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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橡皮底袜子 [日]壶井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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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美祢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若在平常差不多要有孙子了,她却忽然地有了小孩。这当然不是她自己所生的。才过了周岁还不多久,却同双亲死别了,没有去的地方,终于到了美祢的家里来了。这婴孩的母亲顺子最后来到美祢家的时候是在她死的大约半个月之前。她是很豁达的性格,在同美祢讲了她的在外地病死的丈夫丧葬的事情之后,说道:

  “在那边说是没有空袭,真是好呀。我现在也想好好地去做事,因为我也还只有二十三岁呢。这样的包袱我去寄放到什么地方吧。宝宝,你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她这样说了,便把婴孩故意很粗鲁地放到坐着的长沙发椅的角落里去。小孩从鼻子里发出哭声似的声音,向着母亲的膝前想要挨过去的时候,美祢伸出两手去道:

  “妈妈拿出了难问题来了,宝宝。那么这个奶奶来讨了你去吧。”把他抱了起来,那小孩大声地叫着,踢着两只脚不愿意。等到回到母亲的膝上,他又随即笑起来了。美祢想起那一天的事情,很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在顺子或是在美祢,谁都没有想到这两句话的应酬真是会实现的。就是顺子真要出去做事,小孩大概总要寄存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在那时候顺子也不会得要请美祢照管,这美祢也是知道的,因为美祢自己也做着事情。而且美祢尤其明白,顺子即使说还是二十三岁的寡妇,她却决没有把小孩当作累赘看的。因为有亲戚劝她把小孩放开了,自己可以轻身一点,她拒绝了他们的话。可是假如美祢说要领养这孩子,那么顺子很安心地会交付给她也说不定。美祢是被顺子那么地信赖着的。顺子在濒死的床上,据说反复地叫着美祢的名字,说托她照顾那孩子。这话是美祢从顺子的兄弟那里听了来的。她还没有把去应付顺子的信赖的爱情准备好,就匆促地把小孩接受过来了。这乃是所谓没有等待的解决,但是在看了电报,得知顺子的死的时候,美祢也有了这个觉悟了。

  “可不是自杀么?”因为死的太是突然了,觉得有点奇怪,美祢这样地说。

  “我也有这样感觉。”她的丈夫新吉也说。

  “要不是,那说不定是什么交通事故吧?”

  “我也是这么想。”

  “或者说不定会叫我们接受那小宝宝的吧。”

  “唔,我也那么感觉。”

  “若是那么样,就有点为难了。”

  “你是顶要为难吧。”

  “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呀。想要那小宝宝的人虽然据说很有几个,可是顺姑儿无论怎么都不想送到那地方去,前回来的时候也曾说起过的。或者就是那个人出来说想要也是难说哩。”

  “若是那样,那怎么办呢?”

  “可是,只顾自己便利那么地想也有点对不起,还是我去好好地商量一下吧。”

  于是,也并没有什么大商量,就决定接受下来了。虽说是没有等待,却也实在是很自然地担负了下来。小孩也是很稀奇地特别乖觉,背在美祢的背上回来了。

  “他是在怎么想呢?虽是还不能说话,可是脸上好像是有点知道的样子哩。”美祢把悲怜的眼回过去看着小孩说。

  “顺姑儿会生了伤寒死的,……我来背了她那小孩走着,这些事似乎都不像是真会有的似的。背什么小孩,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她说着很稀奇似地看看自己的周身。

  “真的,我也做梦都不想到这样抱了小孩的尿布包裹走着的。可是这也是好的。这个景象不坏呀。你这个样子虽是无论怎么都看不出是作家,可是这是一个很好的姿态呀。女作家背着小孩,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吧。”

  “我也是这样想。这个孩子不知怎地和我们好像很有缘似的。”

  那个小孩便是这么地带了回来了。这时距离寒冷的到来还有点时间,小孩的冬天衣服什么都还没有预备。美祢把新吉的毛线衫解开了,改编为小小的衣服,用了配给的白绒布给做成衬衫。这虽然是相当费事的重难工作,可是在没有生过子女的美祢的心里也引起了微波荡漾似的〔爱的〕感觉来了。

  “以前的觉得可爱只是没有责任的爱情罢了。接受了来养育着,便非有那有责任的爱情不可,可是这在我还没有涌起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那小孩〕是有点可怜的了。”

  美祢说着这样讲道理的话,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说这种话了。她用自己的小衫的一只袖子做成衬袴,毛线衫的一半改编袴子,这样做着的时候,就觉得那小孩是她自己的骨血一样的了。

  “这是只有这身衣服的小鸟儿,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必须从小衫做起才好哩。”美祢不管对谁都是这么地说。这在美祢虽是因为高兴而说的话,但在听话的人有的大概觉得很难受,便有两三个人给那小孩捐集了些各样的旧衣服拢来。美祢原来毫无这样的意思,但是现在要买也买不着东西的时候,无论什么都是很可感谢的。在捐集来的外套背心帽子中间,还有一双运动鞋。这样小的运动鞋在美祢是未曾看见过的。

  “啊,可爱呀!”这运动鞋那么可爱,连她的声音也变成小孩似的可爱了。这说是五文半[1]的长,是里弄小组的女人给拿来的。

  “哥哥上学校去的时候买了一双运动鞋。于是弟弟也无论如何要买,说也不肯听。这大概还是四岁时候的事情吧。那已经差不多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大概是花了五角钱吧。要穿是有着皮鞋,所以这就当作玩具玩罢了。因此虽是旧了,这也还是那么的干净。以后生了小孩,也可以有用,这样想着,就收了起来,可是现在似乎也不大会得生了。--若是拿到农民那里去,这也还可以卖点钱吧,只是总觉得可爱,所以这一件终于不曾放手。”

  这个女人有两个儿子,现在都是中学生了,她这样说着,便把那小小的运动鞋排列在廊下的踏脚石上了。那鞋是很好的。橡皮底里现出一个朝阳的花纹。

  (二)

  小山田家的少年来访问是在收到那小运动鞋的第二天。美祢正在萝卜地里。她穿着绑腿的袴子,头发上包着手巾,正在把选拔掉的萝卜放在一个大筐子里去。美祢所着的橡皮底人造丝面的袜子在后跟方面全都坏了,铜瓣也扣不上去。平常有拖鞋这句话,这就成为拖袜了。这种下地袜在美祢的乡间称作袜鞋。以前的袜鞋只要有一双,就可使用到忘记年月的时候。穿袜鞋的是劳动的人们,美祢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穿了这袜鞋上山或是下地去的。但是美祢穿起这个来,还是最近的近时的事情。她为了防空演习买了这袜子,在战事期间穿过了几回,紧张地跳下防空壕里去。人造丝的下地袜单是这样也就破了。虽是如此,田地里穿也行了,只是泥土不客气地进到袜里来,脚底里觉得痒。因为太不舒服,一只只地脱了下来,正在掸扫着,那小山田家的少年出现来了。他站在门口,着从那边望得见的美祢行了军队式的敬礼。在那俨然的拘谨的态度中间,最著目的是那漂亮的一双橡皮底袜子。这小山田家的少年看去不过只是十五六岁,美祢当初以为是什么地方的出版社的小伙计,问起来才知道是同乡小山田郁子的儿子。小山田郁子同美祢的姊姊是好朋友,现在拿了那姊姊的信来的。美祢读下去的时候,忽然很感到困难了。这是托她把那还是学生的小山田家的少年寄住在她的家里。

  美祢很是为难,连那信里后边的文句也几乎读不下去了。总之先把他叫进到家里去,美祢自己洗了手脚。还是空袭时那么地搁着的太平水桶,水都发红浑浊了。水也觉得很有点冷了。美祢坐在板廊上,重复看了一回来信。信里说若是留住不可能,那么请给寻找公寓,或是别的给想什么办法。这个难题怎么解决呢,美祢叹了一口气,这是刚停战后的一件事情。那时有某报馆关于战后的衣食住的问题,来征求美祢的意见。美祢答说:“只要有一间房屋多余的人家,就须得去考虑利用,只要想想烧了房屋住在壕洞里的情形,那么在家里忍耐着与人家同住,也正是被烧剩下来的人们的义务吧。”这话那时回到美祢的心里来了。小山田的家和美称的姊姊的家都因了神户的空袭被烧掉了。可是被烧了家财的人们所常见的那种顽钝的态度,在姊姊的信里并感觉不到什么。这样就使得美祢很是为难了。不如索性说你是没有被烧,请你假想烧了房屋住在壕洞里,给安放一个人在家里吧,那倒还容易拒绝。大概姊姊也是受了郁子的托,没有办法才写的信也未可知。但是无论怎么说,在大东京的三分之二都成了灰烬的今天,说立刻就可以找到公寓,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美祢走到会客室里去,那小山田家的少年像是寻常小学的学生似的很拘谨地和美祢相见。

  “你母亲好么?”

  “是,托福的。”少年用了纯关西话回答。听说是独养子,在他的嘴边眼边表现出独养子似的柔和的表情。

  “你的母亲我是很熟的,虽然已经有二十年以上没有看见了……”美祢所知道的郁子还是嫁到小山田家去以前的郁子,那还是美祢的少女时代的事情,彼此都住在故乡的村里。美祢由她的姊姊带了,常常往郁子的家里去游玩。郁子结婚的时候的确已经将近三十岁了,把很丰富的头发梳成有点不大时式了的那种厢发,姿容很是美丽,美祢还是记忆着。只有母子同住,做点针线活度日,在郁子那时的情形,原是应当招赘女婿的,不知是什么缘故,却嫁到小山田家去了。于是因了小山田家的介绍,美祢的姊姊也结了婚,两家都住在神户地方。美祢每见到姊姊的时候,总听说起郁子的情形,知道郁子有了相当的财产,很优裕地过着生活。这些一大概都是粒粒辛苦的积贮下来的吧,可是一切全烧掉了,现在据说是回到故乡去了。在那很丰盛的黑发上边大约也已混有些白的了吧。到了那么年纪,只穿着身上所有的衣服,回到也没有家的故乡里去,为了远远离开的独子的住宿的事,想凭那微细的因缘去找靠傍,美祢体谅到做母亲的郁子的这种劳心,也就觉得不好一下子就来拒绝了。

  “那房屋的事,你还在别处找寻着么?”

  “是,可是那总找不到。很对不起来麻烦你了。”少年有点窘似的微笑着。

  “学校是近时入学的么?”

  “不,在四月里入学的。”

  “在那以前是在什么地方呢?”

  “因为勤劳动员,到工场去了。以前住在工场的宿舍里,战事完了,这才又回到学校去,可是这回住所是没有了。”

  “那么,现在是在哪里呢?”

  “在学校的俱乐部里。没有宿所的十五六个人一同住在那里。”

  “那里不能住么?”

  “倒也没有不能住的事,只是以后要冷起来了,在那火气都没有的大房子里,说不定会得冻死,都这么说哩。而且大家在一起,也总是哇哇吵闹的时候多,不能够用功。最初在本乡有伯母的家,我就住在那里,可是那里也因空袭烧掉了,现今回到水户左近的乡下去了。若是水户更是近一点那就好了,但是从那地方到东京,通学到底是不可能的……”

  “可不是么?可是说请你到我这里来吧,现在也还不能这么说。实在因为忽然来了一个亲戚家的小孩,更是人手不足了,没法子照顾你的事了。”美祢到这里才说到了本题,小山田的少年像大人似地连连点头,又说道:

  “不,那是我很明白的。本来也不是想请这边容许寄住,实在因为找不着房子,心想或者这边知道有什么地方,所以来拜托一下,很是对不起的。就是有了房子,吃食方面也由自己办。只是晚上住宿就行了。”

  “那么用的外食券么?”

  “是的。”

  “这样,营养恐要不足吧。不够的部分怎么办呢?”

  “到水户的伯母那里去买去。因为外食券也原来是只有半个月份的。”

  少年露出很著目的白牙齿,笑了起来。美祢看了那天真浪漫地露出的白牙齿,似乎觉得自己肩上的负担更是沉重起来了。他说吃食的事情不必照顾,这意思也可以如此解说,他愿意尽力避免她的麻烦,只希望借给房子就好了,不过这乃是有了年纪的女人的理解法,在对方的少年不见得会有这样的策略吧。总之现在新吉也不在家,且等商量再说,这样说定之后小山田家的少年回去了。在门口穿上橡皮底袜子的时候,他脱去了洋袜,那是灰色的丝织洋袜,像是为了今天特地准备了来的样子,是全新的。

  “神户的家里也把行李稍微疏开了一点么?”

  “不,说是疏开吧,把行李打好搁了那里的时候,就遭了殃,全都烧了。真是好傻的事。”

  可是虽然如此,他的服装倒还相当地整齐。就只是那橡皮底袜子,无论怎么地看去,总是个难民的模样。

  “那样的橡皮底袜子,是给难民的特别配给品么?”美祢笑着这样的问。

  “不,母亲在黑市好容易……”他没有说完,笑了起来。若是在以前,十双皮鞋也可以买了,要用了那么的价钱才可以买到,美祢也曾经听人说过。好容易弄到手一双橡皮底袜子,要给进京求学去的儿子带了去,过着被逼得倒退到这样程度的生活的,现在并不只是小山田一家呀。就是以前用五角钱买的小孩的运动鞋,也可以去换得食粮。美祢望着小山田的脚底下,直到他的影子看不见了为止。

  (三)

  这是晚饭时候。门口的玻璃门很有气势地一下子拉开,就听到哇地发生很大的叫声来。这像是哇地一声叫,也似乎是很快地在说“晚上好!”这时美祢忽然明白了,这乃是水野干夫。

  “水野来了!”新吉捏着筷子跳出去了。美祢也跟着走出去。原来正是他。

  “唷!”水野干夫用了兴奋的声音和姿态,交换地握着新吉和美祢的手,握着摇动着。这是肥而且大的手。引导水野来的高木信一在脱着军队用的皮靴,一面说着什么话,可是给兴奋的水野和新吉的话声所打消混合了,他就走进吃饭间里来。

  “水野君,恭喜恭喜!真是很长久地辛苦了。”在明亮的电灯底下,美祢这样地说了向他寒暄。他是到昨天为止还住在监狱里的。他是一个共产党员,这已是周知的事实,至于到昨天为止被关在监狱里,这倒不是为了曾经触犯了治安维持法,却是为了那因为帮助治安维持法而设立的所谓预防拘禁法这一种麻烦的法律的缘故。这是为了把想要说话的人的话封住而制成的所谓法律。在十几年前,诗人兼作家的高木和新吉等人,同水野一样地被关闭在围着高墙的监狱里,在二人出来的时候,这回是水野差不多交换似的不见了。等到传说着水野的刑期快满,将要出来了,大家等待着的时候,太平洋战事发生,水野便被新设立的预防拘禁法所束缚住了。这些蜘蛛网全都打扫掉了之后,现今水野在十年后才又回来了。像婴孩似的胖的脸,在日本人中间异乎寻常的大的体格,穿着比较地粗的久留米染蓝地白纹的衣服,他的样子很是年青,无论如何不像是过了四十的男人。同他相比,高木和新吉便在额上皱纹里,刻着细细的浮世辛苦的痕迹了。在战事期间,因为是一个平凡的人民的缘故,新吉和美祢所费的心的苦劳真不是一言可尽的。这在水野却是并没有感觉着。

  “水野君,你长的很胖,好像是什么苦劳都没有地那么年青。”美祢这样地一说,他就豪快地哈哈的笑了起来。

  “请你看我们吧。还把这样的苦劳都背了进来了呢。”美祢说了,指着隔壁房间里的那小棉被。小孩已经睡着了。美祢走到厨房里去,捏起厨刀来。用了配给的酒,表示衷心的庆祝。可是酒只有三合,但是就只这一点,也有点醉醺醺了。十年间的话再也说不完。水野和高木都留宿了,谈到很晚。水野看见拿出茶来,便拿茶碗来瞧,拿出碟子,就称赞碟子的颜色。到得美祢铺了棉被,又说这美得很,大为高兴。这并不是什么美丽花样的棉被,只是十年间的狱中生活使得他那么地对于色彩感到饥渴的吧?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最后到美祢的家里来的时候所穿的衣服,美祢至今还是不能忘记。他在结城绸的衣服上面穿着无花纹的绵绸的外衣,在外衣上边是用丝线绣出的家族的纹章。这似乎是上品的讲究服装的样子,一面也有点像庸俗的说书人似的。总之觉得这是和美祢她们的周围很有距离的一种扮装。非得扮成那个样子不可,可以知道水野他们的运动是多么困难了。那时候水野已经同他的妻贵美子离别了。现在水野对于贵美子是怎么地想呢?美祢睡了之后,低声对新吉说道:

  “那么样地回了来,没有自己的家,那才是可怜哩,特别是像水野君曾经有过家庭的人。”

  美祢这样说,记起十年前迎接从监狱里出来的新吉那时的情形。那只是有六张席子和两张席子大的两间房子的家,可是从狭小的独居房出来的新吉很是喜欢,说是宽爽得很了。

  “水野君对于贵美子是怎么地想呢?”美祢很关心的问,但是新吉只简单地答道:

  “不知道呀。”

  第二天早晨,水野在天色还暗的时候就起来,早饭也不吃就回去了。或者替美祢家的米桶担着心也说不定吧。他的住居据说是一起从监狱出来的十几个人同住在一间屋里。美祢送到门口,看见水野在穿橡皮底袜子,出惊说道:

  “啊,那个!”

  美祢以为这是小山田家的少年的。小山田家的少年终于移住到美祢家的会客室里来,从四五天前起渐渐地把行李搬了过来。先搬来了白薯和米这些食粮,随后搬日用品,棉被也是一条条地搬了过来。虽然还没有移居,美祢见了橡皮底袜子,一时突然便与小山田的少年连结起来了。可是这袜子乃是水野穿了来的,他坦然地在结那绳子。

  “这个是,你知道,从监狱里要了来的呀。是作业的人们所穿的劳什子嘛。”

  的确这比小山田少年的橡皮底袜子要大得多。久留米染的衣服与橡皮底袜子,无论怎么看总是配合得很好玩。他大概怕得惊醒还睡着的高木和新吉吧,低声说“再会”就走了。

  第二次来的时候,水野并没穿那久留米染的衣服和外衣了,穿的却是两排扣的上等的西服。像水野那么的大个子,也会找到立刻可以应用的西服,美祢觉得很有点稀奇。

  “怎么样?”水野表示很得意用两手的拇指按着襟口,摆着架子。可是脚底下还仍旧是那橡皮底袜子。

  “就是这个稍为有点儿……”他说着大声地笑了。这比那蓝地白纹的衣服更配合得好玩了。

  “水野君是多少文呢?”

  “十一文半。”

  “呃?”美祢发出怪声来了。借给十一文半的脚穿的皮鞋的确不是随便会有的。在美祢家的鞋箱里也并没有这样的事物。

  “对不住得很,可是没有法子。”但是水野却是并不在乎,他说道:

  “现在东京,你知道,很有怪样子的人走着哩。像我这样,还是要算好的呢。”

  “那自然是这样,可是,--橡皮底袜子虽然还好,这双排扣儿有点儿不行呵!”

  “可不是么。啊,也行吧,哈哈哈!”他晃着身子大声笑了。只在门口办好了事务,他就那么地走回去了,似乎是很忙碌的样子。十一文半的橡皮底袜子“咚咚”略地传出地面上的响声,渐渐地远去了。

  美祢打开了鞋箱。在战时穿破了的人造丝的下地袜的旁边,五文半的运动鞋笑嘻嘻地并排放着。美祢拿了出来,放在手掌上面。这是五文半的下地袜呀。唉,五文半现在也要跑出去的吧,着实的,发出地面上的响着。[2]

  [1]日本旧有的袜子与中国的旧袜相像,用白布与蓝布所做,高仅至足踝,因为穿木屐的缘故,大指与次指之间开叉,后跟也开直缝,穿上后用铜瓣扣住。近代人力车夫,工人农夫多用橡皮底袜子,便于行路,因此亦称下地袜,本篇即以此为名,今改从意译。旧法量袜以文计,原系钱文的意思,谓一文钱的长度,现今约当六分余,五文半约计三寸半。运动鞋有种种不同,这样橡皮底的是普通的一种,与下地袜相似,所以本篇中便说作一起了。

  [2]壶井荣即是《新小说选集》编者壶井繁治的夫人。本文中关于袜子的,注已见前。第一节中“只有这身衣服的小鸟儿”原文云“著切雀”(Kitakiri Suzume),系由有名的童话“舌切雀”(Shitakiri Suzume)转出来的俗语,取其声音相近,今只译其大意罢了。 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周作人译文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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