一声。父亲只叫儿女们的乳名,但他坚决不让我们擅自改变名字,我们也没有自己改变自己的勇气。

  雪越下越大,心一样的石榴在白茫茫世界里更加红艳。

  孩子们都在外面打雪仗,屋里只剩下几个沉默的男人。

  父亲要我们到外面去看看雪景,这样的大雪有几年不见下了。

  我们没动。

  父亲不得不明白地说他要打个电话,请我们回避一下。

  有了雪,天黑的速度要慢许多。

  看不见屋里父亲的神态,电话打了二十分钟,也没见他转过身来。

  亮晃晃的玻璃隔在中间,那身影宛如一座雪雕。

  接下来,大雪将我们返回城市的时间毫不留情地改变了。与山外联系的电话线也断了。

  在外贸局大院门前的公路上,只要有时间去蹓达,总能看到一些不相信这年头还有大雪封山的事情发生的人,他们趾高气扬地坐着车前进,垂头丧气地坐着车倒退。这些被雪山挡回来的人,立即都成了骂街高手。如果所有的车都不能通过倒也无话可说,实际情况是,县里的几台高性能公务轿车竟能一溜烟地越过冰山雪岭。多数人正在承受的艰难,毫无疑问地成了这几台车上乘客的风景。

  我们也是可以走的,大姐夫通过县财政局联系了一台巡洋舰。

  这种车的性能之好,连家里的孩子都晓得,他们说,干脆去爬珠穆朗玛峰吧。

  就在我们开始准备回城的东西时,我们的父亲站在卧室门口冲着母亲说,你来一下。

  隔着门,母亲同父亲争了几句。

  出来后,母亲告诉我们说,你伯要你们不得使用县里的小车,要走只能坐公共汽车。

  一个新年派对在省城等着我,这是年前就同朋友们约定好了的。当时大家都认真地说,除非死了决不缺席,谁不到就给谁发唁电。

  我们的父亲通过母亲发布政令后,很长时间没有走出他的卧室。离休之后的父亲就是这样管理着这个家,他只管颁布什么,具体操作全是母亲。如果有家庭会议纪要和红头文件之类的东西在家里上传下达,父亲的做派同离休前就没有区别。

  母亲要我们别同父亲拗。我们晓得父亲的决定在家里不可违背。

  既然不让白坐公务车,我便要租那台巡洋舰。

  母亲将我的意思传递进去,又带回父亲的批复。

  我们的父亲说,是老刘的儿子就将租车的钱送到供销社王伯伯家去。

  母亲的老家和父亲的老家虽然只隔一个县,日常会话却是两个语系。父亲从不学别的话,走到哪里都是一口南方方言。母亲虽然努力了很多年,仍旧不能将自己的北方口音彻底地南方化。但是有一点例外,只要是父亲说过的话,母亲一定会模仿得惟妙惟肖。

  母亲又用自己的话说,别理那个老东西,你挣点稿费也不容易。

  大姐一向听不得母亲称父亲为老东西,一听这话她就会附和。大姐叫我们别管父亲,将动静弄轻一点,一出门他想管也管不着了。大姐的阴谋本来已接近成功,但是小妹的女儿出卖了我们,她不想这么早回去做作业,便假装向外公告别,让我们的父亲及时察觉了这场近乎政变的行动。

  外面还在落雪。我们的父亲从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屋里走出来,他牵着那个出卖我们的女孩的手,一声不吭地站在风雪中。我们的父亲上身只穿一件羊毛衫,一会儿工夫便咳嗽起来。这时候我们哪敢再有偷偷辞别的念头。一个个忙不迭地打开行李,等着大姐去将父亲请回屋里。

  巡洋舰在风雪中孤独地向远处漂泊,父亲眼里露出两道闪着青光的剑锋。

  我们像戴罪立功一样一路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供销社王伯伯的家。

  王伯伯家的春联很特别,红纸上没有写字,全是贴上去的各种单据复印件。横批是一张癌症诊断书,上联是供销社所欠王伯伯离休工资的十几张欠条,下联是王伯伯欠下医院各种医药费的借据。门外有个老人正在将剑锋舞得嗖嗖响。我们上前叫了两声王伯伯。王伯伯收了剑却不肯收我们给他的拜年钱,他说他同我们的父亲老刘是一个脾气,这辈子就交给组织了,任何放弃都是对组织的背叛。

  我们带回王伯伯的话,父亲还没吭气,母亲先说,这话也不知是谁学谁的。

  大姐在一旁说,幸亏伯在外贸局,要是也在供销社那就惨了。

  母亲说,不是你伯当家时净赚了几百万存在银行里,哪有现在的稳当日子过。

  我们的父亲干脆不做声。

  等待雪融雪化的那几天,我们的父亲极少说话,要说话也是找孩子们。

  冰雪消融的那一天,掩盖在父亲心里的秘密终于被暴露出来。

  我们的父亲去找老徐的那天,听说马上要离职的县委书记乘着座车、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岳父岳母从大街上经过时,被手持三尺青锋剑的王伯伯拦住。县委书记的那辆奥迪在县城的百货商店门前被拦截整整四个小时。王伯伯要他将车后的后备箱打开,让县城里的公民们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县城里稍长一点的人都晓得王伯伯,当年他曾抱着炸药包炸开了由伪政府军队把守的县城城门。大家都在等着看王伯伯怎样弄开这比城门单薄的后备箱盖。天黑时,一个叫老刘的人将一把刚配好的钥匙从人缝里递进来。王伯伯用它在奥迪轿车屁股上一捅,后备箱盖便开了。几十瓶用各种方式包裹着的茅台、五粮液和据说是人头马的洋酒,在瑟瑟冷风中一下就熏红了人群的眼睛。讲述经过的人说,在这座县城里只有毛主席死的时候曾经这么寂静过。那么多的好酒似乎一下子将所有的人灌醉了,县城在刹那间成了一座死城。很久之后,从天上飘落雪花一样的声音:没什么,还以为里面装的是海洛因和美元哩,这已经是好人了!王伯伯一直在数那些酒瓶,最终确认是七十四瓶半,因为有一瓶已开了封,不知被谁喝去了半瓶。让听着的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所有在场的人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个个默默不语地离开了那台奥迪轿车。王伯伯也是这样。多天后作为一个听众,我都感到有种嗖嗖的寒气在脊背上冰凉地上下窜动。

  配制那把打开奥迪轿车后备箱的钥匙的老刘一定是我们的父亲,他被贬到县汽车修理厂的几年中,学会了这些雕虫小技。何况他手上曾有过明显的工业伤痕。大姐仍在使用父亲那时亲手给她做的、一枚外形是一只小鹿的不锈钢钩针。她要给家里织一条电视机罩。不锈钢是最难加工的,父亲能将不锈钢弄得如此惟妙惟肖,一把普通的钥匙又有何难。

  被雪封锁的道路终于通畅了。县城里的车站本来就小,大雪之后便更拥挤了。母亲耍了一个花招,支开家里所有的人后才问父亲谁去送站。父亲责无旁贷,他跟着我们到了车站,有熟人夸他教子有方时他一点也不见高兴。车站里虽然是人山人海,却极少见到县里头面人物的子女,而车站外的公路上一辆辆小汽车跑得比平时还欢。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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