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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Vita Sexualis [日]森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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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六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住在中国(chugoku,日本地区名)地方一个小诸侯的都会里。后来废藩置县,县厅设在邻藩,这都会忽然就萧条下去了。

  父亲同了爵爷一起住在东京。母亲说,湛已经大起来了,在进学校以前须得学习点东西才好,所以每天早晨教我认字母,或是习字。

  父亲是本藩里的徒士(Kachi,武士之一种),可是也住着有围墙的台门,门前是城壕,对岸是上头的库藏。

  有一天学习终了,母亲正在织布,我说了一声“去玩一会儿来”,就跑了出来。

  近地是一条邸宅街,就是在春天,也不见柳树,也不见樱花。只有在家里的墙上露出鲜红的山茶,米仓旁边有枳壳树抽着嫩绿的芽罢了。

  西邻是空地。在瓦石散乱的中间,有紫云英和地丁花开着。我就动手来摘紫云英。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前日近地的小儿曾经说过,“亏他是个男子还摘什么花,真是可笑”,便赶紧周围回顾了一下,把花舍弃了。幸而谁都没有看见。我茫然地立着。是个清朗的晴天。母亲织布的声音,giton-giton地清楚地可以听见。

  隔着空地是一家姓小原的人家。主人已经死去,住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寡妇。我忽然想到那里去玩,转到前门,便跑了进去。

  脱去草履,把纸障“哗啦”地拉开,跳进去看时,小原的伯母正同一个不知谁家的姑娘一起看书。姑娘穿了一身红衣服,梳着岛田髻。我虽是小孩,却也觉得这姑娘是小家的女子。伯母和姑娘似乎都很出惊的样子,举起头来看我。两个人的脸都是通红的。我虽是小孩,也看出两个人的样子和寻常不同,觉得诧异。看那翻开着的书是很美丽的着色的。

  “伯母,那个,是什么花呀?”

  我径自走到旁边去。姑娘把书翻转,望着伯母的脸只是笑。书的表纸上也着色,看时乃是画着一个很大的女人脸。

  伯母把姑娘翻拢的书夺过来,翻开放在我的面前,指着画中的什么东西,问道:“湛哥,你看这是什么?”

  姑娘更是大声地笑起来了。我张望了一下,见人物的姿势非常复杂,不大看得明白。

  “大约是脚罢?”

  伯母和姑娘一同高声大笑了。可见这并不是脚。我觉得似乎非常受侮辱的样子。

  “伯母,回见!”

  我并不听伯母的劝阻,一直跑出门口来了。

  我还没有判断两个人所看的画是什么的知识。但是,两个人的言语举动觉得非常的奇怪。而且很是不愉快。可是不知为什么缘故,我不敢把这件事去问母亲。

  (二)

  七岁了。

  父亲从东京回来了。我进了学校,这就是本藩的学问所的故址。

  从家里往学校去,要走过门前的城壕西边的栅门。栅门的守望故址还是依旧,有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头儿住在那里。他也有妻,也有儿子。这儿子大约和我同年纪,穿了破衣,无论何时总挂着两管鼻涕。我每走过的时候,他嘴里衔着手指看我。我对他心里感着厌恶和多少恐怖,走了过去。

  有一天走过栅门,每天立在外面的那个小孩不见了。我心想这小孩不知怎么了,正想走过去,这时候从守望故址的家里发出老头儿的声音来。

  “唗,不行,拿这个出去!”

  我忽然停住,向声音的方面看去。老头儿盘了腿坐着,正在编草鞋,因为小孩将要拿擁草的铁锤出来,所以在申斥他。小孩放下铁锤,对着我看。老头儿也对着我看。这是一个浓褐色的多皱纹的脸,鼻弯而高,两颊瘦陷,目光炯炯,眼白里有红或黄的斑点。老头儿对我这样说:

  “少爷,您知道您的父亲和母亲夜里干什么事么?您怕是瞌睡,未必知道罢。哈哈哈。”

  老头儿的笑脸实在是可怕的脸。小孩也跟着皱了脸一起笑。

  我也不回答,逃走似地走过去了。后面,还听见老头儿和小孩的笑声。

  路上走着,想着老头儿所说的话。我知道男女成为夫妇,其间会有小孩出来。但是怎样成功的呢?这可是不知道了,老头儿所说的话似乎是关于这边的事情。我想,在这方面似乎总有什么秘密在那里。

  虽然想要知道秘密,但也并不想照老头儿所说,夜里醒着来监查父亲和母亲的事。我觉得老头儿说那样的话,就是在童心也以为这是profanation(渎神),这是亵渎。这好像叫人用泥足踏进神社的幕内去。因此我也就很憎恶那说这样的话的老头儿。

  以后每过栅门的时候总引起这个思想。但是儿童的意识真是应接不暇地不断地与新事实相接触,所以也不能长久地接续地想着这样的事。回到家里的时候大抵这些事都已忘记了。

  (三)

  十岁了。

  父亲起手教我学一点英文。

  时常说起,或者搬家到东京去也说不定。说着这些的时候,我偷听着,母亲教我不要去告诉别人。父亲因为倘若往东京去,多余的东西不能带去,非选择一下不可。所以常到库藏里去做事。库的底下是米,楼上放着什么箱笼之类。父亲的这种工作,假如有客来时,也就立刻停止。

  我想为什么告诉别人是不好的呢?便去问母亲看。母亲说,因为大家都想到东京去,所以告诉别人是不好的。

  有一天父亲不在家,我走到库楼上去看。有一个箱子盖还开着,各种的东西散乱着。还幼小一点的时候总在壁龛陈列着的甲箱,不知为什么缘故,拉出来放在楼的中央。甲胄这东西,总之在五六年前长州征伐的那时候起,便已信用扫地的了。父亲大约想把它卖给收买旧铁的人完事,所以将从前藏起的甲箱拉了出来放在那里的罢。

  我无意地把甲箱的盖揭开,甲箱的上面放着一本书。翻开看时,这是美丽的着了色的图画,书上所画的男女又有一种异样的姿势。我想这与前几年前在小原伯母家里所见的是同一种类的书。但是现在的知识比当初看见的时候已经大有进步了。所以比当初也更看得明白,据说密该兰智罗(Mchelangelo)的壁画上的人物也用了大胆的远近法所画,但这种画上的人物却与那个不同,另有一种很不合的姿势。在小孩看去,哪里是手,哪里是脚,难怪他不容易辨别。现在,手和脚都看得明白了。而且心里想,向来所想要知道的秘密就是这个了。

  我觉得好玩,翻开几张画来看。不过有一件事不得不在这里声明一下。这就是说,在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人物的举动与人类的欲望有什么关系。淑本好耳(Schopenhauer)曾这样说,人类并不以觉醒的意识去求得子,并不去着手于自己的种之繁殖,于是自然辅之以悦乐,引之以欲望。这个悦乐,这个欲望是自然使人类去谋繁殖的诡谋,饵。不给与这样的饵而于繁殖无妨者,只是下等动物,没有觉醒的意识的生物而已。我当时却一点都不知道,在这画上的这些人的动作里有着这样的饵。我觉得好玩,翻开画来看,只是知道了不曾知道的事情,所以觉得高兴,只是Neugierde(好奇心),只是Wissbegierde(求知心)罢了。这与从小原的伯母那里来讨了看的那岛田髻的姑娘全是用别样的眼光去看的。

  可是在翻看的时候,我生出疑惑来了。这就是身体的某一部分画得特别的巨大。还幼小一点的时候把并不是脚的东西认作脚,本也是难怪的。这种画本来各国都有,但把身体的某部分画得这样大,在世界却是无比,这是日本浮世绘师的新发明了。古时希腊艺术家制作神像,把前额放大,面部下半缩小。额是灵魂所宿的地方,把它放大以示优异,脸的下方是嘴,咀嚼用的上下颚、牙齿,都是下级的部分,所以缩小了。倘若把这边放大,便渐渐地与猴子相像,堪沛耳氏(camper)的面角也就要小起来。还有胸膛与腹相比也特别放大。腹是与齿颚有同样的关系,不必更要说明:呼吸比饮食是更上等的作用。而且古人以为胸膛--详细地说是心脏--并不是血液循环,乃是司精神作用的地方。依照把额与胸放大的同样道理,日本的浮世绘师在画这种画的时候也把身体的某部分特别画得大了。这个意思我在当时却无论如何总不明白。

  中国人所写的有一部名叫《肉蒲团》的不堪的猥亵的书,可是这又是中国人的脾气,在这故事里边要硬拉上善恶的报应。这实在是愚蠢的书,书中说名叫未央生的主人公以为自己身体的某部分似乎稍小,所以等人家小便的时候他便去窥探。我在那时候遇见人在路旁小便,也跑去窥探过。就是在城里也还没有官厕所,谁都在路旁小便。可是谁都是小的,我遂断定画上所画的是不是真实的,好像是自己得了一个大发现了。

  这是我看了那可笑的画以后对于现实世界的观察之一,还有一件有点难写,但为真实的缘故勉强把它写下。我还没有目击过女人身体的某部分。那时候城内并没有什么澡堂。在家里给我洗澡,住在亲戚家里,别人给我洗澡的时候,只有我脱了精光,给我洗的人是穿着衣服的。女人不在路上小便,这倒很有点困穷了。

  在学校里女生是分班教授的,在一起游戏的事情是绝对地没有。倘若讲一句话,立刻要为朋友所嘲弄。女朋友更是没有。亲戚中间虽然有女儿,只在过节或有法事的时候来一趟,也是穿着作客的衣裳,擦了脂粉,规规矩矩地吃过了什么就回去了。并没有熟识的人。只有在家里的后面住着一个在本藩当过小底(Kobito,原文作“小人”)的,有一个女儿和我年纪仿佛,名字叫作阿胜。她头上挽了一个小小的蝴蝶髻,时常到家里来玩,是个脸色很白、两颊丰满的女孩,性质很是驯良。这个女孩,实在很对不起的做了我的试验的对象物了。

  这是梅雨初晴的时候。母亲照例是在织布。闷热的下午,到家里来做针线,在厨房帮忙的老婆子也睡午觉去了。只有母亲的梭声在寂静的家里响着。

  我在里院的库藏前面用丝线缚在蜻蜓的尾上叫它飞着玩耍。满开着花的百日红的树上有蝉飞来叫起来了。望了一下,在很高的地方,不大能够捉住。这时候,阿胜走来了。阿胜因为家里的人睡着午觉,觉得冷静,所以走了出来。

  “我们玩罢。”

  这是她的招呼。我忽然心生一计:“嗯,从那个廊上跳着玩罢。”

  这样说着,我脱了草鞋爬上板廊。阿胜也跟着脱了红纽的雪踏上来。我先赤着脚跳下去在院子里的青苔上,阿胜也跳下了。我又回到廊上,撩起下面的衣服,说道:

  “不是这样跳,衣服缠住了不行。”

  我活泼地跳了下来,再看阿胜,却在那里踌躇不决。

  “喔,你也跳罢。”

  阿胜暂时似乎有点为难的样子,但她本是天真浪漫的驯良的女孩,所以终于也撩起衣服跳下来了。我睁大了眼望着,只有两条白腿连在白的肚子底下,什么都没有。我大为失望,想起用了Opera?glass(看戏用的双眼望远镜)去窥探演着舞曲的女人的股间,只看见织在罗里的金丝的闪烁而失望的绅士的故事,觉得这也还是稚气可掬的话了。

  这一年的秋天的事情。

  我的乡里是盆踊盛行的地方。旧历的盂兰盆(中元)将到来的时候,大家传说今年的盆踊说要被禁止了。但是县厅方面因为外县人的知事说同本地人反对不很好,所以就默许了。

  离开家里二三町(中国半里)的地方就是市街。在那里搭起台来,到了傍晚,跳舞的后场音乐的声音连家里也听得见。

  我问母亲可以去看跳舞么,答说如早点回来去看也可以。我于是就穿了草鞋跑去。

  以前我也曾经去看过好几次。小时候,母亲曾带了我去看。表面上说只是小家的人,但因为都用头巾遮住了脸跳着,所以武士家里的也多去跳舞。其中有男子女装的,也有女子男装的。不戴头巾的人都挂着一种叫“百眼”的面具。西洋举行的Carnival(嘉年华节)是在一月,与这边的节候不同,但人类却自然地想出同样的事物来。在收获时期西洋也另有跳舞,不过那时似乎是不戴假面的。

  大家作成一个圈跳舞着。覆着面来跳舞,站在那里看的人也有。看到有中意的跳手的时候,也可以随时挤到里边去跳。

  我看着跳舞,忽然听见覆面的朋友们的谈话,这似乎是两个相识的男子。

  “昨夜你到爱宕山里去的罢?”

  “不要瞎说。”

  “不,总之是去了罢。”

  这样问答着的中间,另一个男子从旁插嘴道:“在那里,早上去看,会有各样东西掉在地上罢。”

  以后是笑声了。我仿佛觉得是触了污秽的东西的样子,便不再看跳舞,回家来了。

  载一九二八年六月一日、九月十六日上海《北新》第二卷第十四期、第二十一期,署启明译。 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周作人译文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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