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们的父亲在拿到离休后的第一笔离休工资时,曾经用手指弹着那一沓钞票,既相信又不相信地说,没想到我这一辈子就剩下这些东西了。他的一个孙子马上说,他这样子可以说是弹冠相庆。我们的父亲当时脸色还很平静。
道路上的轿车因为沙河大桥胜利扩宽跑得更欢了。特别是那些桑塔纳、奥迪与红旗牌,真的成了小妹的女儿所说的准备越冬的黑小白兔。老十一这类私人是不会用这些车的,不算紫貂开的那辆白色广州本田,他还有一台红色凌志,一台黑色奔驰,以及一台出厂编号在前一百位的宝石蓝别克。当年看到大华布厂老板的福特轿车时,老十一就自我进行教育,鼓励自己在将来拥有多台比福特轿车还好的轿车。我实在想不出,当我们的父亲晓得老十一拥有如此多的轿车后会如何想如何做。所以我再次拒绝了老十一用车送我们全家回县里的好意。老十一居然还想弄一台老式的雪弗莱轿车送给我们的父亲,帮助我们的父亲了却这辈子最初的心愿。我如实地对他说,这主意肯定来自骨子里的恶毒。
在家里,我们的父亲是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人。
母亲对这一点绝对想不通,这也代表着我们的观点。
我们的父亲从来就不兴带上孩子们四处摸鱼捉鸟挖沙坑打水漂,然而,这些骄纵的独生子女,只要一回家便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绕着我们的父亲,并将他说的所有的话视为圣旨。回县里的公共汽车在路上抛了两次锚,硬是将三个半小时的路程走成十个小时。我们刚到家,屋后的河滩上就开始有组织地放起了焰火。对我们这个小家的欢迎仪式还没进行完,孩子们便一窝蜂地涌到屋后的阳台上,对着那些冲天而起的绚丽火花又蹦又跳。不知是谁无意中提起,县里为这场焰火晚会花了十五万,我们的父亲就叫阳台上的孩子们进屋来。他没有说不让孩子们看焰火,孩子们虽然有些拖拖拉拉但还是听了他的。
家里的女人在一旁感叹,能够征服孩子的男人就可以征服世界。
我们的父亲听到这话后,一个人钻进卧室里。隔着门可以听到他在与人通电话。打电话的声音一消失,卧室里又响起《美国之音》的广播声。那种怪声怪气的汉语,使欢庆的夜晚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苍凉。
我们父亲生日来临的早上,母亲抢着接起忽然响铃的电话。
母亲说给电话那边的声音里有着隐隐的敌意。
她说老刘也一直在挂念着你,欢迎你有空到家里来看看。
母亲放下电话,愣了一阵才说,这个人让她从黑发人等成白发人了。
母亲这样说很容易让人以为她有一个从前的恋人。然而这个电话是罗甜打来的。
母亲装作大度地说,她真为我们的父亲可惜,这么有意义的祝福电话没有亲自接着。
在我们寻找父亲的时候,老十八兴冲冲地闯进院门。他挥舞着一卷发黄的纸物,像是捡着了宝贝。老十八直嚷嚷,一切都是天意,老天爷要在这个时候给我们父亲的生日送来一件宝物。老十八曾经带人找遍老刘家垸的里里外外,就是没想到存放在自家阁楼的那堆破烂中,竟然就藏着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的家谱。
我们的父亲一大早就去了王伯伯家。
十八个年纪相仿的老人,聚在一起默默地看着电视里反复播放的盛大场面。
他们的身子微微在颤抖,像笑又像哭。
我们的父亲与十七个老人是在电视里出现身着红装的女民兵方阵时分散出门的。他们在王伯伯的指挥下,俨然一副先游击,后合围,先声东,后击西的架势。我们的父亲到达县里要员们经常出没的那家宾馆时,许多人正在里面举办一个与“大老板”相关的祝贺宴会。我们的父亲和王伯伯等十二人组成主力,绕过由红旗轿车领头的各式轿车,埋伏在宾馆的后门。当另外五个老人从正门闯进去时,“大老板”想从后门溜走,被他们逮了个正着。五十年前的二月二十日拂晓,王伯伯端着机枪杀入这座县城时,也是采用这种战法。老人们不无揶揄地说,这个县的光荣历史全你们包进红包里了。十八位离休下来的老人将县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堵在宾馆里,他们个个都很冷静,无人追究谁在为如此盛大的宴席付钱,如此多的红包钱由谁掏。我们的父亲又一次将从前的记忆回放到现实,他问后院放着的几十台福特和雪弗莱都是谁的?哪一台是私人出钱买的?是谁给了你们这么大的胆?连老东西们的离休工资都敢不发,那些下岗工人的死活不就更敢置之度外吗?
“大老板”像竞选美国总统的克林顿,站在那里只对老人微笑,对什么话都不作回答。听任外贸局、物资局、商业局和供销社等单位的老板,对十八个老人中分属自己管的那些好言相劝。
也许是又是处在三楼,令人想起当年我们的父亲从三楼楼顶上跳下去的经历。围观的人在街上齐声喊着,要县里的大老板也跳一次楼,试试自己的清白。
王伯伯问“大老板”,有没有这个胆量。
“大老板”轻飘飘地说,现在是法制社会。
“大老板”这句话将父亲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他们不再同任何人说话,开始坐在门口轮换着闭目养神。
就在相同的时刻里,老十一突如其来地闯进我们家里。他将那辆崭新的别克轿车停在院子门口,人还没下车便一声声冲着母亲叫嫂子。母亲早晓得有这么一个堂弟,她指着跟在老十一后面手捧花篮的紫貂,故意问是不是他的女儿,若是,她就要准备红包。老十一两口子并不介意,他们笑着将那只插满玫瑰和康乃馨,却没有一支菊花的花篮放在我们家的茶几上。老十一非常了解此时此刻正在我们父亲身上发生的事。正是老十一说了一通不太受欢迎的话,才使我们明白,父亲这会儿正在宾馆里同县里的“大老板”没完没了地对垒。
老十一像是有意说给老十八听,我们的父亲这么一闹,从精神到物质全都完了。
他说这话时浑身上下充满舍我其谁的感觉。
老十八马上说,我们的父亲哪怕真的完了,老刘家垸的事也轮不到老十一来当老大。
正在打量我妻子的紫貂抢着说了一句,老刘家垸人说的话,是黄冈话里最难听的,一点斯文也没有,不要说已经说出来的,就是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也是赤裸裸的。
几只乌鸦落在屋外的泡桐树上呱呱地叫了几声。
母亲让孩子们将那几只鸟撵走。孩子们冲着树上一边高喊着滚蛋一边乱扔着石头。
老十一不在意,继续说他昨天就到县里了,他不会不管自己家兄弟的事。说着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单手在键盘上按来按去。
宾馆里的对垒已经扩展到人的精神境界里。
“大老板”的脸色本来已变得蜡黄,他用手机接了老十一的电话后,立即神采飞扬起来。收起手机他就宣布马上发给父亲他们半年的离休工资。在场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十万元现金已经到了县老板的手里。“大老板”要父亲他们分别写张领条。我们的父亲不同意,他写了一张大领条,再让每个人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将这样的纸条交给“大老板”,并对“大老板”说我们是一个组织。“大老板”根本就不去计较这点芝麻细节,他告诉大家,刚刚开发的沙河旅游已经初见效益,第一笔税收理所当然要用在曾经为全县各项事业做出重要贡献的老一代领导同志身上。
我们的父亲不认识送钱来的紫貂,但闻到紫貂身上有种熟悉的气味,回家途中他还一路伸长鼻子在空中用力地嗅。院门口的车辙已被我们按照母亲的要求抹去了,到处都是孩子们的生日快乐歌。老十一在我们的父亲回来之前先行告辞了,这也是母亲和老十八的要求。临走时,老十一再次同我们相约九九重阳节,在黄冈老刘家垸刘氏的祭祖大会上见。我们的父亲耐心地听着孩子们唱完献给自己的生日歌后,迫不及待地指着花篮,要我们将它扔进河里。他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认定花篮是老十一送的,只有老十一才这么贪恋玫瑰和康乃馨。在父亲无可挑剔的嗅觉面前,只有母亲还能与其对上几句话。
母亲讹诈说,花篮是罗甜托人代为送来的。
我们的父亲反而更坚决地表示,那就更要将其扔得远远的。
母亲这一次态度非常坚决。她的理由也让她格外地理直气壮。
母亲说,我们的父亲同她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从不晓得她最喜欢各种各样的鲜花,留下这只花篮,就当是送给她的,就当是借花献佛吧!
我们第一次发现父亲的不语里有股迷惘的东西在弥漫。
我们的父亲虽然仍同先前那样不大同老十八说话,但他几次用手势同老十八打招呼,要老十八坐到自己的身边,偶尔也用目光打量着从老十八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家谱。我们的父亲将从“大老板”那里领来的五千多元人民币交给母亲时,已是第三天的深夜时分。这中间他一直对老十八急着要回老刘家垸的念头不理不睬。那样子弄得家里丝毫没有双喜临门的气氛。
十月三日二十二点二十二分,母亲又接到罗甜打来的电话。
母亲喊父亲接电话时,我们好奇地守在客厅里,都不去睡觉。父亲只同罗甜说了三言两语。其中稍有情感的话是,他说这些天里自己将这辈子想了许多。母亲看着壁钟,不停地嘟哝,二十二点二十二分,罗甜真聪明,选个好时间,就将心里的意思全暗示了。我们的父亲放下电话后对大家说,过几天罗甜要来县里研究某一姓氏的家谱。
我们都不做声等着母亲开口说话。
母亲强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家谱有什么好研究的。
母亲又说,谁家如此有面子,值得罗甜亲自来?
父亲说,是老秀才家的。
我们的父亲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他只能用一只手,另一只手紧握着一本书,所以掏钱的动作很费力。掏完钱,他骂了一句,狗鸡巴日的。母亲问他是不是针对老十一。父亲点了点头,他晓得老十一来过家里了,他也晓得这些钱是老十一送给县里的,他还晓得一九三三年续的家谱找到了。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将一切底牌都亮了出来。母亲听说自己这么多年竟一直没有退休金时,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抖落在地上。
母亲呼天抢地地设问,自己这种样子到底叫什么东西呀?
我们的父亲拨开已弯腰的大姐,自己替母亲拾起茶杯。
当着全家人的面,我们的父亲郑重地说,从现在起他们夫妻俩要真正地相依为命。
我们的父亲异常沉重,如同刚刚攀上一座从未到达的山峰,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中的每一个字都在往下坠。我们的父亲是将手中那本被他用红铅笔画满记号的著名著作放在地板上,腾出手拾起茶杯的。他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母亲不愿松开。父亲懒得再弯腰了,一声吩咐,大姐的孩子抢着上去帮他捡起来。
大姐的孩子已经有一米七的个头了,他顺手翻开我们父亲曾经视为至宝的著作,大声地朗诵道:一个幽灵在欧洲的大地上飘荡。
孩子们都问,亚洲有幽灵吗?
我们的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有,路上跑的那些不用坐车人掏钱的轿车就是。
孩子们叫了一声,哇噻,地球上也有机器幽灵,我们是三十世纪的人了!
我们的父亲像是突然患了失语症,只会用一只手挨个抚摸孩子们的头。到了睡觉的时间,父亲留下我和老十八。他想看家谱,故意问老十八怎么也看起书来了。老十八将新发现的家谱递给父亲。
我们的父亲翻了几页忍不住问,我在哪里?
我们的父亲在老十八的指点下找到了自己了名字,他凝望良久才喃喃地自问,我在这里吗?
老十八适时地告诉我们的父亲,他来时老刘家垸的人已经议论好了,这一次修谱要将父亲大大地写上一笔。
我们的父亲扭头对我说,给家谱,写个序,你!
我们的父亲说话语气很陌生,因此听来特别生硬。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