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县城的夜晚第一次没有我们父亲的鼾声。
被虫蛀过的家谱在灯下散发出一股霉味。
我怀疑,历史是否就是这种味道。
遵照我们父亲的命令,我要给老刘家垸刘氏家谱写序。
……天上突然掉下一个人,地下突然埋掉一个人,越是来无踪去无影的东西,人就越想找清楚它的脉络。家谱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而将一代代的生命血缘用文字记载下来,给我们和我们往下的久远的后来者,提供一条清晰的脉络,然后就有可能在心里模拟自己生命出现之前的可能的状态与意义。从这点上来说它是给心灵的一个处方,寻药煎药还得靠每个人自己。详尽地阅读着家谱,也就是经历着一条漫长的大河。源头上细流涓涓,千里万里之后我们成了海一样宽阔的水面。我们父亲的先祖昌一公,自明穆宗隆庆年间由那时的豫章府,现在的南昌一带,徒迁到老刘家垸,一晃有四百多年了。然而,在家谱对这四百多个年头的记载中,很难发现岁月与岁月之间的区别。上次修续的时间是在公元一九三三年。岁月在纸上变黄了。别人都说盛世修路,修桥和续谱。我惊讶老刘家垸的人不是这样。一九三三年在历史上是战火纷纷的年份,而且年前还发了一场后来被写进县志的洪灾。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时家族却在续谱。现在的情形是另一种麻烦。放在十年前那个浪漫的时期,续谱是一项不见歌声的赞颂,谁见了都会眉开眼笑。此时此刻,怎么做情绪里都摆不脱那份沉重。正因为这样,老刘家垸的人更应该受到历史的尊敬。不管世界的宠辱如何,该做什么做什么,这是一种高贵品质。我们的先祖出身卑贱,自他以后的子子孙孙,亦多是自得其乐的种田人。能记载的只是他们的生卒年份、阳舍冥居,字里行间淡泊如行云流水。这样行文简约的原因是先辈中从来没有达官显贵。其实这样也好,清清楚楚地给后人留一个明明白白,是能永久享受的最实惠的遗产。没有贪官污吏给家族抹黑,没有强豪劣绅让家族蒙耻,多好!假如摊上一个“刘桧”,我们的血脉还能如此干净吗?家谱上写就的辉煌并不是后人的骄傲,家谱上记载的耻辱却是后人的羞愧。续写家谱应是对本门本宗一段历史的盘点。我们做过什么!我们正在做些什么!我们还将做些什么!光宗耀祖,在家是家事,在国是国事,在世界则是做人的基本……
我写我的。
我们的父亲在另一间屋子里同老秀才说他们的。
老秀才摸着黑跑到家里只是为了告诉我们的父亲,他们家的家谱突然受到无比的重视,都有人要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研究。我们的父亲没有也不会大惊小怪。反而是老秀才吃惊不小,不明白我们的父亲从哪里晓得,有人要来研究他们的家谱,还晓得这个研究者名叫罗甜。老秀才简约地听了当年的故事,当即捶胸顿足地替我们的父亲遗憾,一个人的历史如果与现状截然不同,其生活质量就会有问题。
我们的父亲没有同老秀才讨论这些,下意识地问老秀才姓什么。
老秀才不高兴地数落,还没有患老年痴呆症,就将老下级的姓忘了。
我们的父亲从记忆里翻出老秀才的姓。
叫了几十年的诨名,突然要认真地推敲老秀才的姓,我们的父亲不禁仰天长叹。
老秀才带来的家谱上记得一清二楚,老秀才这一姓的祖宗也是从江西迁过来的。
送走老秀才,我们的父亲对母亲说,他要回老家一趟。
我们的父亲不能接待罗甜,罗甜来后,请母亲做些有特色的饭菜给她尝尝。
母亲心领神会地说用野芹菜煮稀饭。
我们的父亲点头补充说,一定不能放油放盐。
此后他们便没有一点动静。
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一段习惯于发生在老人身上的沉默,时间一长就觉得有些不对头。我放下还没写完的序,伙同也是不放心的大姐他们走进另一间屋子时,扑面而来的是端放在父亲目光里的一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曾被我们弄丢的那枚雪弗莱发卡。多少年了,雪弗莱发卡还是那样漂亮。我们的父亲用颤抖的手,从盒子里取出雪弗莱发卡,慢慢地戴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我们没有走开,我们要看我们的父亲母亲相亲相爱的场面已经等了几十年,我们要像小时候不懂大人们为何要相拥相吻,看父亲母亲如何为我们进行情感启蒙。
重阳节是农历九月初九又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八日。
这一天,我们的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回到老家。黄冈县的建制已经不存在了,老刘家垸依旧水光山色地不在乎谁的意志如何。从离开到回来,父亲用了整整五十年,但他仍然记得一切。父亲坐在老十八家的稻场上,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老家的人全在离开几米远的地方注视着他。老刘家垸四周只有一些不太宽的土路,除了拖拉机,好一点的车子都不敢往垸里开,土路两旁的芭茅对钢铁毫无作用,可那些精美绝伦的油漆绝对吃不消。在老十八家里,父亲重新与爷爷当年拼装的那台木布机坐在一起。老十八不用它了,老十八的妻子仍在用它。那个仅从面部已难以分辨性别的女人对我们的父亲说,你伯手艺真好,这台布机到现在还能替我家挣回日常要用的钱。父亲不由得问起回龙山那边的林家大垸,垸里的人抢着介绍,爷爷从前在林老大家织布住过的破屋子,如今正在被人改造成故居,快要对外卖票了。老刘家垸后面的芭茅丛突然像被蟒蛇分开那样咝咝响起来。大家都把目光投过去。一大块蓝得像宝石的东西正在草丛上慢慢浮动。
垸里的小孩一齐嚷道,高级轿车来了。
崭新的别克轿车穿过芭茅,径直驶到老十八家门口。一个孩子叫了声:十一爹!老十一应声走出来。老十八上前接着说他怎么舍得将这么高级的轿车往芭茅丛里开。老十一故意要让我们的父亲听见,大声说,再好的轿车也是人坐的,爱惜它不如爱惜人。紫貂从车里钻出来时,垸里的小孩与女人哄地笑起来,笑了几下又觉得不大合适,一个个捂着嘴走到一旁,扎成堆后仍旧大笑不止。
我们的父亲站在稻场中间,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十一。
老十一一定将先前想好的话忘掉了,愣愣地冲着父亲冒出一句,你是老十吗?
我们的父亲冷笑一声说,你老十一就是变成树丛地里长出来,我也认不错。
父亲招手让我们过来,他对老十一说,这是我的儿子和孙子。
老十一没有话说了,他只好将紫貂介绍给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看了紫貂一眼,我说不了恭维话,你比罗甜差远了。
突然之间我们的父亲大为开心,他要到一世祖昌一的坟墓上看看。除了一些小孩,大人们全都跟着他。小路不停地拐弯抹角,转到一座小山下面,我们的父亲突然停下来,他指着一只土堆问老十八,它是不是婆的坟。老十八摇了摇头后,将我们指向一座矮得几乎看不见的土丘。父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们紧张地盯着他那直立了五十年的双腿,在心里准备着随时同它一道跪下去,匍匐在父亲的婆我们的奶奶的坟前。两个分别穿着耐克与阿迪达斯休闲装的孙子也看出了苗头,他们瞅着自己的裤子连声嘟哝完了完了。就在这时,父亲对我说,你是不是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你想改一改吗,干脆就叫刘家垸好了。我晓得这是父亲难得开的一种玩笑。我没有笑,叫刘家垸也好,叫刘婆墩也好,名字是我的,悲哀却属于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在土丘前的泥地里伫立时,一股旋风正从他的前方刮过。很高的天空上出现一架银色的波音客机,它没有打旋,笔直地朝着南方飞。老十一冷不防叫了一声,老十。我们的父亲怔了怔。老十一没有想日本人的飞机在这儿丢炸弹的往事,在脑子里发霉的是另外一件事,老十,你记不记得那一年闹蝗灾,我们没有要到饭,躲在那片树林里想吊颈?我都将绳子系在脖子上了,是你说,只要活下去总有咸鱼翻身的日子,你还说将来一定要坐那大汉奸坐过的小轿车。我们的父亲望着那片树林,垂在大腿旁的左手在轻轻地颤抖着。他用很小的声音说,告诉我,现在最漂亮的轿车叫什么?一只貂猪儿从土丘旁的洞穴里钻出来,忽闪闪地跑着远离这样的一群人。垸里的孩子们一齐追上去,他们在田野上扑打半天,竟将貂猪儿活捉了。孩子们老远冲着我们的父亲叫大爹,那只貂猪儿也用尖锐的声音嘶叫着。我们的父亲没有让十叔回答,自己对自己说,还是雪弗莱好。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初稿于汉口花桥
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九日修改于武昌东湖
二〇〇六年二月二十日订正于武昌东湖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