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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6年冬。
海滨城市的“圣心”孤儿院内。一大群衣衫单薄的孩子赤脚在楼梯上走来走去,他们身上还穿着好心人寄来的秋装,据说冬装还没到。可是城市的骤然寒冷却不容许大家带着一丝质疑也要把所有人拉回残酷的现实。
而他们的脸上却都洋溢着易满足的笑容,澄澈的眼睛让人看了着实心疼。
然而,有一个人是与他们不同的。她的眸底有经久不散的寒气,她修长的脖子一仰,像高贵的白天鹅,与生俱来的贵气与这里的穷酸格格不入。所以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们都不喜欢她,总觉得她与他们之间有一层隔阂,天生消散不去。
这里的孩子都是没有姓氏的,有的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大家都唤这个女孩子叫桔子。此时此刻,桔子怀中搂着一个小男孩儿。
“卢阿姨,小木头高烧一直不退难道就不能带他去医院看一下么?或者找两粒退烧药给他也好的啊。”桔子扯住一个中年女人的胳膊说道。
这位卢阿姨不耐烦得甩掉了桔子的拉扯,然后阴下脸喝道:“还看医生?感冒发个烧又不是什么大病,反正死不掉,浪费那个钱干吗?!”
“可是小木头才十一岁,你现在不‘浪费’钱给他看病,他要是死了,你得‘浪费’更多钱给他送葬。”桔子直视卢阿姨,周边孩子的聒噪更衬得她与众不同的冷静。
卢阿姨觉得她的目光太过骇人,好似一种逼迫,直逼她的心灵。
“死丫头,你说话能不能好听一点儿!”卢阿姨恼羞成怒一样得扬起手,好像要掌掴桔子一样。
小木头害怕得将头埋在桔子怀中,他紧紧贴着桔子的身体微微发抖。桔子没有躲闪也没有回避,她直盯着卢阿姨,从容不迫。小木头浑身滚烫,桔子心里的担忧油然而生。
四目相对,不一会儿,卢阿姨觉得有些于心不安了。
她转身就走,可是走了不到两步又回头,语气缓和了一些道:“你带他去楚妈妈那里拿些药吧,去医院怪贵的,我们院也没那个闲钱。”
桔子冷然笑了笑。每一年都有所谓的慈善企业或者穿着光鲜亮丽的人来到这里,他们带来的钱都去了哪里?
桔子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拉着小木头离开,径直去找楚妈妈了。
吃完晚饭的时候,楚妈妈拿着一个大筐,里面盛着满满的都是苹果。可是那些苹果因为放得太久外面的皮都皱了。可是那些孩子们看到水果依旧是很激动的样子,纷纷一拥而上,被楚妈妈训斥后,就都排着队等着发了。
发到小木头手上的是一只很小的苹果,还坏了一个大洞。咬掉那一个大洞外,果肉根本就所剩无几了。桔子见况将自己手上的苹果塞给小木头,可是小木头眼睛依旧瞄着楚妈妈手中的筐子。
原来筐子的底部都是一些上好的红富士,粉红粉红的,看上去就很诱人。桔子低声告诉小木头:“那是妈妈们自己吃的。”
小木头抬头看了一下桔子,然后懂事得点了点头,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红富士的方向,悄然咽下口水。
夜间,吃下药的小木头病情越发严重起来,并不见好转。
“来,多喝一些开水,出一身汗就好了。”桔子拿着一杯热开水端到小木头面前道。
小木头声音嘶哑的,听起来便让人心疼。十一岁的男孩儿,却出落得瘦瘦小小。普通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里,都是宠着惯着养身体的。但是在孤儿院内,他们都是没人要的人,只求温饱,有的时候这一点也满足不了。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等着被好心人家收养。
“桔子姐姐,我想吃苹果。”小木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桔子愣了愣,她明白小木头所说的想吃的苹果是筐底的。
“小木头乖,我——”
“桔子姐姐,我想吃苹果。”又一句喃喃的重复。小木头烧得满面通红。其实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人都会变得很卑微,就算是愿望,也是很卑微的,对于一般人来说,不值一提的。可是人在极度脆弱的情况下就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小小愿望了。
“小木头乖,我去帮你想办法。”桔子柔声说道。她实在不忍拒绝小木头这个要求。
她刚进这个地方的时候,不哭也不闹。自小她就比同龄女孩儿成熟,因为她没有生长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母亲离去后,她沦落到这里,俯瞰一切,也不屑一顾。所有的小孩儿都有自己特定的玩伴,谁也不愿意去搭理这么一个高傲的女孩子。只有小木头喜欢黏着她,说这个姐姐好漂亮。
桔子是漂亮,不沾染这个尘世间一丝泥泞的漂亮,有雨后的清新。
身上还有一个烂苹果,是自己的那一个。桔子蹑手蹑脚得跑进楚妈妈的房内,看见还有好几个红富士苹果放在桌子上。
楚妈妈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桔子颤抖的手伸过去。当她成功得将自己的烂苹果与其中一个好苹果换了个个儿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也是她最后一次做这种事。桔子在心底安慰自己道:这不是偷,这不是偷,这只是权益之计。
谁料,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身后的一只手抓住她。
桔子回头,黑暗中看清楚是楚妈妈的脸。
“哎哟,是谁整天摆着一副小姐的架子,现在却在这里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楚妈妈尖酸刻薄的嗓音传来,一句一句叠加,瞬间提高八度。
桔子的自尊心在楚妈妈难听的揶揄下彻底瓦解。
“我没有偷——”
话还没有说完,“啪”的一记耳光扇在桔子脸上。
屋内万籁俱寂,一轮明月照着这个凄苦的人间。
桔子站在门外,时不时用嘴在手掌心哈气,然后左右手反复搓,最后揉在脸颊上。
这是一个严寒之夜,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小木头高烧不退,桔子被罚站在门口一夜。
二)
灯红酒绿的夜总会门口停着很多辆名车。
桔子站在门口踌躇了很久,就像那一夜她偷偷去给小木头换苹果一样。她在内心劝说了自己很久。而这次,会比那一次还要久。
来来往往的客人都带着好奇的眼光瞧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儿站在门口却不进去。
“来面试的么?”楼梯口走下来一个穿白衬衫戴领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上还别着对讲机的年轻男子。
“恩。”桔子朝年轻男人点点头。
在这里,没有人关心你的出身,你的学历,你的一切信息。男人径直把桔子带到三楼一处办公室内。里面的主管问了一下桔子的年纪。
“你多大?”
“十七岁。”
“还没成年?”主管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桔子站着没有说话。没有这个年纪小女孩该有的慌乱,却有着这个年纪小女孩有的青涩。落落大方的,她只是静静候着主管的下一句话。
“先做着吧,很多客人都喜欢你这种的——”顿了顿,他又接着说:“学生妹。”
轻描淡写的这三个字冲击着桔子的内心。她不想承认是自己堕落了,可是她确实需要钱。她不忍心再看着小木头隐忍难过的模样,她想照顾好他,可是她没有能力。
如果有一天,她强大起来了。她会把全宇宙最好的东西都赠与给他。桔子默默地想着。
主管丢给桔子一套粉色的曳地礼服裙,还未来得及细化妆,就带着桔子去往一个包厢。桔子裹在身上的礼服裙稍显大,她一边用手捂着胸口一边略显不安得走在队伍里。
整个大包都显得富丽堂皇,比桔子自小看过的很多地方都豪华。鹅黄色的真皮沙发,泛着透明光泽的水晶杯,以及地上铺的纯羊毛地毯。
坐在沙发上的几个男孩儿模样看上去太年轻,应该和桔子差不多大。
坐在中间的男孩儿一脸的戏谑,他眯着眼睛逐一扫视站在他面前的美女们。目光停留在桔子身上时,他笑了笑,然后翘起二郎腿,后仰在沙发上。
小小的年纪,即便装得再像,那稚嫩的架子骨也撑不起大爷的排场。可是这些个一看便知是纨绔子弟的男孩儿却硬要装。
桔子被盯得极不舒服,从头至尾就是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她突然有些后悔来这个地方赚钱了。可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
“好,就她了。”男孩儿大腿一拍,“钦点”了桔子陪。
“让她坐我旁边吧。”又一个男孩儿开口说道。
桔子惊得抬头,说这话的是坐在最边上的男孩儿。可他并没有瞧桔子一眼,只是低头从果盘里了拿了一块西瓜吃。
坐在中间的男孩儿愣了愣,随后又哈哈大笑道:“咱不愧是兄弟,看女孩儿的眼光都一样。既然郑慕白你喜欢,那就留给你了。”
慕白。其往也如慕,白驹而过隙。桔子只是在人群里多看了那个叫慕白的男孩儿一眼,就觉得他跟他们都不一样。
郑慕白闭着眼睛斜倚在沙发上睡觉,他身边的其他人纷纷搂着小姐寻欢作乐。桔子不敢叫醒他,便一个人无趣得盯着屏幕,听着耳边的那些男男女女打情骂俏。
桔子就这么僵硬得坐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后来,坐在中间的男孩儿提议玩游戏。游戏的规则是转酒瓶儿,转到谁谁脱一层衣服,不脱就罚三杯酒。
桔子强装起笑意看着他们玩,谁知道那么倒霉,酒瓶儿第一次停下的方向直指向她。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尤其是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孩儿。他带着邪邪的笑,不怀好意得望着桔子道:“脱啊脱啊。”
虽说是冬日,可是暖气开得很足的包厢内,桔子仅仅穿着一套紧身的礼服裙。
“不脱就喝酒。”男孩儿不给桔子自我解围的余地。
桔子望着他们统一的口径,感觉天旋地转的。她咬着牙,周边所有的人都模糊成一张面孔。带着嘲讽和看好戏的面孔。
包厢内的公主已经眼疾手快得倒好了三杯酒水。洋酒兑红茶,可是桔子不甚酒力。
“我来吧。”身边的人陡然拿起酒杯,一仰而尽。
桔子有些震惊得望向郑慕白。他依旧面无表情,放下酒杯后,他作势搂了搂桔子的腰,动作轻柔。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占过桔子便宜,还一度帮桔子挡酒。
“会玩骰子吗?”郑慕白突然开口问。
桔子摇了摇头。
“那就比大小吧。大于三就是大,小于三就是小,三也是小。你来摇,我来猜。我输了喝酒,你输了就喝红茶吧。”郑慕白淡淡说道。
一个晚上的时间在觥筹交错的映衬下很快推移到了十二点多。
桔子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小费,三百块。她捏着钱,突然百感交集,就这么红了眼眶。这几个纨绔子弟一边搂着小姐一边打着酒嗝走出大门。
桔子目送着郑慕白去开车,然后将车倒回正轨。
她内心突然翻滚来的情绪涌上心头。桔子跑过去,猛敲郑慕白的车窗。
郑慕白摇下车窗,问道:“怎么了?”
桔子突然怔住,半晌,她望着郑慕白稍稍皱起的眉头,才发觉自己的举止有多不妥。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如果遇到其他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桔子吞咽了许久,还是完整得将自己的谢意表达出来。
郑慕白有些不耐烦得看着桔子。他只是不喜欢这些花天酒地的应酬,更不喜欢那些胭脂俗粉的环绕。并不是刻意得作柳下惠状,去刻意得维护这个女孩子。如果非得说出他帮她解围的理由,那就是这个女孩子眉间的一种凛冽,那种傲气衬得她天生就不属于声色犬马的场所。
“没事。”简短的两个字的回复。
郑慕白瞄了一眼后面吐得七晕八素的他的朋友,不由又皱起了眉头。
“以后就算缺钱也不要来这样的地方,不适合你。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时间久了,你这个人的本质就会变了。“说完这些话,郑慕白摇上了车窗。
桔子站在北风中,四肢冻得僵硬,心底却暖暖的。
那是来自——一个陌生人的温暖。
三)
薛绍时抱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态坐在沙发上,在他的身边,他的Boss一边猛敲桌面一边对着电话唾沫横飞得讲述一个策划方案。
终于,老板放下电话,用一种打量的眼神从头至脚看了薛绍时一遍。随后,他的眼底弥散出笑意,“小薛刚来不久吧,对我们《logo》所提供的工作环境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薛绍时拘谨得回道。他的手心已经被他掐出了汗。
“那把合同签了吧,你的试用期已经满了,刚才我听Vear说你的工作能力还行。你就留在我们《logo》做正式编辑吧。”老板表情严肃得把一份合同推到他面前。
三张薄薄的纸,密密麻麻得署了一堆协议。薛绍时看得头晕脑胀,他本想一条一条看仔细,却在夹缝中看到老板阴晴不定的脸。
于是,他迅速拿起笔在合同的最后一夜上签了字。
走出老板办公室的门,薛绍时深深呼了一口气。
坐定自己的办公桌前,薛绍时发现桌子上有一个包装很精致的小蛋糕。他抬头,发现每一个同事的桌子上都有一个相同包装的小蛋糕。
今天谁生日?还是公司有什么喜事?
正郁闷着,薛绍时听到背后传来银铃般愉悦的笑声。是她?
Alice正坐在他背后离他不远的一处地方向他招手。薛绍时立刻明白过来,他不悦得蹙起眉头。Alice却笑得更欢了,还朝薛绍时扮了一个鬼脸。
薛绍时快步走过去,沉下脸问她:“你来干什么?”
“寒假来这家公司实习啊,我让妈帮我找进来的。” Alice口中的妈自然是薛绍时的母亲。
“那这是什么?”薛绍时指着桌子上的蛋糕继续劈头问。
“蛋糕啊,我来实习,想跟同事搞好关系不行么?薛绍时,你怎么老是对我这副鬼态度,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 Alice终于憋不住了,她的唇角从上扬变成下撇,露出委屈的姿态。
薛绍时还想说什么,被一边看不下去的女同事拉走:“好啦好啦。”
薛绍时坐回位置上,将蛋糕丢进桌下的垃圾桶内,动作幅度极大,惹得全办公室的人面面相觑。
Alice的睫毛一低,豆大的泪珠就这么滚落下来。
薛绍时的手机震动起来,发出“呲呲”刺耳的声音。
四)
天气微晴。暖暖的阳光照射在人身上格外舒适。光线折射过玻璃窗,打了个侧影,偷溜到刚睡醒的孩子们身上。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院长一大早就喊醒了所有的孩子,发给他们新衣服穿。其实说是新衣服,也不过是那些好心人淘汰下来不穿的捐来的衣服罢了,只是对于孤儿院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件。
所有的孩子一起站在孤儿院最大的一块空地上。那儿早就布置得一尘不染,准备迎接贵宾。据说这位贵宾是大企业家,也是大慈善家,可是慈善家的善款发放与对孩子们的笑脸永远都是存活于无数记者的闪光灯下的。
——“咔嚓咔嚓”
——“郑先生,请您看这边。”
记者的闪光灯下,孤儿们很好很幸福,有学上有东西吃有衣服穿。独不见站在人群后的桔子讽刺一笑。
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本就不属于这个被圈养的囚牢。
“作为一名企业的最高管理层人员,我代表我们企业捐赠给‘圣心’孤儿院一百万人民币。我希望这些祖国的花朵们儿能够都茁壮成长,明日成为祖国的栋梁!”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站在台上趾高气昂得说着。
台下便“啪啪啪”得响起一片掌声。伴随着“啪啪啪”的还有各路来的记者举起相机“咔咔咔”的声音。
桔子实在看不下去这样虚伪的嘴脸。她轻轻地离开了空地上。转过一个角,意外得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比她高很多,且胸膛厚实。
桔子抬起头一看,惊讶得“啊”了一声。这不是那晚救她于水深火热中的男生么?他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郑慕白。
男生突兀地伸手捂住了桔子的嘴巴。他另一只手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其实就算他不捂住桔子的嘴巴,桔子也不会喋喋不休,她只是惊讶于与他的重逢。
桔子以为,她和他只是萍水相逢,再也没有遇见的可能了。
“我受不了我爸的啰里八嗦,所以找个清静的地儿歇一会儿。”郑慕白抬头看着桔子的正前方,桔子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目光很空洞的样子。
“那个给我们院捐款在台上发表演讲的是你爸?”微微怔了怔,桔子有些促狭地说道:“我没想到会再遇到你,挺惊讶的。不过你别跟别人说我在那里工作的事情,谁都不能说,要是被院长和楚妈妈她们知道,我会被赶出来的——”
“我去跟谁说?”郑慕白微微笑了笑,看着桔子的双眸格外真诚。
“我去那里也是有原因的——”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桔子局促不安得低头搅着衣服的下摆。桔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解释那么多,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知道。”郑慕白又笑了笑,恬淡得很。
桔子看他对自己笑了两遍,心底仿佛开了一朵圣洁的玉兰花。他的态度比那晚还要好很多。
“你怎么知道的?”桔子反问。其实是没话找话说。无意识里想跟他多说说话。
“你的气质,跟夜店里的那些胭脂俗粉不同。不过,我也没想到你是孤儿院的。但是你的气质又不像过惯了穷苦日子的人,所以我怀疑你是家道中落了,所以来这里的?”郑慕白的语气带着些许玩笑的意味。
一语道痛桔子的心。谨慎的姿态固守成习,却在这一刻轻易拂去万象气息。
“我——”桔子张口想说什么,埋在喉咙口里的酸涩差一些汹涌而出。怎么可以跟仅仅两次的人说这些。
桔子突然觉醒,她的这种心态好像是一种依赖。可是对喜欢的人才有依赖不是么?这样的喜欢太突然,郑慕白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偶遇的陌生人。
路人甲又怎么可以携手天涯。
“想说什么?”郑慕白歪了歪嘴角问。
“没——没什么。”太过刻意地掩饰自己的内心,桔子觉得从小锻炼出的处事不惊在这一刻恍然决堤。
身份悬殊太大,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悲剧,那不如不让自己动心好了。就当少女怀春。
“桔子,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准备一下,一会儿你代表我们院的孩子们上台感谢郑先生,你举止比较得体。”身后,楚妈妈尖锐的嗓音划破这一刻的宁静。
在楚妈妈见到郑慕白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变成了一副极其谄媚的嘴脸。
桔子厌恶得扫了扫眉,却还是顺从得走了回去。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所以望不到在她身后,一道目光比这条路漫长。桔子,桔子?真是一个有趣的名字。
五)
桔子第三次见到郑慕白的时候,不得不相信是命中注定。
她背着楚妈妈她们偷偷来到一家西餐厅打工,却在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就看到格外熟悉的身影。
桔子将工作服的衣领一直往上拉,直到露出肚脐。一旁走来走去的其他服务生看着桔子,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桔子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内心纠结了半天,桔子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露出一个标准礼仪式的微笑。
“先生,请问要点一些什么?”
桔子问的是坐在郑慕白对面的男生。她的语气轻柔,手掌心里却揉着汗。她在等待男生翻阅点菜单时,偷偷瞄了眼郑慕白。却没料到郑慕白居然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郑慕白突然笑了笑,像是一种了然于心。而桔子却觉得尴尬无比。郑慕白的笑容与小木头一样纯真。只是小木头是那种透明无杂质的孩子气,郑慕白就像一个顽童。那天,她站在台上发表感言,平时落落大方的她却在触到人群中他的眼睛时,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语无伦次,以至于台下的院长和楚妈妈她们脸色都变得很难看,结束后自然是骂了她一通。
“两份腰果色拉,你记下了吗?喂喂,我说三遍了——”
桔子猝然抬起头,发现点单的男生面上已经有怒色。她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新来的,所以——”
——“别跟人家服务生发火了,瞧你那样子。”
他再一次帮她解围。桔子用感谢的眼神望向郑慕白。郑慕白颔首笑了笑。
“好小子,什么时候看你帮一个服务生说过话?你们俩认识吧,还在我面前作戏。”男生想了想,便促狭得笑起来。
“在我面前眉来眼去的,行啊你,小子——”男生隔着桌子捶了郑慕白肩膀一下。原来郑慕白与桔子的对视全部落入了男生的眼中。
“我——”
“你先说——”
俗套又幼齿的异口同声。桔子顿时低下头,不再说话。郑慕白显然没料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也呜咽着想跳出这个话题。
气氛真的尴尬到了极致。而且不止桔子一个人尴尬。
没想到点单的男生却“哈哈哈”大笑起来。他单手挑起桔子的下颚,将桔子的脸转向自己,然后眼睛眯了眯。
“这小妞还不错,哪里认识的?”男生问郑慕白。
桔子突然有些慌了,她看了郑慕白一眼。她很害怕郑慕白说是在夜店,因为她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桔子匆忙地拿起单子就回头准备离开去吧台,像是逃难一样。
离开的时候,她分明听到郑慕白淡淡地回应他朋友的问题:“以前一个朋友的生日会上认识的,她妈妈是服装设计师。”
“哪个朋友?她妈妈又是哪位服装设计师?我认识吗?”
“是——”
桔子没料到郑慕白居然会这么介绍她,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是也完美地帮她圆了场。接下来的话桔子就听不到了。她自吧台取了色拉返回到桌前的时候,那名男生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原来你是司徒楚的女儿,怪不得一身子的灵气。想不到司徒楚都有女儿了。你啊,别跟你妈闹脾气了,你妈这些年混得也不容易,早些回家啊。待在这里做服务生有什么好的。”男生一番话语说得极为诚恳。桔子看得到他眼底一片澄澈。可是他这一番话说得老气横秋却又没头没脑,桔子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接。
桔子看郑慕白,郑慕白却低头不看她。
桔子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啊,我也觉得不怎么好,我过几天就回去。”顺着他的话接,应该不会错的。
“这就是啦,对了,今晚田川路的车道被我们包了,你去不去看我们飙车?慕白还没有决定带哪个妹妹,干脆就你啦。”男生朝桔子暧昧地眨眨眼。
“这个不行。”还没等桔子表态,郑慕白倒是一腔否定掉。
“为什么不行?陆淑妤都去了。”男生不满。
“行。”桔子突然应道。
“你看,就你小气,人家妹妹都说行了。”男生乐呵呵地笑了。
郑慕白蹙起眉头,凝视了桔子好一会儿,表情开始变得高深莫测。他垂下眼睑,桔子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其实从一开始,桔子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替她解围,为什么在言语鼎沸中突然沉默,又是为什么时而看着她微笑,时而冷漠地如同路人一般。其实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呢?也就是路人吧。
这么想来,桔子不能不心酸。
六)
桔子在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孤儿院。可是这次,她居然不管不顾地来到了田川路。远远的,晚餐时候点餐的男生就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然后带她入场。
没有人特别地注意桔子。可是桔子却被这样的场景深深吸引住了。
眼前是弯曲的柏油车道,车道两边都是葱郁的树木。根本望不见底。而男生带她走过去的一大片空地上停着数十辆由名贵的跑车限制改装而成的赛车。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吧?”男生笑着问桔子。
“恩。”桔子诚实地点头。
“没事,哥罩你。其实要不是哥有御用车妹,哥就用你。又漂亮又水灵,跟那些俗货不是一个档次的。只是慕白的人,我就不碰了,哈哈。”男生又大笑。
桔子尴尬地笑了笑,却在听到“慕白的人”这四个关键字上,心情莫名好很多。
“看,慕白在那里,你过去吧。”男生指着不远处正在检查车子性能的人说道。
桔子来到郑慕白面前,看到郑慕白穿着赛车服,有些紧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郑慕白忽然抬起头,淡漠地开口:“你来啦,这里有车妹的衣服,你换上吧。”说完就又低下头去了。
桔子对他的冷漠有些不能适应。她“哦”了一声便钻进车子里。过了一会儿,桔子便拿着那薄如蝉翼的衣服出来对郑慕白说:“这衣服都是洞,怎么穿啊?”
“是你自己要来的,觉得不喜欢,现在退出还来得及。”郑慕白依旧面无表情,他叉着腰,眼底的情绪看不真切。
桔子抿了抿下唇,拿着衣服回到了车子里。在车子里捣鼓了一阵儿后,桔子才红着脸扭扭捏捏地出了车子。
“那个,那个,我换好了。”桔子还是很不习惯。她用手试图去遮挡那些裸露的肌肤,可是越遮挡动作越是可笑。
不远处传来男生的口哨与调笑声。桔子也从郑慕白的眼底读出惊艳。可是只是一瞬,郑慕白咳嗽了几下,然后撇过头去,再转过来看桔子时,眼底已经恢复成了一汪平静的水。
比赛开始。
车道只有三条,所以每三辆车为一组,实行淘汰制,分多组进行比赛,直至最后选出冠军。郑慕白被分在第一组。不知道为什么,在主持人宣布郑慕白的场次时,所有人都一齐欢呼。大家尤其是围观的女孩子,脸上都露出兴奋异常的表情。
“喂,如果我们赢了,你就当我哥。”上来一名长相颇精致的女生叫嚣道。
郑慕白蹙了蹙眉头,然后无奈地摊手笑了笑:“没那可能。”
“你是说我们赢了没可能,还是你当我哥没可能?”女生不依不饶。
“都没可能。陆淑妤,你省省力气吧。”郑慕白不屑的神情表现在脸上。
陆淑妤?名字有些熟悉。桔子在一旁细细回忆,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的出处。是在西餐厅的时候,邀请自己来的那个男生口中说过的名字。
桔子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只是僵硬在原地,默默看着这一幕。
“郑慕白,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得瑟很了,会笑掉下巴的。”陆淑妤旁边的男生瞪着眼睛,撂下这样一句狠话。
郑慕白唇角一扬,讽刺一笑。随后他转过身,搂着桔子的腰,强有力的手臂将桔子搂上车的副驾驶座位。
不远处忽明忽灭的灯火,看不真切所有人膨胀的面容。
郑慕白只是提醒桔子系好安全带,然后便全盘飙速。桔子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就听见耳畔的风呼啸而去。眼前是疾驰去的黑暗,什么都是模糊的。
桔子莫名的害怕。她抓紧车门的把手。深怕这风将她甩出去。
突然,赛车以一种突兀的姿态停下了运动。猛烈的撞击,火花四溅,以及尖锐的刹车声,都在极短的一瞬间。短得来不及让桔子反应。
“怎么了?”桔子憋着一口气,微微喘促之后问郑慕白。
郑慕白掀开头盔,跳出车子。他只俯身看了看,便用脚狠狠地踹了车门一下。
“我们被算计了,你看看这地上是什么?”
桔子走下车,待眼球稍稍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她看到他们这一条跑到洒满了玻璃的碎渣,应该是车轮被划破了。满地的碎渣倒是反射出了亮光,也格外讽刺。
“那我们该怎么办?”桔子抬起头来问郑慕白。
郑慕白将头盔摔进车里,也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随后他才说:“这场比赛是他们耍诈,我是不会承认结果的。”
紧接着,他又拿出手机,可是往四周照了照,一格信号都没有。郑慕白紧抓手机的手青筋暴跳,桔子突然有些害怕。她害怕他会把手机也摔了。
“你先别着急,我们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桔子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软一些。
“现在没有其他办法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将车子往前推吧,推到前方有信号的地方再打电话让修车队过来吧。”郑慕白顿了顿,说道。
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而不是提议。桔子唯有执行。
郑慕白和桔子推着车缓缓往前移动。速度很慢,路程很遥远。人却会慢慢消耗体力直至虚脱。
不一会儿,桔子便累得直流汗。她时不时用右手轻撩发丝,然后拭汗。
郑慕白不忘调侃她道:“你穿这么清凉还热?要不要咱俩换换?”
桔子瞥了一眼他那密不透风的赛车服摇了摇头,转而笑靥如花:“我想象不出你穿我这衣服时的样子。”
郑慕白打量了桔子一眼,随后也笑了。刚才的愤慨烟消云散。
——“哎,你们经常这样吗?”
——“经常什么?”
——“恩,赛车,然后被暗算。”
——“赛车经常,被暗算很少。敢暗算我的人更少了。除非不想混了。”
说这句话时,郑慕白眼底闪过一丝狠色,不过只是一闪而过。
——“这些东西都不适合你,我不想你来,但是我没想到你会答应。”
——“为什么不想我来?”
——“恩,需要理由吗?”
也许在人群中第一次见到她,就读懂了她压抑在内心的惊慌。也许后来又一次次见她,又读懂了她的不情愿与无可奈何。觉得她不该属于这些肮脏的生存规则里,就是想救她脱离这种水深火热,没有理由。
接下来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聊天,打发时间而已。突然,桔子“啊”地叫了一声。她缩回手,条件反射般立在原地望向自己的脚底。
郑慕白顿时蹲下来,他凑近才看到。桔子穿的鞋子质量极差,鞋底已经被磨穿,而碎渣刺进了肉里,鲜红的血就这么咕隆咕隆往外冒。他没有犹豫,脱下了桔子的鞋子,然后用手拔下了那些看得见的碎渣,随后又从车子里拖出一个有些陈旧的医疗箱,打开箱子拿出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在她的脚上。
“上来。”郑慕白俯下身子。
“什么?”桔子还没来得及从他熟练的包扎动作中反应过来,她不明白郑慕白的意思。
“到我背上来。”郑慕白的腰弯得更低了。他的嗓子哑哑的。
“你——”桔子想说什么,可是又说不出口。
“别再废话了,快上来。夜色这么黑,我只拔了一些可以看得清楚的碎玻璃渣,也许还有一些很细小的碎渣我没看见,现在帮你包扎了伤口也只是防止感染和止血,你伏到我背上来不要乱动,我背你往前走,然后叫救护车。”郑慕白有些不耐烦了。
桔子双手环绕上郑慕白的脖子,整个人的重心转移到郑慕白的背上。
“那车子怎么办?”桔子看到还瘫痪在车道上的跑车问道。
“你这个人比车子重要。”郑慕白癫了癫,稳住了桔子,随后快步往前走。一步一步,都走得很沉稳。
你这个人比车子重要。桔子只记得了这句话。她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说话。
为了省力气,郑慕白也没怎么开口说话,只是偶尔寻问桔子疼不疼。每一句开口的询问,都是略带关心的语气。桔子沉着气说不疼不疼。
桔子想不到郑慕白这个看起来瘦瘦高高的富家子弟居然这么有力气。年轻的躯体已经是几近成年的男人的模型,也是他可以给得了桔子的安全感。
不知道走了多久,暮霭从低低的云层里穿透进来。两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暖和的气象。
“冷吗?”郑慕白突然开口。
“恩?不冷。”桔子说着,身体更加贴紧了郑慕白,他的身体一直带着燃烧着的热度,她靠紧着,像抱着一个火炉,又怎么会冷。
不知不觉,路已到尽头。高高低低,盘龙交错的村野特有的电线杆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已经有了人家。
郑慕白终于打通了电话,先是救护车,后是4S店。
看到救护车来,郑慕白把她背上了担架便要转身离开。
“你去哪里?”桔子急切地问。
“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回头去医院看你。”郑慕白居然挤出了一个微笑。那个微笑看上去那么疲倦。
桔子知道,背了她一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她那么冰雪聪明,怎么会猜不到他要去哪里。
“我真的没什么事的,我不去医院,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去找他们好不好?”这一刻,桔子只是很害怕他离开她。
郑慕白没有再说话,他径直关上了救护车的车门。对桔子挥了挥手。
桔子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聚焦成一个墨色的点。路走到分叉,他疲倦地蹲下来的姿势才彻底消失在桔子的眼中。 女王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