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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父亲身体依然健康,就是出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当母亲不舒服了,非得他出门寻药时,便将心情沉重地挂在眼皮上,简直有可能掉下来砸伤自己的脚背。大姐近期回了一趟家,随后便用电话向她那分散在各地的弟妹们如此形容。按照父亲这种年纪的标准,确实还能称为健康。我们能晓得的他身上的主要毛病是血压不稳,每逢要吃降压片,十有八九是在哪儿碰见豪华轿车了。父亲实在不愿看见那些横扫过来的各色轿车,在县城周围,敦厚的农民故意让自己变得又麻木又迟钝,他们挑着沉重的担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公路中央,一点也不替那些喇叭叫破天的轿车着想,就连习惯上见到人就躲,见到车更要躲的猪羊鸡狗们,也开始跟着不在乎这些率先与世界先进文明接轨的庞然大物,以及从庞然大物的玻璃缝里露出半张脸的衣冠楚楚的坐车人。火辣辣的目光在轿车上四溅开来,金属漆的灿烂从眼窝进去时是滚烫的,一到心窝附近就让人凉得发颤。轿车超过路人之际,时常会遭遇一只冷冰冰的屁股,还有屁股上坚实的补丁。有人会扭头对着轿车奸笑一下。在我成长的年代,这种笑老在电影中出现。有一次看阿尔巴尼亚电影,德国纳粹就要杀人了,那个首当其冲的阿尔巴尼亚老人转过身来背对着刽子手说,为了感谢你送我去见上帝,请你亲亲我的屁股吧!我和大人们一起开心地大笑,并冲着挂在露天的银幕响亮地起哄。阿尔巴尼亚老人不仅话说得可笑,眉眼胡须上挂着的轻蔑、嘲讽和不屑,同样让我们感到快乐不已。我的至今仍保持着一点五视力的眼睛是不会出偏差的,我所看到的农民的屁股与阿尔巴尼老人的屁股很不一样。
面对这一点,有时候真有些想不通,一些人怎么还好意思仍将这些早已被宪法确定为公民的人当做臣民。坐着臣民社会的车,走在公民社会的大路上,用工厂倒闭后的电灯去点亮一家家夜总会的霓虹。要是有谁还在乎什么家业的中兴与衰败,除非用累死来了断自己,否则就别想有好下场。
我们的父亲对轿车的敏感如果不硬性说成是与生俱来的,起码也修炼过童子功。 刘醒龙中短篇小说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