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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兄弟连心

天地会 浪翻云 12731 2021-04-06 0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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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镇东门边的道路旁,有一间小小的酒铺。

  铺子非常简陋,几根木柱子上面搭着两三层晒干的茅草遮风挡雨,门上挂块布帘,插了一面写着“酒”字的小旗,仅此而已。

  酒铺里卖的是九镇当地特产的一种土烧酒,叫作“朝天吼”。

  朝天吼酿法简单,价格极为便宜,镇上稍微有点闲钱的人家都不会喝。但在这条直通往州府的官道上,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基本都是些出劳力卖苦命的贩夫走卒,本来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一路上累死累活地拖着东西刚刚进城,正是满身大汗情绪松懈的时候,突然闻到酒香,难免忍不住掏出几文散钱买碗酒解解乏。再加上老板高老七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卖酒分量足不掺水。所以,这间铺子虽然开在城门边,但不知不觉间,生意一做就是二十多年,老板高老七全家人也就靠着这间小小的酒铺活了下来。

  这二十多年来,无论刮风下雨,除了过年那几天歇业之外,高老七没有一天不是勤勤恳恳地坐在店子门口迎客。

  可是,今天,坐在店门外的却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高壮,一个名如其人,壮硕敦实,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

  高老七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懂事之后,高壮就很少来这个酒铺里面,更是从来不曾帮自己父亲卖过酒。

  他嫌丢人。

  在镇上一起长大的这些朋友当中,高壮家是最穷的,陈骖家顿顿有肉吃,宁爽文就不用说了,有一个好哥哥,从小就跟着哥哥走南闯北吃香的喝辣的,他更是没法比;而其他的孩子,哪怕过得不算太好,至少逢年过节总会穿上一套新衣裳,拿着一个新玩具。

  可是高壮家,除了朝天吼猛烈而刺鼻的劣质酒味之外,什么都没有。这些年来,在高壮的心底,他一直都有些恨自己的父亲,恨他没有用。

  所以,他才会不听父亲的劝告,在十五岁那年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宁中大哥一起闯了江湖。

  从此之后,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就越发冷漠,两人之间除了争吵打骂,高壮甚至连一声“爹”都不愿意再喊。

  昨天晚上也是一样,他也是在父亲的破口大骂声中,狠狠一脚踢翻了家里的酒缸,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穷人的孩子也早懂事。

  懂人事!

  在其他孩子都还真的只是个孩子的时候,高壮就已经做了男人,有了相好。

  关于他和下街徐寡妇之间的闲言碎语,在九镇其实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就连徐寡妇自己都曾经劝过高壮,说他还年轻,没有成家,不想坏了他的名声。

  可是,高壮完全无所谓。

  高老七一辈子没干过坏事,人人都说是个好人,一辈子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而高壮拜的龙头大哥宁中,心狠手辣出了名,堪称声名狼藉,可走在镇子上,哪个人不是点头哈腰地喊一声“中哥”?就连那位官老爷不也要和中哥推杯换盏,时不时喝上一顿吗?

  名声一点都不重要,这个世道,重要的是够狠,够狠了才能有钱有势,有了钱有了势,也就什么都有了。

  更何况,高壮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试过女人的滋味之后,又哪里还能忍得住?

  徐寡妇一把年纪了却偏生有着一身少女般细嫩的风骚肉,每次,高壮总喜欢一边听着她骚到骨子里的叫声,一边在她白洁如玉的身子上掐出一串串的瘀青。往常,不管在做什么,只要一想到徐寡妇在床上的那个骚样子,高壮就会觉得自己小腹里有股火苗“轰”的一下蹿了上来。

  但是现在,当高壮再次想到徐寡妇的时候,他的心中,却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悔。

  如果昨晚,他不去徐寡妇那里,而是待在自己家。

  如果城里的厮杀声刚刚响起时,他听从了徐寡妇的建议回家去看看,而不是充耳不闻地趴在徐寡妇身上翻云覆雨,那么,高老七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是不是就能够救回这个辛苦了一辈子,没有给他买过新衣服,却更没有给自己买过新衣服,一门心思就想着攒钱帮他取个正经媳妇的可怜人?

  高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后悔过去混江湖,整天东奔西跑地瞎忙,把高老七一个人丢在家里。

  高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遗憾自己陪朋友大醉,陪徐寡妇微醺,却从来没有陪高老七喝过一杯。

  高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晰地发现,原来在自己的心底,居然是那样深刻地爱着高老七,眷念着高老七,依靠着高老七。高壮甚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要杀人,杀死所有这些衣着破烂、肮脏卑贱的流民!

  昨晚,他的父亲高老七,就是被这些狗杂种活生生地用竹签捅死在了自家的酒缸里!

  当心中的仇恨、愤怒、愧疚再也克制不住的时候,高壮猛地站起身来,端起碗一口喝干了余下的酒。

  原来,爹酿的酒并不比外面的差!

  高壮狠狠一挥手,当手中酒碗重重摔碎在店前街道之时,他抬起头,双眼中冒出了一种瘆人的寒光,看向了路面上那些零散而过的难民。

  高壮反手握住了插在后腰上的那把剔骨尖刀,正当他准备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对干瘦如柴、难民模样的母子走过去时,在道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

  于是,高壮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嘴里忍不住喃喃念叨了起来: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你要是还不来,老子真的忍不住了……”

  说到最后,不知道是劣酒的刺激还是怎么的,高壮蓦地就红了眼眶,他狠狠擦了一把脸,转身掀开门帘,冲着里面大喊:

  “洪二来了!爽文、严烟,洪二来了!”

  昏暗的屋内,一连串细小却清脆的桌椅移动声中,人影闪烁,七八个年轻人赫然站了起来。

  当陈骖刚刚走进酒铺,第一眼看见严烟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

  已经忘了具体是何年何月何日,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一夜白头。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句话是假的,是古人为了故事好看而编出来的传奇。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发现,原来这种事并不是不可能。

  严烟确实没有白头。

  但此时此刻,他却已经完全不再是以前的严烟。

  清晨梁老夫子的书院内,严烟推门而入时,虽然浑身狼狈邋遢,但模样还是那副模样。可现在,短短几个时辰不见,严烟居然已经用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消瘦了,双眼中一根根通红的血丝如同蛛网密布,本来清秀好看略微有些丰腴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紧紧抿在一起的两片嘴唇,干燥开裂。在酒铺昏暗的光线中,整个人仿佛都在散发着森森寒气,像是一个诡异而阴冷的幽魂,哪里还有半点“烟娘子”的俊俏风采?

  陈骖呆呆看着严烟,又扭头看了看屋内的其他几人一眼,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严烟已经率先用几个字回答了他的满腹疑问:“我爹没了。”

  话语出口,除了反常的冰凉与淡漠之外,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悲伤痛苦。

  严烟冷静得就像是在诉说着旁人的遭遇。

  可偏偏正是这种反常,却让陈骖瞬间就明白过来。

  他明白,是因为他也曾有过同样的遭遇和感受。

  他当然无法真正知道如今严烟需要的是什么,但他完全懂得,此时此刻严烟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与怜悯。

  所以,陈骖紧紧闭上嘴,对着严烟默默点了点头之后,走进酒铺,拉开凳子,率先坐了下去。

  “洪二,严烟这个狗卵子脾气一上来就不分轻重。他不问你,老子要问!你和我们不同,老梁早就说了,我们一个个都注定没啥大出息,你是读书人,有前程的,你真想好了?”

  陈骖刚刚坐下,一道中气十足的说话声立马就在小小的酒铺里面响了起来。

  说话的人坐在陈骖对面,同样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后生,一眼望去,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单论五官,比不上陈骖的英挺,更没有严烟的俊秀。但是,却长着一双异于常人、巨大到像是蒲扇一样的手掌,再配上布满了两侧脸颊的浓密络腮胡子,很有几分说书匠口中猛张飞、莽李逵这类人物的威猛气势。

  可是,仔细观察之后,却能发现,此人在说话时,那双细长狭窄似开似合的眼睛里面,两只闪闪发光的眸子始终都在游离不定,隐隐透出了一种与外貌完全不符,也远远超出同龄人的精明老成之色。

  这个人叫作宁爽文!和严烟一样,也是陈骖生命当中最好的两位兄弟之一,从穿开裆裤的时候,三个人就已经形影不离地玩在了一起。

  从小到大,凭着那副虎头虎脑的憨厚长相,大部分人第一眼见到宁爽文,都会以为他是个大大咧咧、豪气干云的角色。

  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宁爽文天生就是一个心思缜密、精明至极却又喜欢扮猪吃老虎的性格。

  在陈骖、严烟、宁爽文这三个人之间,如果说性格沉稳,从不惹事却也从不怕事的陈骖是稳定军心的主帅;而性格火暴,一点就燃,凡事不喜欢过脑子,先干了再考虑后果的严烟则是冲锋陷阵的勇将的话;那么,宁爽文才是那个真正最危险,最吃不得一点亏,最能够煽风点火出谋划策的军师。

  只不过,前面两人的角色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宁爽文却永远会把自己伪装成一副没心没肺的莽撞模样。

  看着自己好兄弟满脸的关切之情,陈骖却隐约觉得有些不耐烦。他明白宁爽文的意思,但又有谁能够真正明白他?每个人都在苦口婆心地劝着他,照顾他,管教他。

  可陈骖却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他只想要报仇!只想要凶猛残忍,却也酣畅淋漓地将手中长刀捅进仇人的胸膛里。

  陈骖低头避开了宁爽文的目光,淡淡说道:

  “文伢子,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你觉得呢?我爹娘还在吗?”

  “不是,洪二,我不是这个意思。刀不一定要你自己去拿,只要我们兄弟几人还没有死,穿天猴这个狗杂种,老子就提他的脑壳来给你下酒!真的,洪二,老子无论如何……”

  陈骖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烦躁,抬头冷冷一笑,挥挥手打断了宁爽文的话。

  心思玲珑的宁爽文一见陈骖这副模样,知道再劝也没有意义了,只得闭上嘴,一时之间,气氛变得有些冷却下来。

  陈骖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举动伤了这位聪慧之极的兄弟一片好意,赶紧语气转缓,主动张口问道:

  “文伢子,你怎么也在这里?你家里怎么样?没出事吧?”

  宁爽文闻言,立马借坡下驴,心领神会地看了陈骖一眼,脸上又浮现出了憨厚笑意,大声回答道:

  “没有没有,老子屋里倒是没事,前些日子我哥就已经安排一大家人都到常德去了。”

  “那你又何必蹚这池浑水?文伢子,你的一片心,我和严烟都晓得,我们兄弟都晓得,只是,人命关天,而今这是要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提刀见血的,听我一句,去常德吧,没人会说你半句不是。”

  宁爽文一动不动地看着陈骖,脸上那种讨人喜欢的憨厚笑意渐渐凝固了下来,半晌过后,用一种少见的认真语气说道:

  “洪二,我不像你读过书,晓得那么多,别的大道理我不知道,我只晓得,你们是老子宁爽文的兄弟,别人欺负你们了就是欺负我,我是容不得被欺负的。”

  看着向来咋咋呼呼的宁爽文忽然如此平和地说出了这段话,陈骖只感到自己胸膛里突然就像是涌起了一团烈火,烧得他浑身滚烫,鼻子发酸,连忙伸手拿起杯子倒酒,好以此来掩饰缓解一下自己心中的感动与温暖,直到堵在喉咙里面的酸涩感彻底消失之后,他这才小心翼翼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自如地开口说道:

  “你哥怎么说?他不管你?”

  下一秒,宁爽文又再次变回了平日的宁爽文,他狠狠揉了一把脸颊,嬉皮笑脸地说道:

  “我哥!你未必不晓得他的性格啊?他幸好是不在九镇,他要是在,我去,只怕冲得比老子还快!我们宁家兄弟俩,不找别个麻烦就不错了,什么时候吃过别人这个亏!这是哪里?这是九镇!这帮狗杂种,跑到我们九镇来造了这么多孽,老子捅死他们祖宗十八代!兄弟们,有卵子的就一起把这杯喝了,就他娘的当是断头酒,今天就算是被弄死了,也都要有出息点,拉几个垫背的!平日都说我们这些跑江湖的没出息不是好人!今天这个事,兄弟们,老子给你们讲,没有哪个父老乡亲会说我们半个不字,死了也会有人给我们立碑。高壮,你哭个什么狗卵,来啊,还站在门口干什么?搞!”

  当酒杯纷纷被端起在半空中的一刹那,满屋年轻人心中的热血,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放下酒杯之后,陈骖擦了擦淌出嘴角的酒液,对着严烟问道:

  “烟娘子,那个狗杂种找到了吗?在哪里?”

  一直以来表现得极为冷静,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的严烟听到陈骖的发问,突然一愣,看着陈骖,一时没有开口。

  旁边宁爽文赶紧站出来,拍了拍严烟的肩膀,给陈骖说道:

  “洪二,没有找到!不怪严烟,他从你那里出来之后,我就已经先找到他了,严爹出事了。但是你莫急,先听我讲。穿天猴跑不了,最迟今天晚上,我保证一定可以让你找到这个杂种!”

  陈骖闻言,先是对着一脸愧色的严烟低声安抚了一下之后,这才一脸不解地看向了宁爽文:“在哪里找?”

  宁爽文给杯中倒了满满一杯酒,自顾自一口饮尽,低下头去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绪,片刻过后,他这才抬眼看着自己的两位兄弟,缓缓说道:

  “洪二、烟娘子,你们看看,看看店外面,往东看,看东门。这扇城门,昨晚刚刚破城之后,官府的人就已经用石头把它封死了,一个人都不许进出。为什么?就怕那帮狗杂种从这边打进来,两头夹击,那九镇就全完了。但是西门呢?昨晚被攻破之后,西门就一直开着,用屁眼想都能想到,现在进城的是些什么人?是我们本地人吗?镇子外头的本地人能跑的跑了,跑不掉的早被杀精光了!哪里还有什么人?只能是九镇附近所有正在找饭吃、听到了消息的难民!他们进来了能干什么?会干什么?洪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那帮人也没有退路了!如果他们真的占了九镇,站稳了脚跟,那么,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他们至少还有个地盘,有个落脚点。到时候是落草为寇还是割地称王,都不好说。但是,如果他们占不了九镇,只要等到常德的官兵一来,他们除了跳河,就没有任何路走了,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对不对?”

  宁爽文娓娓道来的话引起了陈骖在内的所有人思考,大家都在一边听一边情不自禁地微微点头。

  “那么,你们看,现在的九镇是什么?高壮,你告诉我是什么?”

  陡然听到自己名字,正在旁边默默出神的高壮浑身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啊,你白跟了我哥这么多年,除了学会找那个徐寡妇享受之外,一点本事没学到,一点窍都没开,老子看你今后怎么得了!”

  在宁爽文手舞足蹈吐沫横飞的批评下,高壮满脸通红,脑袋都快低到了胸膛上。

  “是一座桥,一座只可以让一个人过的桥,谁想过,谁就要把对方推到水里淹死!”

  当陈骖的话语刚刚落音,宁爽文就像遇到了人生知音一般,猛地一拍桌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陈骖,浑然不顾桌面上那些被他拍翻的杯子里面正在酒液横流,像是演戏般表情夸张地大声说道: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为什么老子就服洪二?为什么烟娘子就服洪二?你们好生看看,这才是读书人啊,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啊。要么不开口,开口就那么一针见血!洪二,除了你,要说还有人比我宁爽……”

  “你莫放屁好不好?嗯,好不好?”

  严烟说话声并不大,但是他那冷厉得像是千古寒冰一样的语调一旦响起后,宁爽文喋喋不休的嘴巴却立马就闭上了,嬉皮笑脸地瞟了瞟严烟脸色之后,这才继续说道:

  “嘿嘿嘿,莫急,烟娘子,莫急,是我不好,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性格,就是嘴多。洪二说得对,而今这个九镇就是一座桥,也是一个死局!现在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已经是一个死局。一座城,两帮人,谁占了谁就活,谁败了谁就死。更关键的是,哪一方都拖不起,没得时间拖!你们看看,为什么昨天打了一晚上,可是今天从早上到现在,却一直都这么安静了?因为都在准备,都在等,等着下一仗的开始。今天晚上,衙门口必定是一场血战,那个时候,不管是张广成,还是穿天猴,这些人也绝对都会在那里,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说到这里,宁爽文突然停顿了一下,脸上嬉皮笑脸的样子彻底消失不见,异常严肃地看着屋里所有人,缓缓问道:

  “所以,下一仗只要开打,就没得人有活路了,就只有刀刀见血,你死我活了!洪二和烟娘子不走,我是肯定不会走。但是你们其他人都想好,哪个不想参加的,就趁现在赶紧想办法走!到了晚上就真没半点退路了,到时候不要怪我宁老二不够兄弟,没有事先讲明白。”

  屋子里一片安静,宁爽文的一番话犹如兜头一瓢冷水般,彻底浇灭了片刻前大家碰杯时的那种激情与热血,这些年轻人或是相互对视,或是低头不语,房子里,响起了一片片如同牛喘一般粗重的呼吸声。

  但纵然如此,纵然大部分人的心中都难免忐忑,难免不安,却并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

  直到半晌之后,刚才被痛骂了一顿的高壮,突然胸膛一挺,昂首说道:

  “没什么,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我长这么大都对不住屋里的老倌子,他而今走了,我至少也要让他晓得,没有白养我这个儿!”

  说到后面一句话,高壮脸上已经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一时间,屋里所有人,就连阴沉冷酷的严烟都不禁血红了眼眶。

  在一片压抑而悲凉的啜泣声中,一道犹自镇静沉稳的说话声响了起来,陈骖一瞬不瞬地望着宁爽文,缓缓问道:

  “好,文伢子,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晓得就一定是今晚?”

  向来伶牙俐齿的宁爽文在陈骖的问话过后,下意识地马上要回答,却好像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吞下了口中话语,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同情之色,欲语无言地看向了红着双眼的严烟。

  严烟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整个人都好像被点了穴道一样,唯有摊在桌面上握住杯子的那只手掌,本就白皙如同女人的皮肤因为极度用力,越发显出了一片青白之色。

  始终都在用尽浑身力气克制着自己的严烟终于还是忍不住缓缓闭上了双眼,当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下的那一刻,他用一种极为沙哑的怪异声音缓缓说道:

  “我和文伢子赶到的时候,杀我爹的那帮人里面,还有两个没走!我们……我们……”

  亲身见证了那一幕的宁爽文,一把握住了已经说不下去的严烟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接着说道:“我们抓住了那两个畜生,他们亲口说的!今天晚上,张广成会继续攻打衙门,决一死战。只要守在那条街上的官兵全被打散了,他们也就真的赢了。烟娘子,你,你要哭就哭,别憋着,会憋出病的……”

  宁爽文的话说完之后,其他人再也无法继续接下去,大家都默默看着始终闭着双眼、胸膛却在抽搐不停的严烟。

  陈骖示意高壮再去打了一壶酒,站起身来,亲自给严烟的杯中满上,递到了严烟手里,柔声说:“烟娘子,喝了它,男子汉大丈夫,血债血偿,不要哭,不要让人看笑话。”

  严烟接过酒杯,一口喝干,半晌之后,他睁开双眼,任凭清泪长流,但语调中却已经恢复到了一贯的冷漠冰寒,缓缓说道:

  “我杀了那两个人,七十七刀,前前后后我总共砍了七十七刀!老李和我爹都对我说过,在狱中,对付最伤天害理的那种坏人,有一种刑罚,叫作肉上雕花,一共就是七十七刀。但是他们没有来得及教我,我还没有时间学会。我只记住了这个数,所以,我砍了七十七刀。不过,洪二,我不过瘾,我还在恨,恨得我心里堵,真不好过!我要杀了这帮畜生,我要一个个全部把他们杀死!”

  陈骖微微点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

  “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我陪你!”

  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

  以前,每当父亲说出这句口头禅的时候,陈骖都会觉得有些粗鄙不雅。事到如今,当他也脱口而出的这一刻,仔细想想,却发现,大丈夫生逢乱世,确实不过如此而已。

  那一刻,他听见在自己耳边,同样的说话声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要死卵朝天,不死当神仙,烟娘子,我也陪你。”

  “要死卵朝天……”

  “……不死当神仙!”

  那天,当这些身负血仇、被愤怒冲红了双眼的年轻人走出那间破陋的酒铺时,宁爽文曾经在陈骖的耳边小声说了这么两句话:

  “洪二,你想过没有,这一仗如果我们不死,我们也就不是以前的我们了?”

  “什么意思?”

  “因为,从此之后,九镇就会是我们的九镇!”

  陈骖、严烟、宁爽文……对于这个房间里的某些聪明人来说,当时的他们或许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这次会谈的结果将会改变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但他们依旧年少青涩,只因不曾领略过世情如霜,所以万万不会想到,就在这间酒铺里,这一次甚至连当事人都没有意识到是会议的会议,不仅仅只是改变了他们本身。它所产生的影响,更会像滔天巨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在之后的几十年间,撼动整个天下。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正是这个会议,直接宣告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庞大、最为神秘的地下帮派,终于开始发芽。 天地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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