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母亲催我们国庆节一定得回家的电话怎么想都有些多余。早在一九九五年过年时我们就商量好了,一九九九年国庆节,只要天不塌下来,刘家所有的人都得回家过节。这事的起因还是老十八。正是他在那年过年时说,我们的父亲四年后的生日正逢国庆节。
老十八的预报让我们的父亲都有点吃惊。
大姐赶紧找来万年历,翻开一看果然没有错。
老十八及时补上一句,到了这一天,可是国家有喜,刘家有喜,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这话让我们的父亲笑了。印象中,父亲一生中最动人最好看也最开心的笑容,是在大姐小时候出现的。那时候的大姐每逢节日就会穿着花裙,带着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上台唱歌跳舞。我们的父亲不管有没有时间去看大姐演出时的样子,也不管是事前还是事后,只要听说有大姐唱歌跳舞这件事,就会哈哈大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的父亲居然还能笑出与当年媲美的模样。
那一天,我们父亲的笑容让全家十几号人如沐春风。
母亲给她的所有儿女都打了电话,讲清自己的意思。
母亲这种大张旗鼓地做派也是从未有过的。
在同大姐小妹等联系后,越发觉得家里一定有事在瞒着我们。
我的本意是想弄清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殊不料这种念头竟导致自己同刘声东走到一起。
就在我往县里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找到人准备打第三个电话时,老十一的秘书将我的电话铃拨响了。女孩的嗓音让我以为在外住宾馆接电话时,经常遇到的那些操持风月职业的女子,将业务范围扩展到了居民楼。听说是刘总找,我心里立即意识到是老十一。接下来同我说话的人果然是老十一,他希望我能从书斋里出来换换思想,跨过长江,到江南来面谈有关我们父亲的一些事。
这样的理由让我无法拒绝。况且老十一还派车到江北来接我。
老十一的妻子紫貂化妆后的样子,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那种也叫紫貂、别名叫乌鼬、土话叫貂猪儿的小动物。老十一很快就与她谈妥,过完国庆便去同济医院生殖研究中心接受体外受精手术。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答应老十一后,故意对我做了一个媚眼,问我为什么不叫她阿姨。
紫貂说,未必你还不如从乡下来的老十八懂礼貌,他都叫我十一嫂。
我说,你现在样子,放在你出生的年代,所有人都会叫你阿飞。
我本该叫十一婶的紫貂笑着说,叫阿飞有什么不好,挺酷的。
我问紫貂是否晓得什么叫貂猪儿。
紫貂同如今最流行的女孩一样,既会惊,又会诈,就是懂的东西也要装作不懂。
老十一笑着对扭头向自己求助的紫貂说,貂猪儿是乡下的土话,说的就是你。
紫貂嗲起来,你这个乡巴佬,你才是貂猪儿。
老十一捶了一下腰,并对我笑了笑,不等紫貂的背影完全消失,他就问我是不是不习惯这样的女孩,老十一诚恳地说,刚开始我也不喜欢爱野的女孩,后来才体会到,床下野一点,床上才能味道十足。
说完紫貂,老十一便开门见山地问我,有没有见过县里新来的“大老板”?想见的话现在就可以安排,“大老板”正在我的贵宾室里休息。二月底,他派来几批人来同我谈判,我都没兴趣。你家后面的那座桥,本来就没多少赚的,这么多年,换了几拨人,哪一个会艰苦奋斗。我才不会上当陷进去,真要修桥积德时,我会另起炉灶修座新桥。没想到这家伙有点本事,亲自来同我一说,还真被他煽起一些火来。我说只要沙河大桥能在五一节前通车,哪怕亏本,我也会到你们县里去搞一个项目。没想到那种破桥,被他如期弄通了。这次他来,是要同我作最后的敲定。他将整条沙河的旅游资源开发权全给了我,我请人算了一下账,头三年要赔,接下来三年持平,熬过十年,就有大钱赚了。我只比你伯小两天,你伯离休十来年了,我还在奋斗。没办法,我们不是一条活路上的人。有时候我也想,都七十几的人了,为什么呀!说穿了,还是为了一口气。你伯不服我,我还不服他哩!你伯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可我就不信自己比他差。你听说没有,试管婴儿出现多胞胎的几率极高,说不定明年这时候,紫貂会一胎生出六个儿子来。这种话不能在紫貂面前说,那会吓得她子宫下垂。我和你伯的看法不一样,你们县新来的老板是个有想法,能干事的人,他能认准我就说明他有眼光。我的钱是我个人的,与国家的钱不同,放出去一个,少说也要收回一个半。所以我是不会搞什么形象工程的,我要赚沙河的钱,就得将沙河开发成一座金矿。也要让你伯看看,我老十一做人确实比较狡猾,但我不像先前那些打着政治旗号,下来捞政治资本的人,那些人是一蟹不如一蟹,我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你真的不想见县里的“大老板”?你伯只是犟,你从哪里学来这一身的迂腐?街上有那么多捡破烂的,哪一天都会碰着,你没有觉得丢人吧!见见吧,我已经同“大老板”提起过,他也晓得你。正好我也过去看看。别看贵宾室是我的,也不能想去就去。宾馆里的总统房,总是空的,我这贵宾室和总统房的标准一样,但是天天没得闲。你去见识一下有好处,别处说要什么有什么,可能会是吹牛,在我这儿只怕是没说够。
同所有新富人一样,老十一也喜欢刚见面就用什么都敢说的做派来打场子。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老十一只好说,不见就不见,有事就让我来替你们摆平。
老十一突然切入正题,你伯的离休工资已有一年多没发了。
我大吃一惊,这不可能。
老十一说,这就是我这种人同你伯他们的根本区别,在我的词典里,不可能这个词已经找不到了。
老十一同天下的生意人一模一样,每句话都留着关子,不彻底说明白。我问他的消息来源,他却开始大谈家谱。他对老刘家垸刘氏宗族的派号倒背如流:昌文尚一,世有大兴,宏开宗孔,永振家声,遵先启后,长发其祥,希圣与贤,为邦之光。从老十一嘴里迸出来的三十二个字,如同珠玑落进玉盘,比老十八说的动听多了。从他那里我得知,老家正忙碌着准备修宗祠,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从前的家谱。这一点我早就晓得,正因为要修宗祠,正因为没有家谱,老十八才老找我们的父亲,想让父亲发话重新写一部家谱,这样宗祠也就有了奠基的理由。急不可耐的老十八他们甚至还有让我们的父亲当新的一世祖念头。这是老十八的说法,实际上就是用最大的字,以我们的父亲的名字开头,在想象的家谱上独占第一页。
我耐心地任由老十一驾驭自己的舌头天马行空,并揣测当下做老板的人,口袋里最少该有多少钱,才可以如此目空一切。
七十多岁的堂叔,终于从我的目光中发现了好久没有遇到,让他觉得陌生的东西。
老十一问我,为何要用如此奇怪的眼神看人。
我没有回答是因为我晓得老十一并不需要回答。
果然,老十一只停顿了不够说一句话的时间,便又冒出有关新一世祖的话题。
老十一显然晓得老十八先前的言行。如果找不到从前的家谱,就应该由有能力使老刘家垸刘氏宗族发扬光大的人来当新一世祖。老十一说,看来只有两个人能担当此任,一个是你伯,一个是我。不过你伯现在自身难保了,他连自己的离休工资都领不回来。他进一步用诚恳的语气告诉我,他可以将我们父亲的离休工资承包了。
我不相信我们的父亲将会成老十一的竞争对手。
老十一要我走着瞧,这一天马上就要到来,可能就在今年国庆之后。
同我们的父亲一样,我对一世祖不感兴趣。我问老十一,他有什么办法解决我们父亲的离休工资问题。老十一从抽屉里拿出支票本扔到大班台上,他说他了解现在的老干部,要钱事小,要面子事大,所以他可以将钱打到县财政局的账上,再由县里照常发给我们的父亲。对外不说捐献,也不说是赠送,就说是开发沙河旅游项目的税收。
一时间我无话可说。
老十一将手机递到我的手上,要我现在就同家里打电话,试试他对我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我拒绝用他的电话。
我拒绝吃他的午饭。
我还拒绝他要我重阳节同其一齐回去祭祖的邀请。
做这些时,心里想着这是代我们的父亲而为之。
对为我们的父亲支付离休工资的设想,老十一表现得极其认真,再三再四地要我好好考虑一阵,先别忙回绝。他再次说到我们的父亲用不了多久就会同别的人一样,迷上续家谱这件事。因为人必须有精神寄托。老十一说精神寄托时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更加认真起来,说他们这种人其实比谁都重视精神,只是一般的人不太了解他们的精神是些什么。到节骨眼上,他又不往下说了。不过这次他显然给了足够我回味的空间,静静的没有乱转话题。他们的精神是不言而喻的,我从老十一那不易被人察觉的奸笑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送我离开江南的人是紫貂。在路上我有些恶毒地故意问她,是否真的决定生一个试管婴儿。那是一辆白色的广州本田,听了我的话后,紫貂开着它连闯了两次红灯。在吃了一名摩托骑警的罚单后,紫貂镇静下来,像是以毒攻毒回答,愿意同她睡的男人哪儿都能找到,干吗要让穿白大褂的男人,用铁钳子弄来弄去。紫貂说话时又给了我一个媚眼,问我想不想帮老十一这个忙,她可以现在就将车开到东湖边上的树林里,就在后排座上。紫貂断定我没有同女人在轿车的后排座上做爱,在所有可以做爱的地方,老十一最喜欢的就是后排座,要是有人趴在车窗上往里看他更高兴。紫貂要我回头看看,后排座上有块精斑,那是上个周末,老十一同她一起去郊外兜风时留下的记号。紫貂越说越放肆,头一回同老十一做爱,还以为他吃了伟哥,随后的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后来三天两头在一起,这才晓得,老十一上床之后用的全是真功夫。我越听越不对劲,终于明白紫貂是在羞辱我。白色本田已经在桥头收费站交了过桥费,油门一轰就到了长江二桥正中央。我叫了一声停车,然后使劲捶着车门。白色本田发出的异常声音,引来守在桥上的一名骑警,他和我们并排走了一阵,紫貂放下车窗玻璃,妩媚地冲着他笑一笑。骑警不放心地绕到车的右边,我也朝他笑了。下了桥还要走十几站路,我不想说话,紫貂也没再开口。白色本田到了我住的小区后,我一甩车门扬长而去。刚到家,就听到电话铃在响。拿起来一听,正是紫貂。你瞧不起我不要紧,你不要瞧不起刘声东,你不晓得他有多可怜,自从同他睡到一张床上,每天夜里都要听他在梦里被人追杀,让人折磨,发出来的哀求声。我还不敢对他说,越说越做噩梦。你晓得梦里追杀他、折磨他的人是谁吗?是你伯。我至少听过一百回,他叫着你伯的名字,给你伯磕头,要你伯放他一条生路。他娶我也好,要我生个试管婴儿也好,都是因为他心里虚,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的东西在身边晃来晃去。紫貂的话突然断了。我走到窗前。那辆白色广州本田还在我家楼下停着。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我正要回到电话前打紫貂的手机,白色广州本田里传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音乐声一起,白色本田轿车箭一样蹿了出去。
留在窗前是那首被卡朋特唱了多年的《昨日重现》。
我还是拿起电话,打回县里。
母亲惊讶的语气让我相信,她的确不晓得,父亲的离休工资已有一年多没有正常地发放。我们的父亲从未脱期,每月按时将离休工资交到母亲的手里。我立即想到,能帮父亲将这事做得天衣无缝的人只有大姐。大姐说过她有些积蓄。母亲还反问我,你伯的工资怎么可能有人敢不发给他呢?
就在这时,电话里传来我们的父亲的吼叫声,隔着千山万水都能清楚地听到。
我们的父亲在院子里砸破了一只花盆,他将那只花盆抛向空中,待其落地后才大声说,他们又买新车了,嫌福特不过瘾一人弄一辆雪弗莱。父亲所说的福特是奥迪轿车,雪弗莱则是红旗轿车。如果不是母亲在那边不声不响地将电话挂断了,我们的父亲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声音完全有可能将电话零件震坏。
我的电话还是近乎于出了毛病。
半夜里,妻子递过铃响之后的话筒,用一副醋醋的目光盯着我。待我从电话里听出对方是老十一的妻子紫貂后,终于冲着电话叫了一声十一婶,好让妻子消除疑惑。紫貂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心里有种空前的忧郁。她刚同老十一做过爱,并且头一次感到无论心理生理都不满足。在车上说的那些,都是去年的事,一到今年,特别是老刘家垸的人开始实质性地张罗续家谱后,老十一的身体与精神明显萎了许多。紫貂说她第一次见到我后,曾同一帮朋友议论过,大家公认不同文人来一点浪漫的,是做女人的一辈子错误。现在她不这样想了,起码在给刘声东生出一儿半女之前,是不会做任何非分之事的。她已经铁了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为刘声东生个儿子。紫貂说完自己要说的,就将电话挂断了。
我刚躺下,电话铃又响了。
这一次是老十一本人,他同我说话时,我一直在想他们两口子是不是分床睡。
老十一推荐一篇文章让我看,他还在电话里念了一段,文章说前苏联垮台的原因是,大批当权要员迫切想将手中偷偷聚敛的黑色财富,变为公开的个人财产,所以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反而比反对派还反对派。念完文章,老十一在那边咳了两声,随之就有一串忙音传过来。
电话第三次响铃是因为大姐在那边发了急,她一听清是我便迫不及待地责骂,说我一点头脑也没有,做事不分青红皂白,弄得母亲心情不好。父亲的确有好长时间没有领到离休工资了,父亲只找大姐帮忙是因为大姐一向不大过问家庭以外的事,遇到难办的问题除了流眼泪不会再有别的想法。我们则不一样,哪怕是山沟里有头牛哞了一声,也会往全世界联想。所以父亲不想让我们晓得。大姐说母亲对此事极为难过,趁着我们的父亲短暂地走出院门时,还在电话里哽咽不停。大姐将我数说一通,终于挂断了电话。
我正要喘气,突然全身一震。
电话铃不仅第四次响起来,接下来还有第五次,第六次和第七次。
第四个电话又是那既是乌鼬又是紫貂更是貂猪儿的女人紫貂打来的。她说她越想越觉得貂猪儿这名字好,不同凡响,还挺性感,她打算往后做爱时,让老十一用这名字来叫她,一定会很刺激的。她渴望高潮,不管是性生活,还是非性的生活,她都不喜欢索然无味的低潮。看来紫貂的思想还处在急剧变化的临界点,刚才还是雄心勃勃,豪情万丈,要做老十一的救世主。转眼之间,又回到绝对的欲望世界,相信世界上只有做爱时的快感才是真的,连金钱都觉得是假的。
第五个电话当然是老十一打来的。他想起一句话,非要同我说说才能入睡。老十一很同情我们的父亲,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突然失去组织的关怀,这是对他在一辈子追求中,不断积累的信念的无情打击,我们的父亲活到这种时候,连用养老金作为对其一辈子所做事情的肯定与回报,都变得虚无缥缈,难以兑现了。
大姐也像与他们约好了,规规矩矩地跟在老十一后面将第六个电话打进来。她的话本来已说完了,只是心里不好受,便想再同我说几句小时候的事。她想到以父亲对她的疼爱和父亲对家庭所做的一切相比较,可以看出我们的父亲实在是个悲剧性人物。我们的父亲在讨米要饭时受的是物质之苦,我们的父亲现在要不到离休工资受的是精神之苦。大姐能想到这些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们的父亲如果晓得通过借钱过渡,会使大姐一直休眠的那些思想活跃起来,肯定也会像瞒着母亲那样瞒着大姐。
第七个电话是打错的,那个苍老的声音要找他的老上级诉苦水,晓得是打错了电话后,那个苍老的声音准备同我聊天,但他在弄清我的职业后便改了主意,说我们这种人在思想上是幼稚的,以为乱说乱写就是正确。
我突然觉得心里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疼痛。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