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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雪的春节很常见。孩子们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能给合家团聚的时候增添许多快乐。只要有雪,只要有孩子,地上就会有雪人。我们家的孩子花了三个小时在院门口堆起一座真人大小的雪人,他们还将他们的爷爷拉到雪人旁边比高低。我们的父亲建议雪人的手上应该挥动一条标语。我们家的男孩女孩全都一个德性,个个喜欢红色的法拉利跑车,不管是男孩的牛仔装口袋,还是女孩的小背包,每个人都至少随身带着三只以上的法拉利跑车模型。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要写就写法拉利万岁。

  我们的父亲顿时收起慈祥严肃地对他们说,刘家吃水不忘挖井人,别说这种忘本的话。

  大姐的儿子带头说,哇噻,爷爷真该show给克林顿看看。

  小妹的女儿刚学会写字,她屁颠屁颠地回屋写了五个字,刚挂在雪人的手臂上就被大孩子们取下,经过异口同声的修改,五个字变成了六个字,前面三个字没有动,被修改的只是后面的两个字。他们将庄严的“万岁”换成轻松的“酷毙了”。

  离家的那天,雪人已没有先前的粗壮了,正在一滴滴地化作水溶入大地。

  我们的父亲对孩子们说,他们这些老家伙的一生就像这雪人,不同的是,从他们身上溶化出来的是一滴滴血。

  小妹的女儿发嗲地在爷爷身上找着血的红色。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一只很大的伤疤。

  在嘈杂不堪的车站里,我们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他要我们好好做自己的事,人在外面就不要老惦记家里,他的事都快盖棺论定了,没什么可以不放心的。母亲的话同父亲说的完全相反,她要我们有空多回家看看,没空就定期给家里打打电话,她感觉到父亲今年春节过得有些不同以往。她还要我主动同老十八刘声明联系一下,不定哪天父亲突然心动同意续家谱了,也不至于被动。公共汽车上的人早已超载不少,再不上去就找不到可供挤进去的缝隙了。父亲向我们伸出了双手,自从离休以后他就有了这样的习惯。握手时父亲仪态大方神情自若,我们心里却不对劲,一时糊涂竟不知此刻的关系是父与子还是上下级。

  看见父亲握着我们的手不放,母亲在一旁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返回省城的途中,公共汽车受尽了那些轿车的嘲讽,它们像风一样将笨拙的公共汽车刮得远远的,轿车们的后备箱里东西放得太多,那样子极像霓虹灯下面,撅起屁股摇摇晃晃像猫一样走路,身份不可捉摸的妖艳女子。

  城市重新出现在我的日常起居里。

  按照乡下的生活气氛,城市这副样子天天都在过年。这是老十八那天从这座城市坐车赶到家里,对我们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父亲毕其一生决不与之来往的老十一刘声东。这个名字最早是从爷爷那里听到的。爷爷在世时,提起这个名字的次数也不多,偶尔提到了,也是小心翼翼不让我们的父亲听见,尽管那样的时刻总是只有我或者加上爷爷养的那只大黄猫。老十八好像晓得这一点,他逮住机会三次同我说起老十一。其实他不说我也晓得,老十一在这个被长江分割成两半的城市的南岸,拥有一家名为紫貂并且资产可观的公司。紫貂公司的大名鼎鼎,原因不在于它上了交易柜台,也不在于它的经营项目,成就它的名声的是这家公司背景的神秘性。

  老十八说他这次去见老十一,在紫貂公司的洗手间里,碰见一个很像总在电视新闻里发表讲话的人。

  老十八像是出了一口恶气那样幸灾乐祸地说,那人平时一脸的威严,没想到往裆里掏那臊肉的动作同乡下人一个样,还将最后的几滴尿滴到自己的皮鞋上。老十八在报纸上见过那人的简介,晓得那人年纪的大小。老十八还说,在我们乡下,哪怕比那人大上七八岁,也不会早早地就将尿屙在自己的脚背上,除非不正经,搞女人太多,提前散了阳气。

  老十八并不崇拜老十一,他说一个人的钱财再多也不可能在家谱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老十八说老十一的样子就像爷爷脚边的那只大黄猫。爷爷去世之前,用他一生中最后的一点力气告诫老十八,将来家谱如能写成,一定要写上老十一当年是怎样出卖我们的父亲的。

  爷爷终局已定后,老十八迫不及待地向我解释说,你伯在省城被伪警察抓起来那件事,你伯自己也有责任。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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